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薛常雄之前为了奋力行此一击,非但自家倾尽全力,自然也奋力借了军阵之力,却将替他主持的大阵的慕容正言暴露了出来。
刚刚那一刻,张行陡然发现,对面的辉光大阵下半截,几乎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倒像是寒冰真气居多,并且隔着些许真气,尚能看到有人在那里持长槊插地施展真气,虽不晓得是谁,但也能大概明白,薛常雄为了施展这一招,必然是将真气大阵的运行分给了此人许多。
而无论如何,与那面过于强大的金刀相比,这个寒冰真气的主人才是这个体系的弱点。
故此,在他的提醒下,白有思奋力一击,选择了直接击向了已经被寒冰真气取代的大阵底层,然后果然奏效,直接将大阵运转者给当场击倒。
失去了大阵运作提供的真气海,薛常雄的金刀威力大大缩水,攻击自然没了预想中的效果。
“九刀了吧?”周围喊杀声忽然再起,而且更胜之前,张行也收起笑意,就在黄骠马上睥睨来问。
“管什么九刀?”伍惊风双目圆睁,盯着对面的薛常雄振奋莫名。“就在此处斩了薛老贼!”
“何必如此?”陈斌回过神来,努力来劝。“薛常雄毕竟是宗师,天知道还有没有余力?而刚刚那一回合,虽无直接斩获,但动静如此之大,恰如夺旗一般,震动战场……我们赶紧趁此时机去击溃王瑜部属,则官军全线崩溃就在眼前。”
“说得对。”张行点头,却只在马上大略一扫,复又迅速下了军令。“但咱们不去打王瑜!”
伍惊风有些不满,但也忍住,倒是陈斌闻言一时不解:“为何如此?”
“因为我们此时落在了对方军阵的东南面,去打王瑜可能还要过一遍真气军阵。”张行脱口而对。“而我们东南侧的冯字旗号更南面,打着慕容旗号的一支兵马似乎也挺容易对付。”
陈斌恍然:“不错,刚刚替薛常雄主持军阵的寒冰真气高手必然是慕容正言!他既然在此处,部属那里自然虚弱!”
“我还真不知道是这回事。”张行一面启动军阵往东南面开道,一面诧异回应。“我只是晓得那边的尚怀恩营稍弱,结果正当他面做围攻的慕容部却始终与对面进攻辅伯石营的官军进展相当,俨然是主将没有多少战意,刻意为之……”
陈斌愕然,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将军,对不住了。”
眼看着黜龙军的寒冰大阵一如既往的趁势拉开距离,靠在马尸上的慕容正言终于干咳了一声。“实在是我修为不精。”
“不怪你。”薛常雄立在原地,言语萧索。“你能过来,我已经很感激了……陈斌那厮说的对,河北地气不在我,我过于自以为是了。”
慕容正言欲言又止。
此时,薛常雄又上了一匹马,却难掩疲色,也没有再动,只是勉强维持着真气军阵,遥遥去看远去的灰白色黜龙军大阵和更远处已经全线压来的黜龙军大阵罢了。
而看了片刻,薛大将军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来对还在地上的慕容正言:“慕容将军,他们似乎察觉到你在这里受了伤,便趁势冲过了老六和冯端的部众,直奔你部而去,而且贼军大阵已经上来,你部似乎还有被包围的危险……而我现在已经没力气运行大阵过去阻拦了……便是去阻拦,你部怕是也保不住。”
慕容正言一声苦笑,继而仰天一叹。
但片刻后,这位名将似乎是缓过劲来,非但制止了心腹来扶,反而按着马尸在血泊中来劝马上的薛常雄:
“大将军,听我一言,此战将败,切不可存了负气之态,该走就走!须知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但千古容易也只一死……将军不必如此看我……须知道,便是大宗师不能证位,人死了,也就什么就都没了,而大将军便是失了争雄河北的心气,也该为几位公子考量……没了你,要我说,就贵家几位公子,空有一番修为和些许兵马,也只是张三这种人杰、罗术那种滑头、白李那些贵种手里的玩物而已。”
一开始薛常雄便诧异回头,认真听到最后,反而不解:“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现在的情状,你这般结果,反而劝我惜身吗?你自己徒劳过来送了半条命扔在这里,怎么不惜身?而且马上军队部众便要全丢掉了!”
