进入河北,肯定要重用河北人,不然根本办不成事。
但第一批被任用的河北头领中,高士通经历了上次的骚操作反而差点坑死所有人,基本上再无气势;郝义德、范望是典型的粗豪义气型的头领,有人望而无政治能力,心思都在自己各自营中;而剩下的孙宣致、诸葛德威、窦立德此刻都在这个营帐参与处置全盘庶务,但孙宣致畏手畏脚,只做本分,诸葛德威名声欠佳,有心无力,窦立德自然水涨船高,隐隐成为河北人的代言人。
还是那句话,人的成就,既要看能力和性格,也要看时运的,关键时刻冒出头来,在特定环境下成为特定人群的领头者,很可能就会改变一切。
“回来不是不行。”想了一想,张行平静来答。“都是义军,见死不救过于苛刻了。但既然是走了再回来,就要按照新投附的说法再压一层……部众打散,该带着家眷去屯田的就去屯田,该入工匠营的入工匠营,刘黑榥回来做个队将,而且得有个头领出面做保人,再跑了,这个头领自家要去处置了此事或此人才能回来继续做事,而类似担保,每个头领也都要有上限,你们再议论一下,整个制度出来。”
窦立德肃然应声。
“张龙头。”出乎意料,下一个开口的,赫然是只在这里充数的轮值大头领单通海,不过,其人开口所言,倒是有些内容的。“腊月了,又下雪了,许多东境来的军士都想问问能不能回家过年……”
“不可能都回去的。”张行想了想,无奈摇头。“东境军士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但只要河北籍军士不能支撑大局,就要留下足够多的人……抽签、分拨,稍微扩大下回去探亲的范围,确保今年过年时有三分之一的东境人能回家……今年回家过年的,明年就自动避开这个年假。”
“也只能如此了。”单通海笑了笑,意外的没有多余计较。“但军心不免浮动。”
张行面无表情,也无回应,毕竟,正如对方所言,此事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这个事情既讨论完毕,军法官柳周臣却又有些反应,但又有些犹豫。
“怎么说?”张行看着柳周臣催促了一句。
负责军法的柳周臣立即拱手汇报:“龙头,诚如单大头领所言,军心确实有些浮动,但不只是东境军士,东境军士只是思乡,倒是河北军士,原本已经安稳,却因为此番大雪,各自对河北各处家人牵肠挂肚,颇有些人做了逃兵……”
“有些意思了。”张行不由感慨。“外面逃走的绺子想回来,营内的人想离走。”
窦立德也叹了口气,然后诚恳拱手:“龙头,是这样的,眼下局势,肯定是咱们营里最安稳,而外围家眷,只要是出了渤海、平原两郡,基本上就没指望了,逃走了,也未必赶得及,到地方了,也未必有法子……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且也不是谁都能想清楚利弊。”
“我晓得。”张行正色道。“但这事你就没必要求情了,进来是进来,出去是出去,不是一回事……军法难容,让军法官放手去做便是。”
“喏。”得了言语的柳周臣立即应声。
“是。”窦立德犹豫了一下,也还是闭上了嘴。
只能说,好歹是立住了河北仁义好大哥”的人设。
接下来,众人各有言语,或是说军务,或是说后勤,或是说周边已经取下县镇的难处,但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就是这场大雪,催化了营内的矛盾。
下雪了,尽管还没有成为现实,但是所有人都会想到,接下来交通会变得比较艰难,严寒会在一段时间内持续……这从心理上就会催动人心,让人产生波动。
而人心是一切的根本,那么之前靠着战胜之威势、运动会、军法、后勤得以保障安稳的巨大营盘,此时自然重新出现了动荡。
河北人有河北人的心思,东境人有东境人的想法,军士是军士,头领是头领,民间是民间,你想着进步,他想着老婆孩子,所有人都想着粮食、燃料,也就是手里这碗粥。
肉粥最香。
不过,好在河北的丑媳妇张行还有备案,不至于只能熬这几碗肉粥。
“还有什么事情吗?”张大龙头等了片刻,眼看着无人再出声,便追问了一句,再看着没人来应,便看向了其中一人。“雄天王。”
雄伯南会意,正色拱手:“龙头准备动手了吗?”
偌大营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诧异。
但即便是心细的一些人,也只是猛然想到,之前整军期间,雄伯南确实一直在此处,借自己的威名和实力帮忙镇压各处,起到了巨大作用,但之后便消失不见,却不知往何处去了,好像之前三五日方才折回。
“不动手不行。”张行笑道。“得找钱,得找粮,得鼓舞士气,得让士卒挺过去这段时日……只要熬过去,开春就好办了。”
雄伯南笑了一声,继续正色来问:“从哪里打,怎么打?”
