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郎心里还是有你的。”张行如此评价。“刚刚喊打喊杀,反而是怕我真的要弄死你……”
“我知道的。”徐世英应声来答,语气明显有些萎靡。
“你知道个屁?!”张行有些没好气。“越是这个时候,越能见人心,这几日这么多人来,有几个真心理会你的?你爹居然都不闻不问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世传的凉薄人心、利害计较,今日我若是不当面说出来,王五郎的这份恩义你也会转身假装不记得。”
徐世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张行冷冷来问。
“张三哥。”徐大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放开了护体的长生真气,微微一叹。“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凉薄人心正是世传来的……”
张行扭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吭声。
“但不是我爹传给我的,是这个世道。”徐世英继续低声来讲。
“你多大年纪?感悟的那么深世道?”
“三哥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读书的……”
“这我信。”
“但我小时候读书来,根本看不下去那些讲道理的,只看史书小说有些兴趣,但越看越觉得荒唐,因为前面都是英雄豪杰,都是至尊真龙神仙,那些人的功德直接能让自家成龙成圣……可从白帝爷以后,祖帝东征不成,龙凰凄惨并落,继业相争,残唐南渡,南北东西数百年的乱局,就觉得这个天下一代不如一代,一朝不如一朝……”
“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的?”
“看看得势的人,最后赢的人是谁就知道了……以往得势的人都是英雄,往后得势的人都是枭雄,以往都是有德者居其上,往后都是有力者得其利,英雄豪杰就是落不得好下场,阴私诡谲、残暴无行者反而能痛快一辈子……所以这七八百年的史书,我满眼看过去,字缝里全是凉薄无德!”
“我还以为字缝里全都是吃人呢。”
“也差不多。”
“这么说来,你读书倒算是勉强读进去了。”
“就是因为读进去了,才觉得当英雄豪杰没什么意思,然后渐渐长大了,身边人又告诉我,你徐大自是个东境的豪强子弟,大魏的天下里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将入相的,那我就更觉得没意思了……不如去做贼来的舒坦。”
话到这里,张行意外的停止了多余的对话。
“三哥,今日事也多类似。”但徐世英还在继续,俨然这几天他表面上镇定,内里还是被这一遭打的头晕眼花,以至于心中闷着气。“你的手段我是服的,你的三十营兵马我也是服的,你的真气大阵和惊龙剑我还服的,包括这个从容管制了大河南北的黜龙帮我还是服的……但你的那些道理,我虽然敬着,却是不以为然的。
“因为近千年的人心都在往下走,几百年的人心崩坏,哪里是你想拦得住就拦得住的?大唐看起来拦住了,结果后半截坏的更快,大周一度看起来拦住了,结果马上分崩离析?大魏刚开始的时候看起来也拦住了,现在谁不知道,压根就没有比大魏更坏的朝廷了!
“所以你让我怎么信你的那套东西?还施政纲领?还光明正大?”
张行还是没有吭声,似乎是被对方说服了一样。
徐世英喘匀了气,终于平静了下来:“我这么说吧,若是三哥你真要弃了黜龙帮,称王建制,杀了李枢宰了翟谦,摆出一副枭雄样子来,我必然鞍前马后,誓死追随,便是一时败了,我也随你往北地去投荡魔卫,大不了卷土重来,因为但凡没有那个光明正大,你就是个实打实的看起来能成事的枭雄,我愿意陪你赌……但你要是还这样,我也只能是凉薄成性,你强时,我鞍前马后,你弱时,别怪我弃之不理。”
说完以后,徐大郎似乎是觉得自己到底是年轻失态,此番多了嘴,便显得懊恼起来,可也像是觉得把话说到这份上,有些破罐子破摔,便干脆直接转过身去,就在廊下背靠着一根廊柱箕坐,然后侧头望着院中天空,任由蝉鸣在耳畔起伏不停。
张行沉默了许久,一直没有开口。
但最终,还是喟然一声:“徐世英……今日我本可以给你背几本书的,但估计你也听不懂,听懂了也觉得烦,所以今日不跟你说什么透彻的道理,我只说几个事实,你信不信都要给我记住了!”
