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口气涌上来,十之八九败了,可能会被很多聪明人嘲笑,但万一赢了,却也可以反过来嘲讽很多聪明人。
当日下午回去布置且不提,深夜时分,薛万弼下令全军突围,乃是放下吊桥,大开四门,同时借着护城河被截断,直接从墙上悬索而下,四面八方同时出兵,此举既是趁着黜龙军兵力最少之时进行突围,也是趁着营盘过于空虚之时进行夜间突袭之意。
无论成败,就这么一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此而已。
然而,些许侥幸很快就烟消云散,战斗进行不到一刻,也就是各路兵马成功涌入四面黜龙军大寨后,忽然鼓响,继而四面八方营寨一起鼓响,然后各寨各自点燃起了预备好的火堆,将各个营盘映照的宛若白昼,随即早就整备严密的黜龙军自各营而出。
一时间,薛万弼的麾下各方皆受阻于营寨前半段,不能存进,也难以逃回。
而当面中军大帐前的将台之上,更是灯火通明,诸将云集。
那面红底的“黜”字旗,居然也早早立起等候。
很显然,黜龙军不是猜到了,就是得到了相关讯息,又或者是早早枕戈待旦,反正是早有准备。
“陈斌!陈狗!陈狗!”
已经冲入敌营的薛万弼只往旗下看了一眼,哪怕根本看不到具体人员,也第一时间含恨喊出了这个名字——有此人在,似乎自家父子一切虚实都被黜龙贼轻易窥破,军中也变得四面漏风。“背主狗贼!!”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崔二郎说降了漳南和茌平,陈斌也没闲着,他自是河间大营监军司马,对薛万弼部众中的兵马人事了如指掌,早早按下了几颗伏子,今日下午薛万弼下定决心突围,消息便从城上传下来了。
“此人聒噪。”虽听不太清对方在喊什么,端坐将台上的张行扭头还是看向雄伯南。“天王,此战能顺利至此,委实天幸,不必节外生枝,还请天王不必留手,速速压制住此人!待破城后,我让贾越他们来助你!”
“不必!”
雄伯南昂然做答,却是扭头看向了张行身后大旗。“将此旗借我便可。”
张行面色不变,只是点头,甚至没有问要不要温一壶酒?
而薛万弼既因为军情泄露中了埋伏,情知不堪,且知道难以再收拢部队,便想直接腾跃起来趁机逃窜,偏偏他性情激烈,此番受挫,又有些不甘,骂了几句犹然不过瘾,复又在营中率亲卫冲杀起来,准备多少杀几人再走。
孰料,黜龙军半点余地都不留,这边刚刚冲了一股黜龙军而已,便见到一道紫光宛若流星一般拖着尾巴往自己当面砸来,也是立即醒悟是何人,然后便大骂一声,赶紧弃马,准备直接腾跃逃窜。
但也就是此时,迎面那紫光的尾巴忽然一转,居然卷起一道巨大的紫色真气屏障,宛若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布匹一般从空中将他整个罩住扑到。
薛万弼迎面撞上,只觉得一股巨力当面压来,却又无从反击,居然是半空中脱力,复又被直接这股真气重重扑落地面。
其实,根本不用挨着一下,只在空中时薛老四便已经惊恐失态,如坠冰窟。
半晌艰难爬起来,看着身前擎旗巨汉,薛万弼脑中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此人成丹观想大成,吾命休矣!
然而,情知不能幸免,下一刻,薛万弼还是咬紧牙关,不顾浑身疼痛,捡起长槊,灌足真气,奋力向前方之人冲去。
却不料刚刚起步,随着当面巨汉又一次摇动大旗,卷出一面紫色真气形成的布幔出来,薛老四再度被当空卷起,然后重重砸落。
薛万弼第三次爬起,只觉的四肢俱痛,浑身已无力气,黑暗中更无丹田也有些酸痛,但还是奋力嘶吼,宛若狼叫,乃是咬牙强行释放真气,俨然准备存了破碎丹田求得一时之激烈,杀一个够本的心态。
但雄伯南如何能让他逞能?其人既已立定,真气绵延不断,只是运足真气,奋力一卷手中大旗,薛老四便三度被迎面卷出的紫色庞大真气给卷住,然后三度被腾空拔起,复又重重砸向地面。
非只如此,这一次,薛万弼虽然被砸落却根本没有被解开真气束缚,而是依旧被卷在紫色真气布幔中。雄伯南往来反复,就在营地硬邦邦的地面上卷着此人砸了大约十几次,几乎将对方砸成了饺子馅,方才随手抛落。
至于薛万弼部下数千人,从亲卫以下早已经毫无章法,又大约混乱挣扎了半个时辰,到底是或死或降。
天明之前,高唐城便已经陷落。
PS: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陇上行(16)
春末时节,星月无光,历城城头上,守将韩二郎紧张万分,正望着远方出神。
但隔了这么远,又是半夜,无论是南边的高唐,还是北面的漳南,又或者西南方向的博平,都不可能看的清楚,远方只是一片漆黑而已。
韩二郎有些疲惫,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来做思考。
没办法,作为一个底层厮混上来但又没有什么强横倚仗的人,他非常清楚,乱世不是自己飞黄腾达的阶梯,他没那个资本,他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求活求生。
而与此同时,他只是脑子清醒,却又不是太过于聪明,也看不清什么战略局势,搞不懂潮头往哪里打,所以屡屡陷入危机。
偏偏也没几个人能做商议……张老五本分踏实能干事,但脑子委实木讷,根本没法与之做讨论……这一伙子人,还是靠着他一个人的脑子转。
当然,此时说一伙子人又有些不对了,他都是副都尉,领着几千拿着长枪木盾穿着皮甲铁甲的部队,管着一整个县城了。
放在以往,也是眼里天大的人物。
但这更加让韩二郎觉得不堪重负,因为这意味着他要为更多人的性命负责。
大家都一样,都是一个个的活人,清河乡里的活人,都是有爹有妈的有妻儿的……没有的,那也是一条命,还能扔了如何呢?
