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保卫乡梓的时候,现在战事多在河北,对于东境百姓而言,就更像是立功求业了,这时候反而不如那些市井游侠敢打敢拼。”
“小刘所言倒有些道理。”
“……”
“……”
张行低头听了一阵,放下手里的冰镇酸梅汤,复又抬头去看外面的雨水,全程面色不变:“雨小了?”
“这场雨水怕也不能做太大指望。”负手站在窗边的陈斌黑着脸来答。“放在往年连绵不断十几二十日的大雨,如今居然只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场,还多只是起不了水势、湿不透田土的小雨……秋收时恐怕真要减产。”
“其实没那么严重。”谢鸣鹤在旁劝解道。“我前几日专门问了,本地人都说往年五月雨后要排涝的,这次就算是有旱灾,也不是什么大灾,哪年全是风调雨顺?司空见惯的年头罢了。而且我们这些日子也见到了,东郡、济阴的老百姓都在拼命省粮食,明明去年有新粟,却死活不愿意吃,到时候捱肯定能捱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自从上次被张行点过后明显收敛了许多的阎庆在旁插嘴道。“往年也没有战乱,如今却天下大乱,而且我们地盘毕竟有限,还打了许多仗,基本上没有仓储,再加上咱们没法学也没本事学暴魏那般圈禁控制灾民……所以,到时候一个处置不好,小灾也会变大灾。”
“是这个意思。”陈斌立即颔首。“我忧心的就是这个。”
“也不知道河北会怎么样……”窦立德也满脸愁容的插了句嘴。
“按照传递回来的讯息,河北跟这里差不多,但整肃水利及时,其实要好一点,巨野泽以东的齐鲁一带,本身雨水就好一些,登州那里今年反而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你们真的都不必过于忧虑,再难,还能难过前两年?”谢鸣鹤脱口而对,却又一时好奇。“窦大头领,这些讯息你也能看到,也必然专门看了,居然没有判断吗?在河北有好几次,你不是都跟我说你自幼耕种通晓农事吗?难道还作假了?”
“不是作假,而是许久没参与农事了。”窦立德难得脸红。“早年下地是少不了的,然后做了郡吏其实就少了,何况到了眼下?”
谢鸣鹤点点头,不置可否,在此类话题上素来没有什么多余言语的马围也好奇侧头来看,便是旁边坐着的徐大郎、王五郎、翟谦几个跟来的头领也趁机跟着打量了一下此人,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还是要尽量防范。”张行认真以对。“等五月雨期过去,若还是不妥当,那便是再赶不及,也不妨重新整修一下济水周边的小水利,能缓一点是一点。”
“也只能如此。”陈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但我还是怕有战事。”
“真要有,那也躲不过。”张行平静做答。“做好我们份内事就好。”
马围便要言语。
不过,就在此时,随着开头那一阵雨声随着雨水势头渐渐落下,下面一层的争论声再度浮了上来,而且明显高亢,众人便都卡住,一起侧耳去听。
“这其实是好事……”
“这……这都能成好事?”
“你想想,这种村落,两个里,它的赋税其实相当于寻常乡村十个里,而咱们都知道,这些市井游侠留在这里,会给村里添多少麻烦,让那些有恒产之心的人留下生产,集中组织那些游侠去从军,岂不两便?”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当然不对……小刘他说的,只是眼下这两个里的事情,但是这两个里的事情可以推而广之吗?挨着官道、靠着城这种?大部分乡里村落,还是之前的经验得用。”
“嗯……”
“而且,这种东境出身,河北从军的局面也只是一时的,将来地盘更多,情形也肯定更复杂。”
“不错,复不复杂不说,只说有恒产者守卫乡梓更厉害,那东境这里就不要守了吗?”
“两位所言,岂不是以为帮内只有一种选兵规矩,非此即彼?为什么不能分门别类,专门对这种乡里设计一套文书令案,做个针对的法度呢?”
“你这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不错……小刘还是年轻。”
“法令这种东西,但凡多一类,我们这边一层层便要辛苦数倍不止,但只是我们辛苦倒也罢了,最关键的是,只要有新的分类,到了实际上,往往就会成为大户人家和势力人家钻空子的地方……也成了许多吏员与大户人家搞勾结的漏洞。”
“要这么说,之前的田产征募制度便没有漏洞吗?大户人家和势力人家就不勾结吏员了?”
“当然也勾结,但说到底,授田、均田制度下,对应的肯定还是以田产进行公平征募的制度……大龙头这几日也说了,要的主要还是公平,公平赋税与公平徭役做好了,才能收人心,而你现在多加了一个分类,还只选市井游侠,不碰工坊与商户,从另一头讲,算不算是反而有些不公呢?尤其是一点,怎么圈定哪些地方算是这种城乡结合之里?又怎么圈定谁是市井无赖之徒呢?”