“一个个打,轮番打,都逃不掉。”张行后仰躺在了自己那张光秃秃的大椅子上。“由近及远打,但名声坏的最优先……”
此时,魏玄定忽然醒悟:“雄天王之前一月是去调查两郡豪强坞堡了吗?”
“然也。”雄伯南笑道。“但不是两郡,是周围五郡!否则哪里用我一月功夫?”
众人恍然,各自振奋。
唯独窦立德,不免忧虑:“可是坞堡不好打,之前我们试过,三五千人,都根本拿不下一个坞堡……”
“确实。”诸葛德威也有些畏难情绪。
“我们现在有五万精锐,二十五个营!”单通海冷笑一声。“郡城都可以轻松扫荡,什么打不下?”
“两位说的都对。”张行摆手在座中制止了这个无谓争端。“坞堡确实难打,因为一来坞堡往往是豪强经营许多的庄园所改,物资充盈;二来,坞堡中的军官是宗族子弟,士卒是保卫乡里……大家不要笑,也就是河北现在外面野地里是被逼的没人了,否则坞堡里再难也比外面好过一些。但我们也没法子,不光是现在要取坞堡里的粮食财货以自肥,关键是这些坞堡主注定是我们在河北的大敌,一定要打。”
“不错!”有人忍不住应和,却居然是管后勤的资历头领郑挺。“咱们既然做了主,哪里还能忍他们圈地为主?况且,之前两年河北义军被撵到海里山上的,能趁机建立这些坞堡,谨守一地的,哪个算起来不是敌非友?”
窦立德旋即跟上,做了更改:“确实如此,郑头领所言极是……打是该打的。”
说着,还向仗义直言的郑挺拱了下手……诸葛德威想仿效,却慢了半拍。
周围许多人其实也多诧异于郑挺的表现,但也有人心里门清,郑头领这一波当日举事时就在的资历文士头领们,十之八九都做了一郡之留后,郑挺跟来河北,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吗?
这是事先把自己带入到渤海郡留后身份上,忍不住了而已——这些坞堡,之前惹恼了窦立德这些河北义军,然后又提前惹恼了张行郑挺这些自诩的河北主人。
也是人在家中坐,无端便生祸。
但还是那句话,既然上了梁山,怎么可能不打祝家庄跟曾头市?
“说得好。”张行点头。“总之,坞堡确实难打,但我们既然过河北,也必须要拔掉……而且我们现在非是之前零散义军模样,任他是祝家庄还是曾头市,又如何会怕他?”
“没有这两家的……”雄天王有心更正,但到底没说出口。
因为张大龙头很快就提及到了另外一个重要话题。
“不瞒诸位,我之所以要将坞堡留到整军后再打,一个是因为不下雪,明年不晓得旱蝗,不好定下扩张的基调,另一个,也是有心趁机严肃军纪。”张行继续诚恳言道。“我们自诩义军,便该纪律斐然,但人性贪婪,而且总有人觉得我们是故弄玄虚……如今来到河北,自然要重塑新态。”
“龙头的意思是……?”雄伯南陡然来了兴趣。
“当日南唐南渡,北方混乱,大周尚未立国,只在代郡、雁门一带盘桓,到了太武帝方才奋起,迅速扫荡河北……他之所以能以一郡之地迅速鲸吞河北、晋地,缘由数不胜数,但是他本人有个长处我是非常佩服的,那便是战有所利,全军不得藏私,无论锱铢,一应决于目前。”张行扫视了一下营房内的许多人,含笑来问。“咱们也是来打河北,能做到太武帝当日的地步吗?”
众人哄然,议论纷纷,但却无人觉得哪里不妥当。
这就是传统和典故的力量了。
你要让这些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一定觉得你在说笑搞鬼,但是,你要他们回归到本土历史中,指着一个刚刚完成集权化的部落联盟军事集团的部落民主旧俗,说我们应该仿效这样,才能成事,所有人就会觉得,好像这样也不是不行。
甚至,他们中有的人,还能从这些典故中自以为看到一些隐藏含义——果然,张大龙头所图非小,这下子是跟对人了云云。
“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打坞堡,用战利品和胜利来稳定军心,而且要借着打坞堡来确立咱们二十五营新军的新气象。”张行扬声打断了喧嚷。“就是要严肃纪律,不得藏私,不得私自劫掠,所得战利品,全要交公,然后按照规矩来分……说军官该多得一分,那就明文写下来,然后给军官多一份;说要留多少充公库,多少充营库,多少均分,大家讨论清楚,也都坦坦荡荡写下来;说这家人平素坏名声不多,应该留下些东西确保他们来年生产生活,那也写下来;说藏了东西,多少到多少是鞭刑,一文钱鞭几下、一两金子鞭几下,也都写出来!今日依照规矩行了,哪里不妥,便让士卒说话,让地方喊冤,无理就驳回,有理就接纳,下次改了规矩,依旧施行!”