轮到徐世英一声不吭了。
“第一,至尊真龙那个时候的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好,也是乌七八糟,四御的品性,也没你想的那么高端,只不过他们在重要的事情上面,朝着对的方向坚持了下来……所以他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但不是说这个事情就简单了,因为恰恰就是这点坚持对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最难。”
张行开口道来,语气平和,俨然是一边筹措字句,一边现场来说。
“第二,这几百年的确很糟,要多糟有多糟,但好的东西也没有断过,制度、文化、人心,可能处于弱势,但从没断过,而且明显有起势。”
“制度、文化没断过我信,人心没断过我不信。”徐大郎当场驳斥。
“如果人心断了,你怎么知道什么是英雄豪杰?什么是凉薄无德?又怎么会在造反那天喊出来,你要做个‘活命贼’?又为什么会有满街的老百姓追着你问什么时候起事?包括今时今日,你又为什么一听光明正大就打哆嗦?!”张行脱口呵斥。
“……”
“第三,人心浩浩荡荡,是存着东西的,但这个东西不一定是好的,也不一定是坏的,他注定是水火并存的,所以事情的发展要看人的选择和努力,选择一个方向坚持下去,然后建立组织,扩散出去,他肯定会有结果……如果你选的是水,那就是涓涓而不塞,则将为江河,而如果你选的是火,那就是荧荧而不救,自然也会炎炎奈何!”
徐世英张口欲言。
而张行旋即更正:“或者反过来说更合适,涓涓之水,可成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这么好的话,用在你徐世英身上并不合适,你就是非得要堵塞自己心里这些涓涓细水,灭自己心里这些星星之火,你不敢放任它流成江河,也不敢放任他烧成燎原之火……一句话,你是个孬种!秦二也是!李四也是!便是我也多少是如此!”
张行咬牙切齿,对着对方一字一顿说完,直接拂袖而去。
最后这两段话,徐世英全程一言不发,或者说是死死闭上了自己的嘴……很难说张行的这番说教到底对他起了什么作用,但毫无疑问,他已经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迄今为止张大龙头面对他徐大时的第一次强烈失态。
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对方在河北立住脚跟后,回来看到自己还是老样子,已经愤怒到了异常的地步。
有没有羞耻或者感悟不知道,但徐大郎是真的害怕了。
他会记住今天每一个字的。
“怎么样了?”
走出后院,来到前面的县衙公房,张行早已经换上一副平静面孔,好像刚刚跟徐大郎是在交流长生真气养花经验一样。
“徐大郎藏了三千兵……”谢鸣鹤拢着手认真来答。
张行懵了一下,复又去看一起来迎的陈斌,后者点了下头。
一瞬间,刚刚压下火的张行只觉得自己脑门子再度腾了起来,恨不能立即回头把徐世英给宰了!
当然,他并没有去杀人,甚至没有发作,反而展露了一丝恍然姿态,怪不得素来聪明成那样子的徐世英临了还是没控制住情绪,跟自己又来了一出。
而恍然之后,张三爷自己都佩服起自己现在的城府了,居然比徐世英还深了。
“还在问,窦立德、王雄诞他们在陪着徐围,崔二郎与阎头领在按照他们父子的言语继续核对……只能说大约知道这些人分散在六个县,既有藏在庄子里或者塞进商队里的,也有用边境巡逻队或者城内守军名义公开铺出来的。”陈斌说着说着便有些心慌。“若是这厮造反,先交出兵权回家养病,忽然之间聚集起这三千兵,足可以发动一场奔袭。”
“不管如何,愿意老老实实交出来就好。”谢鸣鹤也莫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也是……打散了,送到河北?还是单独编选一个营?”陈斌继续来问。“咱们许诺要收下的。”
“当然是送河北。”张行回过神来,长呼了口气。“但不能一味扩军……老百姓负担太重,要从徐世英山头里这几个营内放一起做删减,自家的事自家负责。”
“是。”陈斌答应的很利索,但实际上,双方包括旁边的谢鸣鹤都知道,这个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扩军容易减额难,减掉的如何安置也是一个大说法,这事有的扯,尤其是为了私兵而去公兵……但所幸徐世英本来就有部队在河南,而单通海又要调过来,似乎可以从这里入手,让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不管如何,事情如此复杂难缠,以至于三人齐齐沉默了下来。
而停了片刻,还是谢鸣鹤复又来问:“王五郎刚刚来了?”
