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表现,不免反过来让其他人感到不解和不安起来。
“张龙头有些过头了吧?”
很多头领都硬着头皮仿效着去巡营,一时间只剩下几个降人和白有思、伍惊风这些没有直属营头在身旁的留在了满是桌椅却没几个人的营房内,而这些人里面,也就是钱唐没有太多顾忌,脱口便问。“这般行为,弄得大家都有些不安,常检……三娘不劝劝他吗?”
其余几人闻言,各自打起精神、竖起耳朵。
白三娘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昂头来问:“大钱,你觉得这一仗黜龙帮打的如何?”
“成王败寇的话就不说了,仗确实打的漂亮,不只是这一仗漂亮,过河以后黜龙帮的动作基本上都称得上漂亮,该快就快,该慢就慢,该忍就忍,该出手就出手,突袭、收缩、整军、冬营、敲坞堡、回守、出击,都挺不错的。”钱唐有一说一。“就好像张三这个人一样,咋一看只是些小聪明、小手段、小义气的样子,所谓表面上占尽了便宜、摆尽了姿态,私下自然会引得有心人、自以为是之人觉得他有些拙劣,觉得他其实不过如此,内里破绽百出。但实际上,若是真以为他拙劣,真去赌斗起来,才会晓得,人家背后其实藏着大智慧、大勇气和真正仁义的,是有真本事和真道理傍身的……很有点是大智若愚之后,故意又加了层小聪明,专门引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上当的样子。”
周围人都只是低头不语,却暗暗把这话记在心里,毕竟,这钱府君可是人家张大龙头昔日同列,一直齐名的。
“若从你这个路数说起,我便有两个回复。”白有思抚着长剑稍作认真来言。“首先,三郎这个人,内里的大道,中间的愚钝,外面的小手段小聪明,都不是假的,都不是装出来,根本不是诚心要哄骗谁。其次,如果说真有一个人被他这套东西给骗的晕头转向,恐怕正是他自己。”
“怎么说?”钱唐心中微动。
其他几人也都诧异,尤其是几个降人,此时格外认真,乃是既想知道一些以后顶头上司的一些真切说法,又有些担心对方是故意在做警告之类的……但反而更加认真起来。
“他本人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那些表面行径是小聪明、小手段,也经常觉的自己内里极蠢,极弱,极无能,可与你想的不一样的是,他却又总怀疑自己根底里的那些真挚、勇略、智谋、仁义,没得几分用处。”白有思继续坦荡来答,丝毫不做避讳。“你说过河北以来,包括这一战,他做得都极好,我也觉得如此……内外都照顾到了不说,关键是提前整了军,筹备了二十五营兵,冬营还安抚了军心。而且战略上相当克制,临时再仓促也定下了我这种偏师援兵和牛达的阻击,决断时又格外干脆。但依着他的性格,却总会忧惧自己这些行为到底有几分用处?自己的决断又到底有几分可取?”
话至此处,白有思再度笑了一下:“至于说今天这个样子,肯定是因为前线士卒争功争利而沮丧于自己之前整军不利,甚至因为官军尚有一两分可能的胜机而觉得自己的决断不够妥当了。”
钱唐沉默不语。
伍惊风若有所思,冯端只是低头。
倒是陈斌没有忍住,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英明神武、文武双全之人,却觉得自己懦弱、投机取巧,无能无为;同样的道理,哪怕是最愚蠢的人,也有可能会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睿智果断。”
“陈大头领是在说薛常雄?”冯端低着头来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陈斌冷笑一声。
“如我所料不差。”白有思悠悠望着身前火坑来笑。“若是你们问他薛常雄此战如何,他一定会说,薛常雄什么错都没犯,只是身处大局之中,不能进不能退,被大魏局势所裹挟,所以有此一败。”
几人几乎齐齐挑眉。
营房外面,寒风渐渐如约而至,地面渐渐僵硬,不计木柴、灯火通明的棋盘大营内,张行自带着又变成光杆客卿的谢鸣鹤,外加心腹阎庆、王雄诞几人在营中穿梭检视。而随着他走动不停,身后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而他也丝毫不管,只是与中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窦小娘一起,分享一袋加了盐和豆子的炒小米。
不过,这玩意吃起来太顶饿,也就是窦小娘这种饿了两年的半大孩子才会当成宝贝一直带着,张行吃了一会就口干舌燥,转而开始拎着水袋喝水。
待喝完之后,这位大龙头终于肚胀无聊,开始犯了嘴瘾:
“要我说,薛常雄这个人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甚至表现的可圈可点……你们这些话,既有些骄傲自满,又有些瞧不起人家了。”
身后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挂着军刀跟在一旁的窦小娘不懂的什么叫做无形的阶级,忍不住认真反问:“要是那样,为什么官军那么轻易败给我们了呢?我们今天本来想参战的,结果刚刚过了土山的火炬,就都说胜了,再往前走,还没到敌营,又迎面遇到我爹,被赶回来了。”
“薛常雄败的的确快,但他败给我们不是因为他打仗不行、掌军不行,而是因为没有跟上天下大势,及时转变身份和方针策略,以至于没有团结起原本可以团结的力量,可要我说,这也不怪他。”张行负着手侃侃而对。
身后几名头领,不管有没有领悟张大龙头意思的,自然都不愿意与这位龙头做争辩。
倒是谢鸣鹤,身上贵族病还是有的,总喜欢臧否人物,没有忍住:“龙头这话说的有些过头了,薛常雄能力是有的,时势不如意也对,可这一战,他还是犯了许多错,不然何至于弄出陈斌这种事情,落得如此大败?”