“我有自己难处。”慕容正言言辞恳切。“大将军,我们慕容氏当年煊赫数代,甚至一度争霸于北,在河北前后建立数国……也正是为此,等家世衰弱后便有规矩,凡事对上尽忠尽力,方可存身……其实,不瞒大将军,王伏贝曾阵前劝我惜命,我族弟也劝我惜命,可实际上,他们不晓得,慕容氏真正当家当年的子弟根本不能干那种事情,否则反而使家族不能存身立命。”
薛常雄愣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悔不能用你。”
说着,复又指向了一名慕容氏家将:“带你家将军出阵向北,不要管别的,直接过马脸河,往河间走吧!”
那家将如释重负,匆匆将骨头不知道折了多少根的慕容正言放上一匹马,然后自骑了一匹,头也不回的往北走了。
另一边,薛常雄立在原地,勒马观战,眼看着慕容部被打着窦、单、尚旗号的贼军三营围攻,然后那贼首张三亲督真气大阵在其中横冲直撞,不过片刻便将慕容部打的稀烂,直接溃散而逃……随即,黜龙军就在彼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重兵优势部,复又奋力往北急攻冯端部。
见此情形,饶是已经失了心气,薛大将军还是忍不住闭目不言,同时身侧的真气大阵却是渐渐熄了,甚至有人零散逃窜也不做反应了。
片刻后,一阵惊呼传来。
薛常雄再度睁开眼睛,然后惊讶的发现,前方贼人左翼,也就是自己右前方的贼军,应该是贼军中大头领辅伯石的营内,陡然从自己侧后方放出了数百众长刀、长枪排兵。
这些长刀、长枪兵排列整齐、训练有素,而且人高马大,一时刀枪如林,宛如战场上陡然出现的什么梳子一样,直接向前推进,所当披靡。
但是,右翼这里,相较于承受了较大打击的王长谐部,只有少部分受到冲击的王瑜部忽然就垮了,比左翼的冯端部还快!
与此同时,对面的寒冰真气大阵也已经散开,明显有凝丹、成丹高手反复往来,随即,更远处,贼军的十五营大阵的后两排似乎是得到了军令,立即毫无顾忌的展开阵型,从更外侧朝着官军大队包裹而来。
恰如锋矢展翼。
“传令各部有序撤军,依靠大营层层抵抗。”薛常雄冷静的下达了最准确最合理的军令。
然后,他本人调转马头,本欲直接归营,但看到因为寒冰真气和辉光真气反复扫过而宛如被画了许多笔画的大地时,他脑中还是忍不住闪过了叛徒陈斌的那句话:
“河北地气不在你!”