“这……”
“这可不是嘛,一刀下去,说不得便有想在安心在家的良家子只因妻女漂亮,便被人给算作市井无赖送到军中去了。”
“……”
“小刘你也莫灰心,我当然晓得你是好意,而且这种地方就是市井游侠更喜欢博功名,只把他们选走那叫一举多得,但法令这个东西不能只考虑好处,不考虑它的影响和实际执行的难处。”
雨水更小了,云彩也明显散开,视野变得清亮。
听着楼下言语,崔肃臣向张行正式提了要求:“龙头,下面这位老成的县吏我以为可以稍作提拔,修法例的时候方便与他做参考征询,他本人做文书什么的应该也算老道。”
张行点点头:“两个人其实都可以提拔,老成的这个经验多,晓得下面复杂与利害是一回事,那个年轻的也不错,能看出来这种城乡交界处的具体情况,然后敢提出新法子,就该鼓励……行不行是一回事,可以再做讨论,但有这种人比死气沉沉一片强。”
几人纷纷颔首。
倒是谢鸣鹤,依旧忍不住:“若非你在这楼上,这两位何至于一个这般老成,一个又何至于这般跃跃欲试?”
众人笑了一笑,但很快,马围便忽然严肃开口:“刚刚说农事,我自然不晓得什么,但听诸位言语,我其实有个大的担忧……那就是即便我们在东境做得很好,能捱过这次不大不小的旱灾,可其他地方,尤其是淮西那边乱成一团,杜破阵也根本约束不住局面,到时候跟我们要支援是一回事,淮西灾民流民干脆失控大举流入,又该怎么处置?”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话题。
“杜破阵这厮权欲过盛,野心太大,上来就仗着淮右盟的势力想把淮西六郡整个包圆了吞下去,还顺手把辅伯石给扔了出来,为的是什么,真以为大家不懂?”陈斌干脆定性。“如今一口噎住,只是他咎由自取,倒把他真正本领给泄露个干净。”
“咎由自取倒也罢了。”阎庆皱眉道。“还要连累我们……连累我们倒也无妨,关键是还不愿意给我们个痛快说法,之前决议时跑了过来,装模作样的像个大头领,回到淮西就处处只说淮右盟,派过去的人也都只是被他安置在涣口什么的算账,这次也不回个痛快的。”
“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一定要留着淮右盟?”窦立德认真来问。“要不切割出去算了,就淮西这个烂摊子,让他自生自灭……咱们真没必要为了一点虚名受这个累。”
闻得此言,许多头领都欲言又止。
“因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徐大郎忽然在旁幽幽来讲。“凡事要讲渊源,真要断了不是不行,但辅伯石、王雄诞、马平儿三位怎么说?那个淮西营那么好用,难道要送回去?还有,如常负、阎庆两位头领只是家在梁郡倒还好,其他的內侍军、砀山军还有孟啖鬼那里,好多位头领和南边深入淮西的一些地盘又怎么讲?最重要的是两位伍头领,他们现在人就在淮西,为什么?要切不是不行,但会出麻烦。”
就在楼梯口立着的王雄诞倒是一声不吭。
“关键是义军领袖的位子也不能扔!”陈斌强调了一遍。“便是分了,也须是他们不遵指令,做了叛逆离开了我们黜龙帮,而不是我们主动切了他们。”
“是这个道理。”谢鸣鹤跟着强调。“更不要说淮右盟本就是张龙头创立的,凭什么让给他。”
张行依旧端坐不动,若有所思。
倒不是说区区十几日,他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是变笨了,他很清楚在座的和楼下的这些人都在想什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这些。
陈斌、谢鸣鹤、崔肃臣虽然有行事风格与个人理念的分歧,但都是出身较高有过充足贵族教育,甚至高级官僚经验的人,他们多从大局观出发,想的是整体局势和发展。
但是,其他头领跟他们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或者更准确一点,是不服他们,而他们的心高气傲、张扬无度、自保内敛,也使得他们很难主动去迎合这些头领。
两边人虽然是说同一类事物,却总是说不上话,便是阎庆得了教训,试图努力弥合,也都没什么效果。
徐大郎看起来分析透彻,但他本质上还是习惯性替本地人做嘴替,他只说了这些外围边缘组织,却没有说东郡和济阴这两个商贸发达地区的经济问题……淮西六郡的特产、原材料,还有涣水与淮水的交通难道真的不倚仗了?
不说别的,脚下这个富庶到分成两个里的官道畔村落,里面的漆器工坊是怎么维持运作的?喝的酸梅汤里的酸梅从哪里来的?