“薛常雄犯得那些错,都不是战术和技术性的。”寒风不断,巡夜艰难,张行毫不犹豫跟上了话茬子。“本质上都还是回到一个问题上,那就是薛常雄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谢鸣鹤在内,许多人心中微动,多少有些醒悟。
而张大龙头只是一边走一边说了下去:
“你们想想,薛常雄是什么人?是一卫大将军,是关陇出身的军头,是河北行军总管,是来剿匪的军事总指挥,若以此论,他之前两年做的不好吗?若不算好,河北义军何至于恨他入骨?咱们窦小娘何至于这般年纪还要整日背个炒米袋子?”
窦小娘欲言又止,到底是攥紧了自己的炒米袋子跟军剑,没有吭声。
“但是时代变了,皇帝跑了,大魏摇摇欲坠,他在这个位置上,再拿之前的经验、方法就不顶用了。而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份也隐隐变了,而他明明猜到了、想到了,却不敢主动完成身份的转变或者坚持原来的身份,只是半推半就僵在那里。这就相当于把自己挂在了墙上、烤在了火上。”
张行继续来言。
“举个例子,以前剿匪他需要面对四个成丹高手吗?哪来的盗匪有二十五个营?现在他就要对上这样的对手;以前的时候,他作为行军总管,就该跋扈,就该跟地方官闹的不合,就该对地方上搜括无度,不这样中枢还不敢用他呢,结果现在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能统合诸郡,何必有此这一战?早就押着河北十几个郡的人力物力堆上来了,或者咱们黜龙帮根本就不敢来了。”
“终究是他无能,不敢迈出去。”阎庆此时也插了句嘴。“便是害怕成为众矢之的,表面上做足功夫,暗地里使出力气来,也不止于此。”
“是这个道理。”张行在前面点头。“但我真不觉得这是他的问题,因为绝大多数人,就是不敢迈出去的,绝大多数人,就是不敢下定决心的。”
谢鸣鹤长呼了一口气,没有再插嘴。
“可是三哥敢。”周行范也开了口。“三哥就敢打破瓶瓶罐罐,做出天下独一份的事迹和手段来。”
张行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在前面摇头:“说实话,有些事情的确是我咬牙做下了,但从事后来讲,很多事情也未必就是最佳最好的做法……因为谁也只是推测,谁也都只是在赌……咱们说个离谱的,你们想过没有,若是咱们刚刚举兵后,那位圣人忽然悔悟回朝了怎么办?回朝两三年,死了,齐王即位了,英明神武,咱们怎么办?逃东夷吗?”
阎庆抿了下嘴,立即跟上:“这岂不是更说明三哥慧眼如炬?”