PS:作息果然一夜崩掉……太脆弱了……而且你们不说我都没意识到,开书一年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猛虎行(18)
战线的崩溃自然始于慕容正言所部的崩溃。
但是,真正从技术角度引起全局反应的,其实是随后王瑜、冯端这两个对称布置部队的同时崩溃,因为这两部的崩溃使得官军在战线同时丧失了左右翼支撑点,使得官军的鹤翼阵生生断成三节,基本上丧失了整体性。
而此时,黜龙军后续大阵已经结阵,甚至已经在指挥下尝试展开后续部队尝试包抄了。
到此为止,天命难救。
即便是薛常雄在慕容正言的勉励下维持了理智和最后的体面,也只能下令全军在被黜龙军大队涌上包围前撤回营寨……乃是寄希望于战斗时间其实不长,大部分部队都还有主将和纪律性,以图倚靠营寨争取时间,尽量救下些许兵力。
但是,即便是薛常雄也晓得,这种事情只能是一厢情愿,试试比没有强。
毕竟,兵败之下,生死由命。
果然,命令下达,尚未传到战场上各处,自两翼近端开始的崩溃便已经引发了连锁反应,兵败之下,再无军官士卒之分,只有争先恐后而已,这使得混乱迅速扩展开来。
让薛常雄无力的是,即便是自己本部,自己的亲儿子,左右两侧的薛万成与薛万全也约束不住部队……这位大将军立马在那里,亲眼看见自己幼子薛万全试图率领一部分卫士迎头整饬败军,但尚未到跟前,便被溃兵冲的人仰马翻,亲卫部队反而转身加入到了溃散之中。
关键时刻,还是薛总管自家重新逸出真气,军阵不再,大日却重现,一声号令之下,再加上左右两翼本就是薛常雄本部,到底是起了效用,算是在中军位置稳定住了些许局面,然后缓缓后撤。
但是,中军这里尚有一位宗师坐镇,其余各处可就没这个待遇了。
不过两刻钟而已,也不管有没有听到薛常雄的撤退军令,官军便放弃了整个战线,十位中郎将及其部,外加少许州郡援兵,合计两万余众,纷纷选择北走归营,而且阵型几乎完全散乱。
看的出来,不只是慕容正言对战局有准确的判断。
跟官军高层战前便对战局有所预料不同,黜龙军各营头领俨然就缺乏这种高层视野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战斗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尤其是后方十五营中的大部,尚未参战,便已经发现前军大胜,官军全线撤退,急迫的立功心态之下,刚刚得到命令两翼展开的十来个营头居然也全线失序,纷纷向前涌去。
只有零散的几个营头还遵循军令,尝试继续展开包抄,但也很快被其他营头带动,选择了往前面去寻战功。
张行骑在黄骠马上,前后情形一看,到处都是乌压压的,成群成团的士卒,无论是官军,还是自家后军,其实全都已经失序,也有些无力。
很显然,单独的一场胜利不可能使得这支尚未整编完成的“大军”完成所谓质变,最起码这一战还不够。他毫不怀疑,如果之前前军没撑住败了,那么按照这个表现,黜龙军很可能会被人打出一个倒卷珠帘的惨败来。
然后沦为天下人笑柄。
“张龙头,后军现在没法管了,也没必要管,胜势已成,往前推便是。”出乎意料,居然是陈斌认真来劝。“前军压着官军入营,便是薛常雄再唤来一个宗师,也没用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得看住薛常雄,防止他暴起。”白有思也正色提醒。
“要分出几位成丹?”张行立即来问。
“三位!”
“哪两位跟你去?”张行没有讨论白有思本人的必要性。
“无所谓,但有一个人得看你意思。”白有思看向了自己师兄,点出了关键。“伍师兄是关键……”
张行醒悟过来,诧异反问:“你觉得能把薛常雄留下来吗?”
“自然不能打包票。”白有思坦诚以对,只在战场上干脆拔了发簪,简单取出一个布条,匆匆系起。“但若是将伍师兄与我,按照薛常雄那一击后的反应,我有两三分的把握!”
两三分的把握留住一个宗师!一个河北行军总管!
“那何妨试试!”陈斌忍不住插嘴。
伍惊风也精神一振:“不错!张龙头,莫要错过机会!”
雄伯南也有些振作,倒是徐师仁微微皱眉。
张行看了下这四位成丹高手一眼,却忽然去问刚刚往后方传令回来的钱唐:“钱头领怎么看?”
钱唐怔了一下,俨然没想到这事会问到自己头上,但仅仅是一瞬间,他便醒悟过来,然后立即板着脸给出了答复:“我以为不可!”
