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昔日清河一无赖贼。”陈斌忽然上前笑道。“此人素来无赖、嗜酒、好赌,乱起后,他只顺着大河行走,时而河南,时而河北,时而往西,时而向东,反反复复经历了东境、河北十几家义军,今年年初因缘际会才决定留在我们黜龙帮,然后居然短期内屡建奇功,做到头领,如今更是任督并发之态,凝丹在前……元公应该看过他之前的悬赏吧?”
元宝存懵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却又只能叹口气,然后正式拱手告辞。
而此时,啸声居然未停。
其余黜龙帮众人,听到陈斌言语,明显有人觉得不舒服,但元宝存走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因为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陈大头领不是看不起刘黑榥的出身和过往,而是以此前后反差来威吓元府君,黜龙帮得势也!”倒是魏玄定,此时主动来做解释。
众人这才面色稍缓。
而陈斌当此之时,并没有顺着魏玄定解释来进一步应承下来,却居然朝着张行恭敬正色一礼,然后严肃来贺:
“张龙头,元府君事罢,大事定矣!”
其余人各自一怔,然后魏玄定和雄伯南率先醒悟,也都按下多余心思,正色拱手来贺,复又引得王叔勇、牛达、徐师仁几人匆匆跟上。
这是当然的,元宝存和武阳郡的事情落下尘埃,便意味着黜龙帮此次春后出征获得了完全胜利。
任何胜利都是值得庆祝的,哪怕这一次出征其实没有任何对称的军事阻碍存在。
更何况,随着黜龙帮获得了渤海、平原、清河三个富庶广阔大郡的控制权,并在武阳这里获得了拥有主动权的缓冲区,已经大略上控制了清漳水以南的河北地区的东南区块。而这意味着黜龙帮早就规划好的阶段性战略进一步完成——这个区块加上东境七郡一州,黜龙帮实际上得到了大河下游-济水流域的控制权。
早在上古百族争鸣后期,这片区域就诞生过一个堪称此世间第二王朝的人族-妖族联盟霸权,一直到白帝证位后的余波大乱局中,所谓《女主郦月传》里的妖族东楚复兴,也是依托这些地方外加江淮之地而已。
当然了,随着地图越开越大,这个地方早已经不是什么皇图霸业的基础,但它依然足够富庶,足够宽阔,足够容纳人的野心与理想。
不然,何至于有刘黑榥三个月内呼啸于数郡,前途大开?
而接下来,应该就可以暂时控制住扩张的步伐,一边精修内务,一边坐观暴魏内里支撑不住,然后待时机一到,便可北上扫荡,夺取河北霸权了。
这个话题,张行必然跟魏、雄两人不止一次清晰的表明过,对帮内的很多人也明里暗里提醒过,所以两人瞬间会意,其余几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而知道归知道,相较于其他人,陈斌还是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但这也似乎能够理解,他当日势穷来投,被迫上了原本看不上的贼船,虽说有过期待心里,但事到临头,还是会有惊喜之态。何况,不管是河北霸权还是“精修内务”,他似乎都有大战手段的立场与余地。
这也是他今日屡次出位的缘故了。
当此状态,便是张行也不好说什么,其余人碍于身份,虽也有人猜到陈斌心态,却更不好说了,甚至不排除有人是一样心态。
就这样,众人送走元宝存,张行也勉强受了贺,却并不着急归去,而是依旧立在原地,过了片刻,随着刘黑榥气息渐渐不足,他复又引雄伯南、徐师仁一起长啸呼应,稍作提点,撑到彻底落日,方才离开。
回到营中,张大龙头还是没有入城,只是亲自挑了一件兵器,然后又寻了些绸缎之类的,算是备了一份礼物,让人给刘黑榥送去,便也早早入帐去写阵亡与伤残退伍通知单了。
这一战因为骑军打的激烈,其实伤亡不少,一直写到三更,方才止住。
翌日,大军收拾妥当,分派了魏玄定、雄伯南与几位西线头领分兵在聊城坐镇,处置相关后续事宜,其余各部便早早分路折回了。
其中,有几营往北面去清漳水沿线布防,然后剩余主力却又一起行进到了茌平,并在这里稍驻了一两日,乃是要一分为三,再做进发……一部分要去长河县,那里是屯田营最多的地方,日后更是北面防线的中心点,天然适合设置一个营盘;另一部分是般县大营,背靠豆子岗,能续上大河河道,往登州、齐郡交通也方便,而且彼处还有工匠营和许多永久性的营房;还有一部分,便是一些张行直属的营头,乃是准备与张行往归将陵的。
不过这些事情的细枝末节已经轮不到张行来操心了,他一般只是看个方案,点个头而已。
在茌平这里,他除了继续写报上来的伤残、阵亡通知单,便是要见一见崔肃臣和清河郡丞孙万寿了。
会面地点,乃是城南高楼……可以想见,此战后,这些高楼即将因为南北通达再度热闹起来。
崔肃臣既登楼而至,坐在那里的张行只看了一眼,便劈头来问:“崔二郎,你是要做清河留后,还是来我这里做文法佐吏?”