“不是慧眼如炬,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张大龙头语气忽然平静下来了。“万般纠结都是有的,但是不做就是心里过不去,所以才会去做。”
阎庆想了一想,到底是没有再争辩下去。
周行范也只是沉默走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营房内,枯坐守夜的白有思忽然再度开口:“其实,若按照大钱你跟我今晚这个说法,三郎还有个天大的长处,那就是他心里再迟疑,再犹豫,再惶恐,却总是能咬着牙去做那些根本上有道理事情的……这一点,才是我最喜欢也最服气的。”
钱唐平静的点了点头。
时间来到深夜,豆子岗内,官军偏师露营处。
出乎意料,已经得知了某些消息的此地反而没有再出现争执与混乱,恰恰相反,所有人都保持了死寂的沉默,军中诸将,包括性格暴躁的薛万弼在内,此时只是静静看着一名身材高大,于月光下在一块石头上拄刀而坐的武士,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这个张三郎,真真让人惊异。”高大武士终于开口,却居然是白日败北的薛常雄,此时出言,也满满疲惫风尘之色。“如此大胜之下,居然还防备这般妥当,白天就带了十个营回防……天下名将莫过于此!败给此人,我倒是心服口服。可如此人物,还年纪轻轻被点了郡守、搭上了白氏亲缘,为什么会做贼呢?白三娘那种人也跟着他做贼?大魏果然为天意所弃了吗?”
“大将军!”清河通守曹善成双目圆睁,怒气勃发。“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随便吧。”薛常雄忽然意兴阑珊。“今日兵败,复不能为,我愿赌服输,自当上表请罪……至于曹通守,确实悔不能早日信你,遵你进言,但如今也多说无益,尤其是今日之后,你要当面承黜龙帮之重,我反而无法支援,你有什么怨气都正常。”
曹善成愤怒无言。
“撤兵吧!”薛常雄站起身来,认真吩咐。“这不是进不进的问题,而是说再晚一点,这里被对方侦察到,按照对方的果决,怕又要倾全力来一场以多击少……豆子岗内地形复杂,一旦兵败,跑都难跑。”
“撤到哪里呢?”薛万弼忍不住含恨来问,语气显得有些怪异。
“撤到河间。”薛常雄诧异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没有多做追究和表达,仿佛真沦为了一头没牙老虎一般。“还能是哪里?你以为撤到平原或者安德,人家不敢虎口拔牙来打?”
薛万弼冷笑一声,咬牙扭头不动,但周围将领,从高湛开始,包括薛万年、王长和、薛万备等人,早早沮丧启动,遵令而行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猛虎行(20)
张行是当晚二更时分得到吕常衡汇报,得知官军偏师已经进入豆子岗的,消息确定,下令对方好生监视之余,反而坦然去睡了。
而到了五更时分,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得到了新的情报,说是官军深夜时分忽然大举后撤,却依旧没有什么多余反应,只是下令留在棋盘营这里的后勤人员提前准备大规模作战的干粮与饮水。
战后的第一日早间,和昨日开战时一样,人造的雾气弥漫了整个营地。
上午时分,民夫将大量的干粮与饮水送到马脸河大营,并要求驻扎在马脸河大营的部队只留下三个营看守俘虏,其余全军做好出兵准备。
中午之前,只率少部分哨骑提前越过马脸河往南巡查的郭敬恪传来消息,敌军偏师大部队果然撤出了豆子岗,出现在河对岸的平原地带,却是正在往平原城一带靠拢。
听到军情,张行毫不犹豫,下令部队出击,乃是以钱唐为一路偏师,与王振一起,带领登州援军和一部分俘虏中的平原郡卒,先行往平原郡治安德城而去。
其余部队,则先在马脸河大营集合。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坦诚说,因为时间的缘故,几乎大部分头领都能意识到,这场从下午才开始的追击注定显得有些缺乏军事效能,甚至有些武装游行的感觉。
“我明确告诉你们,这绝不是单纯的煊赫武力,我从来不干这种无谓之事……我当然也不指望能继续歼敌,但我们现在确实需要用真真切切的大军,真真正正的进逼,来逼迫河间大营的偏师别动部队迅速离开南线,以确保他们不会再和屈突达汇集,继续再给我们惹麻烦。”大营后方的河畔,简易的头领级别军事会议上,张行言简意赅。“所以,必须要追击,而且要造成压力。”
“若是这般,要不要分出一支兵马抢先咬过去?”王叔勇认真来做建议。“平原城太远了,大部队赶过去,若是还要防备着官军反扑的话,怕是要后日才能到,派一支兵马先行,明日晚间之前赶到平原城下来做震慑如何?”
“不用。”张行抢在其他人开口之前,给出了自己的方案。“我们不去平原追薛万弼那支偏师,否则早就让你们在上游跟我们汇集渡河了……我们从这里渡河,集合二十个营头,去将陵城追薛万成和薛万全!”