“为什么?”张行就在战场中央追问不停。
“因为此战之后,河间大营便没有任何能力干涉清漳水以南的局势了。”钱唐只在陈斌的诧异目光中正色来答。“黜龙帮想何时取就何时取,武阳郡也好、清河郡也好,便是有所作为和抵挡也跟河间大营、跟薛常雄无关。而要不要试着留下薛常雄,只跟黜龙帮有没有短期内进攻漳水以北诸郡有关……而要我来说,这二十五营兵还当不了那个鲸吞河北腹心十郡的本钱。既如此,不如让威望大跌、部队损失惨重的薛常雄继续以宗师之身替黜龙帮守着河间周边几郡,省得被幽州大营吞掉,反过来成为幽州那里一些人打破均势的本钱。”
听到一半,雄伯南和徐师仁便已经点头,而伍惊风也不再振奋。
待到对方说完,张行也跟着颔首:“钱头领所言极是。”
说着,张大龙头又看向了陈斌,认真解释:“等咱们据有了清漳水以南四郡,在河北有了根据,加上东境比翼齐飞,稍作收拾,人才汇聚起来,什么宗师都不怕,能打他一回,便能打他第二回。”
“张龙头所言极是。”陈斌立即不再坚持,反而不顾之前军阵中身体伤痛,恭敬拱手称是。
实际上,刚刚他就想起来了,这位张三郎似乎有个小张世昭的绰号,而大张世昭,据说是反而是死在了对方手里。
“我记得陈大头领说过,高湛去了偏师,贼营中还有两个成丹。”张行当然不晓得陈斌如何做想,只是继续来问。“慕容正言之外,还有个是窦丕?他在哪里?”
陈斌打起精神,四下一看,立即伸手指向一处:“登州军对面!”
“此战必杀一成丹,以正视听。”张行这才看向了伍惊风。“辛苦伍大郎走一遭,拖住此人,我会适时派遣几位凝丹援兵,一起留下此人!至于雄天王和徐大头领,且随三娘追索薛常雄,以作监视与逼迫!”
四名成丹各自领命而去。
人一走,张行这才与陈斌、钱唐、贾闰士一起缓缓向前,举旗进军。同时,身侧西面的尚怀恩部,东面的窦立德部,身后的单通海部,侧前方的王雄诞率领的张行本部,以及贾越部,全都按照军令渐次靠拢过来。
原来,张大龙头是在看到对面薛常雄临危不乱,整军后退的情状后东施效颦,学着对方小范围整饬秩序,到底是控制并催动了一个重兵集团,然后追索着冯端部,向前方敌营缓缓逼近。之所以如此,还是忧虑于这些兵马缺乏大规模作战的经验,会跟后面一样失序,被虽然撤退,但其实还有部分维持住了组织性的官军依仗着营寨挡住,所以想亲自确保大营能够被突破。
但大军北上,逼近营寨,尚未抵近之时,或者说,乃是第一波河间大营败兵即将抵达营寨时,忽然间出现了新的状况。
且说,官军大营内,因为前方战败,许多机灵的民夫和辅兵理所当然的选择了趁机逃散,但因为数量过多,加上官军败的极快,更多的人却是选择了畏缩等待。
甚至有人干脆都不知道前面官军已经大败。
毕竟,连依着营寨观战的位置之前都是抢手的。
而其中一个营寨里,混乱中,眼看着败兵将至,却有一股数百人的民夫逆流而上,带着从营内趁乱夺取和抢到的零散兵器和一些军中其他物件来到营门周边。
临到跟前,一名裹着头巾却穿着官服之人紧张不已,扭头看向了身侧一名精悍的黑脸之人:“刘黑子,这能行吗?”
“当然能行!”那人一手持刀一手举一木盾,闻言立即挥手,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做答。“我刘黑榥在河北东境往来许多次,何时骗过人?刘县丞你还算我本家呢!如何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你根本就是前两日才降来的,来了后只说自己是真心厌弃黜龙帮规矩多,结果今日忽然又说是奉了你家大龙头跟窦头领来诈降的。”那人焦躁以对。“可若做诈降,如何一点准备都无,只临时来寻我,让我找了本县的民夫?”
话到这里,周围几个民夫头子愈发迟疑。
而刘黑榥也无奈,他两日前奉窦立德来做诈降的时候,哪里知道今日就决战了?还能这么快就胜?知道了他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