话至此处,张行指向一人:“窦头领,这头一战你和夏侯宁远两营来打,挑一个近的、弱的来打,打出个榜样来,最好让刘黑榥那个绺子看看,什么叫威武仁义之师。”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荣誉,也是立功机会,窦立德立即振奋应声。
“单大头领,你率本部压阵,以防万一……但若无意外,不要参与战事,也不必参与战利品的分割,只是压阵。”张行复又指向一人。
这安排,单通海本有些不爽利,但也推拖不得,尤其是夏侯宁远是他属下本将,如今散了营,哪怕是东境那里还有根基连着,也是需要认真拉拢的,便也拱手称是。
“雄天王,你也再辛苦走一遭,但柳头领不必出动,让周行范率我的中营修行精锐过去,在你麾下听令,一则必要时协助破寨,二则充当军纪执行。”张行继续吩咐。
雄伯南和周行范也都拱手。
“一定要告诉所有头领和士卒,我们是义军!”张行此时也站起身来,昂然宣告。“我们比暴魏的军队干净,比暴魏的军队更能打,而且我们不是要取一城一地的,而是要取整个河北,整个天下的!是要建立一个新的太平盛世的!
“所以,暴魏朝廷要堂堂正正去打,士民要堂堂正正来治,坞堡也要堂堂正正来扫。有功便赏,有过便罚,有法便依,无法便制。
“这河北之大局,一定要趁着这场大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铺开!只要做到这一点,便正是乱世中第一等仁义,上下无愧了!
这番口号,东境来人早已经耳朵出茧子了,又不是人人都是徐大郎,随时掏个纸笔来记录的,便是有附赠的肉粥在旁也无多余内心波澜,只是寥寥几个有心人察觉到了张大龙头的隐藏含义,意识到了之前某种传闻的不虚而已——这位张龙头,确实是厌恶东境的一些境况,想要在河北自作局面,建立基业。
继而也的确各自有些迥异反应,却没有随着大部分人应付式的呼喝。
不过,与此同时,那些个河北头领和一众河北文书吏员,两年间爬冰卧雪,吃河蚌采桑葚的,哪里灌过这么豪华的肉粥?
甫一听闻,却仿佛听到什么黄钟大吕一般,几乎呆在当场,也是恨不能立即随这位大龙头做出一番事业来,成就美好人生未来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乘行(13)
大雪稍缓,小雪不断。
这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因为天气寒冷,道路难走……下层的积雪马上就要结冰,上层却是新雪,湿滑难忍。
但这个时候,何止是出兵,以般县大营为核心,民夫、屯田兵,包括例行负责军需后备运输的新编部队,足足数十万众纷纷出动,往方圆百里各处林地野地伐木扫雪运柴,满道满野俱是人群。
其实,你若说没有柴烧了,马上要冻死了,那这么多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绑着草鞋、裹着冬装出来找柴火倒也天经地义,唯独可恶的是,黜龙帮的人总喜欢标新立异……征调民夫干活就征调民夫,把人拽出家门口的时候非要象征性的给几个钱,大冬天的,有钱也买不来粮食跟衣物好不好?
几个铜钱有什么用?
然后又沿着道路建立兵站,十里一站,兵站里熬粥,粥稀的根本立不住筷子,一捆柴走十里地,这么重的活,只能凭签子领这么一碗稀粥,反而显得可笑。
这还不算,到后来,黜龙帮大龙头、号称八郡之主的那位,居然也与各位头领一起出来跟着干活了。
也扫雪,也拉柴,弄得许多人浑身不自在。
“你说这是干什么呢?”带着部队离开了运柴的道路,雪地里,正在率领部众行军的大头领单通海忍不住与自己心腹吐槽起来。“之前在东境还能体面些,结果过了河跟换了人似的……整军整到这份上,弄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然后转过头来,又来收买人心,收买人心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吧?这么整,其他头领不也得跟着出来?”