更不要说,按照这些天的调查来看,这大半年来,淮右盟在淮西从一开始的席卷之势,到后来明显乏力,以至于被地方豪强、当地官吏反扑,弄得淮西一团糟,固然形成了一个军事政治上的巨大不稳定因素,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出现了迁移浪潮,六郡内很多壮丁、工匠、商贾四散而走,去东都的肯定最多,去襄樊的也不少,去淮南西部的山区的人同样不少,但居然也有不少人来了东境。
这些人,对于熬过了第一批战乱的,稳定了下来的两郡而言,是非常大的财富。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一望既知的显得特殊。
马围还好,他明显是在观察所有人,而窦立德就有些尴尬,在河北,他是如鱼得水,上下左右都能吃到,周围人也真的都要倚重他。而一到东境,话题改变,他却变成了上岸的鱼,真真哪里都靠不上,所有人都懒得理会。
至于说问题,张行当然也晓得眼下局势和新的问题在哪里。
可能出现的旱灾的应对、淮西局势的干涉,以及永恒不变的组织建设……也就是今天大家都在刻意回避的内部名正言顺上位的问题,都摆在面前,哪个都少不了。
而且,张大龙头心里对这些事情也早就有计较。
只不过,这些天的走访,大量的数据积累,所谓地方风俗的认知,让他愈发感觉到了人和事情的复杂程度。
所谓的阶级、地域、经济、民间传统,哪个都客观存在,哪个也都对,但哪个似乎也不能全然起到一种一通百通的效果,更像是一个个线头,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复杂的社会。
而这,还只是区区农村。城市、商业交通聚居点、军事据点,肯定又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组织内的人跟人的问题更加复杂,因为所有问题本质上就是人的问题。
当然,还是那句话,再难也不能停止前进的步伐。
“王雄诞。”
随着外面雨水停下,很多人走出去喘气,张行回过神来,直接看向了其中一人。
“属下在。”王雄诞猛地心中一跳,赶紧拱手。
“给你个机会,做个孝子。”张行正色吩咐。“也是给我机会,做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你亲自走一趟,把这边帮内的争论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然后告诉他,淮右盟是他的盘子,这点我认,他想要做大事,我也愿意给他机会,但机会不是一直会留着的……我给他十天时间,不管他多难,有什么复杂想法,都立即来济阴,当面与我说清楚……只要来了,当面说了,便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但若不来,再相见时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王雄诞艰难应声,便要下楼而去。
“对了。”张行忽然又喊住对方。“顺便替我问问他,他修为那么差,连凝丹保命的根本都无,却一直能稳居涣口,为什么徐州司马正有心思去琅琊撬那么多人,却没心思飞一趟涣口淮右盟总舵,一刀了了他?”
王雄诞怔了征,再度拱手,匆匆而去。
其余人神色复杂,各有所思。
而张大龙头目送对方下了楼,率数骑匆匆离去,却也不再犹豫,而是将桌上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然后起身环顾四面:
“诸位,咱们既然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从白马走到济阴这里,若是还避着人家,不免显得做作,反过来说,咱们这般踏踏实实过来,却也没必要回避什么……如今雨停,便随我入济阴城去,与城内的帮中兄弟来见一见!”
此言既出,许多人如释重负,但马上就是振奋莫名,而有些人则是振奋一时,却又马上紧张起来。
便是嘈杂的楼下也明显能听到脚步陡然一乱,继而猛地整肃安静起来。
下午时分,随着张行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向济阴城,雨后阳光下,立即得到回报的济阴城内,七八位早在之前十几日内用各种借口聚集起来的头领径直闯入仓城,来见沉思不语的李枢。
压力瞬间来到了李龙头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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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河行(10)
“李龙头,去迎一迎吧!”济阴仓城内,头领黄俊汉如此建议。
“不错。”翟宽在旁也皱着眉努力来劝。“事到如今,大家伙以和为贵,千万不要闹出事来才对。”
“李公,大家都是抗魏的,江都、东都一个都没倒呢!”孟啖鬼也满脸愁容。“这时候要以大局为重。”
李枢面色如常,一声不吭,只目光扫过这三人,复又看向其余几位没开口的,包括房彦朗、常负、丁盛映、梁嘉定,还有最近新引为心腹的崔四郎,心中却不免感慨。
这些人之所以在这里,有的是因为被闲置,所以转投自己,求个前途;有的是因为地理位置,根基就在济阴周边,算是现管,没得跑;有的是来的太晚,或者出身偏门,反正那边烧不起来,这才转到自己这里;还有人,根本就跟他没关系,只是因为有人不方便来,派他们做个表态而已。
就是这些人,加上此时在河北的房彦释、祖臣彦,外加几位留后,便形成了自己此时的倚仗与班底。
然而,祖臣彦已经实际上被废弃掉,如今就是一个写布告的,所谓再度回到了庶务上;之前唯一掌军的房彦释也在河北两轮整军中沦为了般县屯田兵的副主管,丧失了军权;而几位留后,明显全都因为权力来源而渐渐倒向了对方。
与此同时,他还丧失了获取新血的机会,因为丧失了开拓主动权,东境东部的豪强、登州的义军、河北的世族、降官,全都理所当然的加入到了对方政治体系内。
这就是政治斗争失败,哪怕是没有半点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失败的结果。
当然了,事情总有两面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直到现在,他李大龙头居然都能维持一个大约十五六位头领席位,还有掌兵大头领外援,以及杜破阵、伍氏兄弟这种更高层级准盟友呼应的政治团体架子,委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谓谁也无法动摇的黜龙帮二号人物。
尤其是那几位留后,更是深切说明了他这个团体在建帮时的资历之重与不可或缺性——以当时黜龙帮的班底,打下地盘,不把民政交给这些人,能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