强行压住多余念想,韩二郎从远处夜色中收回目光,转身在身后值夜岗哨的诧异目光中蹲在了城墙垛子与木制版屋的夹角里,开始抱着怀认真去梳理自己已知的所有情报与认知:
比如说双方战力对比,自己这边多少兵,黜龙帮多少兵?清河郡多少凝丹,对方多少凝丹、成丹?哪家兵强?
然后双方位置都在那里,兵力分布都在哪里,主将又都在哪里?
还有援兵在哪里?
这些东西其实不多,答案也都很简单,很快韩二郎便确定了三个关键问题:
首先,传说中的援兵没有任何出现的迹象。
自己作为前线四座城之一的守将,只在四五日前黜龙军刚刚大举围城时获得过一次军情照会,说是四个邻郡跟东都都有援兵,让他安心守城,但一直到今日,都没有任何动静,反而出现了一点不好的传言。
而没有援兵,则意味着这一战双方实力差距极大,自己这一方全方位的落后,战局基本没有什么希望。
其次,就在今日傍晚,哨骑回报,一支不下于万人的部队,里面包括清河老乡,甚至本就是漳南人窦立德的“窦”字旗,就那么极速的、毫不遮掩的,从城前五里的距离飞速越过……根本不扎营,也根本不防备,就是飞奔一般往北面漳南县去了。
为什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漳南且不说,出了这么大动静,西南面的博平从傍晚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反应,他一直没有等到曹善成的军令。
这不是曹府君的作风。
只考虑第一个问题,其实事情还在两可。
第一个问题和第二个问题串在一起,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朝廷援军到了,窦立德这些人飞速过去阻击,要么是窦立德想迅速打破漳南,甚至漳南直接投降了。
而如果再串上第三个问题,那么朝廷援军的可能性就基本排除了,因为要是那样,一定会有军令过来让他做出反应,阻击、迟滞、追击,都该有一个的。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漳南没了,而博平情况不妙。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韩二郎蹲在城垛的阴影里,一刻钟都没有起身,半晌方才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五呢?我腿麻了,让他过来搀我一搀。”
侧上方城门楼顶上的巡哨士卒立即应声,转身朝下喊了一声,张老五立即从城门楼里面钻了出来,然后寻找韩副都尉,将对方搀扶起来。
“府君有军令。”韩二郎继续压着嗓子言道。“先不要声张,也不要让大家喧哗,更不要点太多火,你亲自去,一个个营房驻地去叫,让大家全都起来,将平日里我让大家准备好的干粮饮水火把备好,准备听我命令就按之前说的顺序成队成队走……”
张老五不明所以,只是点头。
而韩副都尉复又拽住对方:“那几个队将有的还算服我,有的向来不服,要是有人逼着问你,你就说实话,是府君要咱们后撤到后面安全地方去……但要小心路上有黜龙军的骑兵,还怕黜龙军听到动静来袭城,所以才要咱们这个时候准备出发。”
张老五这个时候稍微醒悟了一点,再度点头,便认真去做了。
而韩二郎下了城,也带着一队亲卫闷声不吭的往县衙方向而去——这里不是他的居所,他移防至此获得了所有便宜行事权柄后并没有干涉县衙的运作,住在这里的,依然是历城王县令一家。
临到县衙,他止住了侍卫,让人做了通报,然后孤身进入后院,却是对仓促起身的王县令稍作解释,坦诚以对:
“事情就是这样,漳南十之八九是保不住了,历城这里如果不往侧后方退,肯定被包住……王县君是什么意思?跟我们走吗?要是走,现在就收拾,不要带什么笨重东西了,也不要管多余仆役,最好只带着家人和几头牲口,带足吃的与喝的。”
王县令只穿中衣,拢手立在庭院的火盆旁,沉默了许久不吭声。
韩二郎想了一下,只在黑夜中低头缓缓来言:“王县君要是想留下,那便也留下,我再将两队本地出身的郡卒都留给你,到时候怎么都方便。”
王县令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冷笑一声:“这两年曹府君在上,考课严肃,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对待盗匪处置是否严密……为这个,隔壁漳南县的韦县令两年前只因为高鸡泊的盗匪从不袭扰窦立德的老家,便猜测窦立德是去做了盗匪,然后便将人全族杀得只剩一个女儿和一个远房侄子……虽说最后也猜对了,可我问韩副都尉,窦立德如今回到漳南,能留韦县令全家什么结果?而我虽然没杀过窦立德这种大匪,小匪也没少杀过,黜龙帮能容我?”