“是。”
“是来求情的吧?”谢鸣鹤忍不住嗤笑。
“自然如此。”张行坦诚以对。“而且手段高明,看起来最近收了几个厉害的文书。”
“那可不是。”谢鸣鹤似笑非笑。“这几位与封君、诸侯有什么区别?王五郎在济阴几个县,就算是不如徐世英这般厉害,也肯定有个千八百人的私兵,翟谦兄弟呢?单通海呢?便是牛达,也就是此番几乎全军覆没,没得说了,否则怕也不干净。”
“我其实还是担心。”陈斌瞪了一眼谢鸣鹤,然后不由叹了口气。“龙头,我还是那个意思,建议从缓、从宽,包括要打样子的徐世英……不是说水至清则无鱼,而是说要考虑进度,你自己说过的,要等河北的力量超过了东境,才好彻底做清理,现在是徐大郎聪明,王五郎妥当,可万一遇到个脑子糊涂的,惹出事来,那未必只是一次叛乱那么简单,尤其是济阴那边还在看着呢。”
“可若是对这些大头领网开一面,对济阴那位下死手,是不是有些显得不够坦荡?”谢鸣鹤俨然持有不同意见。“最起码要上下一致才行。”
“你们说的都对。”张行制止了两人的争执。“陈内务说的对,而且其实何止是济阴,关键是外面还有大魏的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呢,徐州对琅琊的事情就在眼前。另一边,黜龙帮之所以能有今天,于外是大魏朝自落,于内便是黜龙帮始终能维持一个团结的样子,这个例子也委实不能开。”
话至此处,张行明显顿了一顿,继续言道:“包括李枢那里,我再三想过了,也一定要维持体面。这不是一个面子问题,而是黜龙帮的生死大事……到了这个层面,无名无义,一旦做出过头的事情,后患无穷,所以,咱们得提醒一下身边人,让他们不要自作主张。”
陈斌微微皱眉不说,旁边谢鸣鹤前面听了还大为欣慰,但听到后面却自己又有些不安起来:“所谓体面是什么意思?若是李枢始终不犯错呢?真要继续给他实权吗?”
“自然如此。”张行坦荡以对。“包括立府分权,谢兄可以现在就替我跑一趟,跟他当面沟通一下,告诉他,我可以给他个东境西三郡兼负责近畿方向的军政总指挥,问他接受不接受?”
陈谢二人齐齐怔了一怔,都有些不安。
“还可以再给杜破阵一个龙头,领淮西六郡军政总指挥,兼攻略徐州、淮东。”张行继续来言,眼皮都不眨一下。“再给魏公一个龙头,领东境东三郡军政总指挥,兼对武阳,柴孝和做副指挥……包括可以问问辅伯石,要不要回去做副指挥,但他那营兵别想拿走了,让淮西派个人来接替便是。”
听到此处,陈谢二人明显精神一振,不再过于纠结李枢继续掌权的事情。
甚至,陈斌只是稍微转了一转,便提出自己的一个补充方案:“若是这般,我觉得大略可行,但依我说,到时候除了龙头转为首席或者帮主,这几位,干脆都转为大头领来领军政总指挥,就不再设龙头了……职务是职务,是帮内排遣的工作,而帮内等级就是首席-大头领-头领-护法、舵主-普通帮众便可,简单直接,不碍着做事。”
谢鸣鹤捻须含笑摇头,却不知道是认可还是不认可自家老友的方案了。
“这个可以细细思量,日后再说,但眼下,要先把局势稳住,尤其是徐世英这三千私兵……”张行说到这里,不免重新来气。“就凭这三千私兵,连个头领我都不想给徐世英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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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河行(4)
接下来几日,东境西三郡谣言满天飞,而且愈演愈烈,甚至有扩展到东部、淮西与河北,甚至传入东都、晋地、江都的架势。
但事实上,这个时候,处于漩涡中心的黜龙帮高层们反而冷静了下来,并且迅速进行了实质性的沟通——张李二人迅速进行了最核心的利益分配交流,徐大郎服软,王五郎表态,单通海在河北也接到了信并迅速回馈。
也不敢不冷静,这才哪到哪?