周围陡然一静,但旋即便有人醒悟过来。
而且,新来的大头领陈斌迅速开口,抢在其他几人之前做了解读:“龙头妙策!我们不去追全须全尾有战斗力的偏师,去追尚在溃逃中的大营败兵,既没有军事上的风险也一样能起到驱除作用——薛常雄便是存了一两分让偏师等一等屈突达的心思,怕也都顾不得了,因为哪怕只是为了使家族尚存立身根本,他也不能再丢兵马了。”
周围人这才纷纷颔首,倒是颇有几人,趁势多看了陈斌一眼。
计策既定,众人即刻依令而行。
当然,这个举动在大部分人眼里依然是有些过于谨慎的,因为澶渊距离此地是四百里,如果屈突达没有抛弃辎重连日疾行的话,是不大可能及时赶到战场的。
而依靠着之前的战局来看,他也没这个必要。
所以,最根本的担心前提便有些说服力不足。
但张行一意孤行。
就这样,部队带着干粮紧追不舍,一夜宿营,翌日,也就是战后第二日下午,抵达了将陵城下,将陵城里的残兵知道黜龙军来追,昨日晚间便已经逃窜,黜龙军兵不血刃,占据了这座大城。
而在这之前,也就是昨日傍晚,钱唐作为履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本地郡守,也已经兵不血刃的进入到了已经没有官军大队的安德城内。
到此时,之前马脸河官军大营身后的一排三城内,安德城、将陵城已经落入黜龙帮手,反而是官军偏师别动队撤退路上的平原城没有被压制。
这还不算,这日也只是在将陵城休整半日,战后第三日一早,张行便重新集结部队,带着四位成丹高手外加十六个营的优势兵力继续往北,并抵达了长河县县城。
这个时候,哪怕是之前抢的了一整日时间的河间军溃兵,也已经很艰难了,因为他们刚开始逃跑的时候便几乎丧失了所有辎重补给,只能沿途凑合。而如果说,将陵城那里还有一点补给的话,那逃到长河这里基本就什么都没了……别忘了,长河县是河间军年前重点劫掠的对象。
没有补给,大规模兵败,被优势兵力追索不放,而且主帅还不在军中,于是乎,从马脸河一路逃到此地的河间大营溃军再度失序。混乱中,中郎将张道先及其部残留数百人居然被堵在了清漳水南岸,然后在陈斌的劝说下选择投降。
倒也到此为止了,就在黜龙军准备过清漳水的时候,斥候来报,薛常雄和上万成建制的生力军出现在了对岸的清河郡境内,收拢并汇集了溃兵。
张行让一名被俘的文吏替自己向薛常雄送了一壶酒,聊做压惊,然后便安静的退回到了空荡的长河城,安营扎寨。
果然,薛常雄在接到礼物后,选择了回赠一匹锦帛,然后便缓缓向北,退到了信都郡境内。
时间是战后第五日。
消息传来,长河城内欢腾一片。
不过,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张行便开始要面对一些新的情况了。
“薛万弼留在了清河南侧门户高唐?”
这日晚间,城内诸将汇集于县衙大堂,商议南归事宜并汇总情报,结果张大龙头上来便得知了一件让人惊异的事情。“还带着三千兵?”
“是这样的。”郭敬恪小心翼翼来答。
“薛常雄这是……这是对曹善成讲义气?”张行想了下之前从俘虏那里听到的关于慕容正言的传言,忍不住来问,却又理所当然的来看陈斌。“不惜这三千兵和一个儿子?”
“不好说。”陈斌正色来答。“属下冒昧猜一下,说不得是薛万弼性情偏激暴躁,自行其是,而薛常雄兵败之后懒得与自家儿子计较,想看他吃亏……当然,怕是也有对曹善成跟屈突达做样子的意思……反正他儿子多,再死几个都不心疼。”
张行点点头,复又来问郭敬恪:“屈突达和李定、元宝存那些人呢?有动静吗?”
“没有。”郭敬恪赶紧再来答。“唯一能确定的是高唐那里没有这些人,我已经遣人往更西面打探了。”
“多加些人手。”张行扭头看向了魏玄定,他察觉到刚刚自己说话时这位首席明显有些异样。“不如派些本地人从北面这里往西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