韩二郎听完以后,也有些无奈,耳听着外面已经开始按捺不住的有了动静,只能叹气:“王县君,现在不是摆架子的时候,你想如何,尽管来说,但凡能与你方便,我绝不拖延……”
王县令再度看了眼这个自己从未瞧得起过的本地乡野之人,情知对方说的有道理,却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本意:“我跟你走,但不跟你去见曹府君,明早到了鄃县,你继续行军往西南的博平找曹府君,我却要入城歇一歇,然后天明自去寻自家生路。”
韩二郎醒悟,当即应声:“可以,非但如此,我还可以把鄃县本地的两个队交给王县君,县君带着,既能保全自家,也好在离开的时候,直接让他们散开回家,求个生路。”
王县令再三看了此人一眼,然后终于重重点了点头:“不想你也有这般见识。”
就这样,韩二郎准备妥当,各自做了分派,除了让鄃县出身的两队郡卒跟着王县令外,还寻来本地出身的两队三百郡卒,跟两个队将、六个伙长说了清楚,让他们保护好府库内的那些陈粮、稳好城内治安,至不济也要等自家这边走后,悄悄在凌晨散开各自回家,也不要无端生事。
两个队将六个伙长都是本地人,倒是晓得好坏,知道这是最好结果,只是感激不尽。
随即,深更半夜,韩副都尉便与王县令一起,带着剩余的两千多郡卒往清河郡深处而去,却果然是往西南退却。
没办法,漳南既眼见着没了说法,那黜龙军必然会顺着清漳水火速取沿路的武城,然后进一步拿下郡治清河城,这个时候,唯一的生路似乎就在西南方向。
乃是先到正西南的鄃县,然后再南下去博平找曹善成。
当然,王县令的意思明显是要自家走另一条路,他想在鄃县这里跟军队分开,直接往西到清平或者清阳,看看能不能从堂邑或者清泉逃入武阳郡,就此跳出去。
且说,正常情况下,以人力和牲畜板车为主的中古军队行军速度是有个大概的,就是看路况和军队状态以及营地级别规模,大概每日三五十里的样子。
不过,这是平均下来,是以长途进军为考量背景,以辎重陆上随行为标准的一个笼统速度。
至于具体的骑兵、轻步兵急行军,或者说在有沿途兵站补给以及水运辎重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突破这个界限。
尤其是临战时需要奔袭、抢占目标,经常能够出现令人瞠目结舌的行军速度和路程。
而就在这春末的一天一夜间,除了高唐城爆发的短促剧烈战斗外,整个清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极速行军。
韩二郎率部半夜出发,举着火把背着干粮饮水负着兵刃甲胄赶路,到早晨便已经抵达了历城四十里外的鄃县。
窦立德中午出发,到傍晚时抵达了距离高唐六十里的历城,然后其部思乡心切,居然片刻不停,到了半夜时又行了二十余里,便已经抵进了漳南境内。
这个时候,随行的翟谦营和尚怀恩营已经掉队,还是同为河北人的程名起来劝窦立德,漳南县的官军守将虽然已经投诚,但如果军队太散,对方怕是会起异心,还是应该就地扎营,等明日汇集全军整备了力量再进逼城下受降。
窦立德深以为然,这才停止了进军。
这一日,他们行了八十余里。
与之相比,黜龙帮的骑兵虽然进军速度更胜一筹,但路程并未太过,他们没有理会已经有了默契的茌平,直接穿过博平县南境,于当日傍晚之前便抵达了聊城城下,完成了包抄。
总路程也不过是八九十里。
行进最慢的,乃是兵力最厚重的黜龙帮中路兵马……但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时间充裕,四五十里距离,当晚肯定能赶到博平城下的。
然而,完美的计划总是会出现意外——其实也不好说是意外,因为张行、单通海两人一开始就说开了,黜龙帮本就缺乏长途奔袭包抄的经验,尤其是大规模骑兵抄后经验。
具体表现来说有两点。
其一,黜龙帮的骑兵太快,步兵太慢,双方之间没有一种全方位的配合经验,直接导致两者衔接不足,留出了一个空档;
其二,黜龙帮的骑兵第一次大举极速进发,掉队者、迷途者无数,虽然最终大略方向是对的,也重新汇集起来,却有不少人在路途中散开,过于偏北,以至于越过了哨骑营的遮护范畴,惊扰到了博平县的曹善成。
曹善成立即意识到,不管援军如何、高唐如何,博平马上要被包住。
于是,他做了一个既打脸了张大龙头判断,又不能说是真打脸的举动——在看到大股骑兵绕过博平后,他立即率手中剩余几千郡卒离开了马上要被合围博平县城,往北面数十里外的鄃县,也是他昔日做县令的地方转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