“其实还好吧?”一旁的夏侯宁远怔了怔,在马上小心以对,却是避开了整军的事情。“大龙头今日上来就说了,跟身份无关,主要是有修为在身的,出去帮帮忙,以身作则,也是监督士卒……而有修为在身的,干这点活基本上连卖力气都称不上。”
“我自然晓得这个,我是说他收买人心收买错了人。”单通海嗤笑以对。
“也没有吧?”夏侯宁远想了一想,正色道。“自前唐南渡以来,天下纷乱数百年,大魏……暴魏眼瞅着也是刚要统一就崩掉,可见兵马之事还是要重视的,那武力之辈也总该是要拉拢的吧?依我看,收买人心也好,认真拉拢也罢,龙头对军士再怎么用心,都是可以理解的。”
“夏侯你没听懂。”单大郎无语至极。“我没说不该收买军心,我是说他收买军心的法子错了……他是大龙头,要收买人心,也该去收买诸位头领的人心,去收买那些有修为的‘士’的人心也无妨,然后通过头领和这些修为之士控制军队就行了,结果他却反过来直接收拢最底下的军卒……军卒有什么用?”
夏侯沉默了片刻,骑马在雪地里走了一阵子,方才认真来问自家老大:“大哥真以为军卒无用了?”
“那倒不至于……这是我嘴瓤了。”单大郎立即更正道。“没有军卒,城池谁来守?地方谁来治?军阵谁来填?若是说军卒无用,那正脉修为又有没有用?正脉修为若无用,奇经又如何?这种东西是一层连一层的,真要是说下去,岂不是凝丹以下都无用了,反正组不了像样的军阵?我的意思是,凡事要讲个规矩,这是自己的话……他这种龙头,去拉拢住我们大头领就行了,我们大头领去拉住头领,然后一层层下去,他这样直接收拢到最底下,我们这些中间的人是不安的。”
夏侯点点头,算是晓得自家这位大哥的意思了,但打马走了一阵,他却又缓缓摇头:“大哥,我觉得你有几处不妥当的地方……”
单通海原本只是随口埋怨一下,表达一下态度,没想到夏侯反而较真,倒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眼瞅着自家兄弟有了意见,哪里是他想闭嘴就算了的?
“夏侯怎么想?”单大郎硬着头皮来问。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首先,大哥觉得不妥是因为大哥是大头领,正处在龙头跟前……”夏侯在雪中正色来言。
话到一半,单通海便瞬间醒悟,一时干笑:“我都说了,应该到头领,大头领、头领的倒不必区分那么清楚。”
夏侯依旧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龙头出来拉拢人心,止在大头领,像大哥这种大头领舒坦了,可头领们必然会有想法;止在头领,我这样的人舒坦了,地方舵主们又如何?而止在队将、奇经修为者,伙长与正脉修为者又如何?除了军中阶级,还有地域,东境河北才是军中如今最大的说头……而凡人皆从自身起论,自己这一边是一个想法,另一边便是另一个想法……这个事情,不该只以我们个人看法来比较,否则哪里都不妥当的。”
“是这个道理。”单通海笑了笑,只觉得自己此番抱怨算是引火烧身,便要停下,但还是忍不住嘴贱。“那咱们回到原本的意思,公允来讲……张大龙头直接跑出来拉拢军士,是不是有些贪多嚼不烂?二十五营军士,他拉拢的全吗?”
“他既想做大事,那收买人心本该贪心不足。”夏侯毫不退让。“关键是看他花在各层级、各地方的人的精神劲公道不公道,均匀不均匀……大哥莫忘了,大魏朝为啥是如今局面?不是一直都说嘛,就是两位圣人收人心的时候不公正,那先帝眼里,就只有关陇人算人,就没有拉拢河北和东境的人心;现在这个暴君眼里,就是只看上面的人,把老百姓当成粪土看都不看一眼,结果就坏掉了。而人家今日行止,明显就是针对着军士来的,之前又不是没有收买过头领、大头领的人心,没有收买,哪来的二十五营兵?”
单通海尴尬一时,只能沉默不语。
但夏侯宁远反而没完了:“既说到这份上了,除了这几个道理,今天还想冒昧借这个机会问一下大哥……我觉得咱们兄弟没什么不可讲的……你能不能跟我说清楚,你跟龙头到底算怎么回事?是还记恨着大哥你那族叔的事情?还是什么别的大的地方不妥当?要我说,东境八郡都全乎了,而且现在都到河北了,兵马制度什么的跟以前不是一回事,也该翻篇了。”
单通海并没着急回复,而是在马上望着雪地中蜿蜒不断的军列,一边往前走一边思索,过了许久,方才摇头以对:
“这件事确实是根刺……我性情如此,你也该晓得,就是睚眦必报,记恨到心里的,就难忘掉……何况当日刚刚起事,不过是两个龙头三个大头领的格局,王五徐大,哪个没有私底下割据县镇的事情?便是牛达不也是吗?只不过那三人圆滑一些,便拿我开刀,这事怎么能忘?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