真要是来个大火并,真就要由盛转衰、自生自灭,坐实了一群乌合之众没有前途的实言了。
所以,论迹不论心,抛开某些私底下的龌龊和丑态,只看表面上妥协与媾和的速度,还是非常快的……三下五除二,似乎根本没有爆发过这次危机一般。
但反过来说,这并不能阻止流言的爆发和蔓延。
原因再简单不过。
首先,公众流言和真正的危机虽然有些错位,前者集中于张行与李枢的所谓长久对立,后者更集中于东境豪强的私兵与截留财政、干涉司法人事等现实问题,但这两者并不矛盾,李枢之所以坚挺到现在,一在于他有自己偏地方留守的班底,二就在于这些强横的豪强实力派居中当了盾牌;而豪强实力派能肆无忌惮到现在,也有李枢在弱势方时的支持与放纵有关,跟张行北上主动放弃了在东境的长久经营也有关。
换言之,流言是有切实基础的。
其次,流言本身有自己的特性,它们会自我繁衍,满足特定人群的需求,会相互干扰,让你摸不着真正的问题,这时候就需要切实的处置和结果,并公之于众,才能真正的缓解流言。
而不清不楚的回应或者不干不脆的措施,反而会助长流言。
故此,随着徐世英继续被软禁,其父被撤职、开除出帮,夏侯宁远部、柳周臣部渡河到东郡,徐世英本部五千人和数千“郡卒”被迁移到河北,得到的并不是气氛缓和、流言停止,反而是流言的变本加厉与更明显的气氛紧张。
中高层的串联与中下层的骚动愈发明显。
“徐大郎之后是谁,莫不是就是咱们家了吧?”
与卫南只有几十里距离的韦城县某处庄园内,黜龙帮头领、翟氏兄弟中的堂兄翟宽明显焦躁起来。“我就不懂了,徐大郎平素手段那么厉害,关键的时候怎么就软的那么快?雄伯南也是,不是号称帮内第一高手吗?就这么看自家岳丈跟小舅子被拘起来?还有单通海,他管不住夏侯宁远了吗?!”
“依着雄天王的脾气,真要是知道了,怕是会亲自看管起徐大郎。”大头领翟谦坐在一旁,捧着个小瓜,微微叹了口气,情绪俨然不高。“夏侯宁远……真要是调兵令到了不动,那才是大祸事。”
“那咱们怎么办?”翟宽大不爽利起来。“徐大郎完了肯定是咱们……咱们就这么坐着等?”
翟谦一声不吭,只是吃瓜。
“看动不动刀吧。”黄俊汉在旁言道。“现在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我的意思是,要是张龙头只是要对付徐大郎,别人都不碰,只是让李龙头孤掌难鸣,那自然是张龙头手段高、手段狠;要是张龙头就是要搂草打兔子,要把这几家私兵收了……这事确实也合情合理,哪个当权的能忍这个?除非有领头的,否则咱们吃闷亏便是。”
“怎么会动刀子呢?”翟谦吃完了瓜,略显焦躁来言。“我不是去问了吗?徐大郎都总有一条路的,何况我们?不要说这种话。”
“那时候查出来有三千兵了吗?”翟宽反驳道。“我要是张龙头,便是一开始徐大郎招了,有私兵、截了税款、走私了粮食,许诺不杀他,他的兵也都留着,后头听到三千这个数,也要恼羞成怒,一刀杀了!现在说不得徐大郎已经死了!”
“胡扯,明显是在等决议,把徐大郎的大头领给摆出去……这是讲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