崔肃臣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拱手来言:“在下想做文法佐吏。”
“是因为清河留后太显眼了吗?”张行停下手中表格,正色来问。
“有这个缘故。”崔肃臣也认真答道。“但更多的是想参与修订刑律……”
张行终于诧异。
“不瞒张龙头。”崔二郎喟然以对。“我是被张龙头的那篇文章吸引到的……我看到里面有宽刑法的几条,还说废官私奴,改雇佣……不瞒龙头,我当时便动了心,也想在那篇文章上署个名。”
张行缓缓颔首,却又站起身来:“如此说来,你素有此志?”
“是。”崔肃臣干脆来答。“大魏刑律继承西魏,承自大周,源自唐律……唐律过远,多少不合时宜,但大周律制博采众长,委实良律,而大魏不能发扬光大,反而多有粗疏之处,甚至有倒退、毁弃良法之实,这方面,还不如东齐……”
“所以,魏律不如齐律,齐律不如周律,你祖上崔氏远祖便是周律制定者,你想公私两便,继承祖制?”张行好奇来问,并没有愚蠢到来问为什么大周律法最好,结果分裂为西魏东齐,而东齐律法更好,反而败给了西魏。
事在人为这四个字,他还用人教?
“不是公私两便。”崔肃臣恳切来答。“我只是因为远祖故事对律法起了兴趣,实际上便是周律的确远胜于齐律,齐律远胜魏律……在下只举一个例子,张龙头明确推崇科举来取文法吏,众人皆以为是仿效大魏先帝,可据在下所知,要论考试制度、规模、严密程度,却是东齐更优……只不过,东齐自神武帝后,家族无常伦,上行荒唐,又要倚重幽晋两地的军头,下面制度俱废,虽有千人殿前同卷同考,却遮不住人事荒废,所以无用,也无人记得罢了。而齐律相关律法,则是照搬周律。周律制定此法,其实源于唐律,但唐时定此法是为了抑制世族横行,可法律出来,世族视为无物,所以废弃。”
张行点头,他也相信实际上是如此。
因为别的不说,均田这个让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的法宝,实际上就是大周制定的,那个从晋北混血小部落起来的王朝,一度展现过极强的活力。
而另一边,崔肃臣犹豫了一下,认真来讲:“其实,这便是在下愿意效劳的另一个缘故了……事在人为,律法再好,也要看能不能推行和坚持。所有制度,无论好坏,都是从唐时过来的,但唐受制于文修之风与世族难制,以至于被迫南渡,什么律法都只是门户私计下的玩物罢了。回头去看,周在晋北,魏在关西,地小民贫,却因为政治清明严厉,反而能倡导公平,严格执行,这才能使得两家律法无论好坏得以施行。如今天下再度崩坏,而且是土崩瓦解,想要推崇律法也要寻一片赤诚之地,张龙头弃东境豪强之繁芜,来河北重开天地,虽只是两三郡的地方,却恰好是验证律法、施行律法的最佳之处……在下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说得好。”张行感慨了一句,内心晓得对方这种技术主义者绝对是有用之人,便只等对方说完,便毫不犹豫上前拉住了对方手来。“律令之事,便要辛苦阁下了。”
崔二郎昂然来对:“固所愿也,甘之如饴。”
张行反而来笑。
就这样,大胜之后,张三郎轻易收了崔二郎的投效,行事更加轻松,只委任了清河郡丞孙万寿行副留后事暂署清河庶务,便随着部队进一步进发,又隔了三日,便也抵达了将陵城。
到此地,自然还有无数军事、政治、人事、律令、功勋计量、军士补充等事物再来辛苦。
而这其中,一个人的请见和要求,显得格外荒唐。
“龙头,算一卦吧!”谢鸣鹤言语格外恳切。“我知道你现在忙,但吕道宾马上也要被赎回去了,且让他给你算一卦,机会难得……你过几日闲下来,找他他也不在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要求了,张行签署完一个崔二郎所拟,将部队闲散壮丁、俘虏补充到漳水沿岸屯田的文书后,不由叹了口气:
“在哪儿测,什么时候?”
谢鸣鹤大喜,只在包括崔二十六、二十七等许多文吏,还有更多参谋的侧目下振奋来言:“随时随地!此人卦妙就妙在随时随地!”
张行点点头,然后低头翻看另一份关于退伍兵和地方里长乡正转任文书,瞅着后面附着的许多名单,一面签字,一面无力开口:“如此,让他过几日走前一日晚间用餐时来这里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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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陇上行(22)
数日后,四月熏风微起,诸事顺利,随着黜龙帮头领关许被放回,邺城行宫大使吕道宾也即将以一千两百石陈粟的优惠价格被赎回。
于是这天下午,谢鸣鹤提前将自己的新朋友吕道宾带到了将陵县衙。
三番五次之下,也不好再推脱,尤其是到了这一日,之前一战的收尾、清河郡的处置多少有了结果,张行也确实不是太忙了,正在院中廊下带着陈斌、阎庆与到访的徐世英、张金树两人做东境那边闲谈,所以也没要求继续等到晚上,便在公房大院中见了此人。
坦诚说,随着造反的事业越干越大,所谓羽翼渐丰,势力渐涨,张行对这些玩意如今也不是之前那种警惕小心到敬而远之的态度了……实际上,前几天在聊城,过夜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次认真观详起了这个世界的星空。
没错,穿越四年,终于敢放肆的看星星了。
“你这卦准吗?”
既然难得闲暇心态,待对方进了院子后,张行不免就在廊下好奇来问。
“自然是准的。”谢鸣鹤抢先一步赶紧来解释。“这卦签是青帝爷开过光的,而解卦是用的青帝爷的《太玄经》,算卦的方式是遵循三辉四御合一人的方式……简单直接有效。”
“但总不可能百卦百顺吧?”张行认认真真来抬杠。“青帝爷开过光的卦签,在白帝观里能成吗?而且风云变幻,有些事情明显就是进则成,退则败的……它怎么可能算的准?”
“龙头误会了。”谢鸣鹤不禁捻须得意大笑。“这卦,就是提醒人‘进则成退则败’的……”
张行恍然,却也失笑:“所以,《太玄经》里全是做人做事的道理是不是?”
“必然不会这么粗疏。”谢鸣鹤耐着性子来言。“解卦是先解眼下是何处境,再解何当为。”
“哦!”张行这才略有恍然。“如此说来,还是有些拨云见日之意的……那就来一卦……吕大使,你是专业做这个的?还是后来因缘际会喜好上的?”
“自然是因缘际会……”一直没敢吭声的吕道宾诚恳来答。“不过我得此签的机缘比我做官早。”
张行点点头,便往院中去。
倒是徐世英似乎想起什么,复又在身后来问:“这位吕大使,你既在邺城做行宫大使,可认得汲郡王府君的弟弟吗?当年他们三兄弟无意间得了一面宝镜,颇有神异,他本人持此镜云游天下,去年登州曾来见过张三哥,张三哥还劝他回汲郡找他哥哥呢。”
“王怀绩吗?”吕道宾精神一振。“不瞒这位头领,在下是见过的,也知道他近来去了汲郡,只在他兄长那里闲住……我还想见识一下他那面宝镜呢。”
“既如此,咱们就不耽误了,你只说如何来卜卦。”张行倒是懒得谈论这些。
“敢问阁下是卜什么事?”吕道宾精神再振。
“卜……”张行细细思索,居然有些心乱。“一时心情繁杂,竟不知所想。”
“无妨。”吕道宾跃跃欲试。“可以一样样来,先集中精神想一件事便可。”
“没有次数限制吗?比如一日三次?”张行愈发觉得有些好笑。“会不会耗费你精神,或许需要真气辅助?”
“没有的,只有三卦不成式便不再卜的说法,并没有别的忌讳。”吕道宾坦诚来答。“其实到底只是卜卦而已……心中有惑,聊以自窥,如此罢了。”
张行点点头,不再纠结:“那就先卜黜龙帮前途吧。”
“如今是四月,上旬,下午,请阁下立在院中,面北,望日,然后再垂直低头观地,闭目便可抛签于身前。”吕道宾进一步指点。
而张大龙头也不做犹豫,只在许多人的围观下接过那几个卦签,然后走上前去,依言而行,轻易将几个卦签扔在身前。
“如何?”忍了一阵子的谢鸣鹤迫切来问。
“有点模糊,但大约来看,还是上九之式,曰:颠灵气形反。”吕道宾探头来看,勉力来答,周围人包括陈斌、徐世英、贾越、张金树、阎庆、王雄诞这些人也多探头,只有崔肃臣不见踪影,应该依旧在公房内。
“怎么解?”谢鸣鹤催促不及。
“颠灵气行反,时不克也。”吕道宾正色来解。“就是说,时势、时代,反正就是时,本身并不会成为黜龙帮的阻碍……或者说,黜龙帮接下来的发展不会因为时而受到阻碍。”
这个解释还算清晰,周围人明显释然,许多人干脆喜上眉梢,但也有人明显因为解释的宽泛而皱眉。
“时不利兮骓不逝。”张行也若有所思,但却又显得无语。“时不克兮又若何?我算是晓得你这个卜卦为什么灵验了……时不克,势克不克?人克不克?至尊宗师克不克呢?”
吕道宾诺诺不语,反倒依旧是谢鸣鹤来劝:“最起码是时不克了!”
张行点头:“不错,到底是时不克了。”
“还要卜什么?”谢鸣鹤催促。
“卜亲友……”张行想了一下,继续来言。
“还是之前那般。”吕道宾赶忙提醒。
须臾片刻,再度掷签,这次周围人的关注程度明显少了,只是立在廊下团团来看罢了,并未有人伸头探脑。
“各签散乱,不能相接,也不成形,没有成卦象。”吕道宾茫然了起来。
“这事常见吗?”谢鸣鹤不免好奇。
“也不算少见。”吕大使无奈道,同时捡起卦签,交与张行。“再来一遍便是。”
张行不以为意,再掷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