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降张三吧。”李清臣忽然自行为对方做了选择。“降了张三,你就算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张三最信任的人,履任方面,做个什么总指挥、龙头都是没问题的,而若是降了英国公,说句不好听的,你虽也是关陇名门,不会被压制,但也只是如此罢了……英国公那里,难道缺名门子弟?缺关陇出身的军头?还是说,事到如今,阁下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机会能乱中取势,成什么个人大局吧?”
李定收敛笑意,从容陷入对方的言语陷阱:“为何就不能乱中取势呢?”
“因为人不能自欺欺人,最起码不该自欺欺人。”李清臣失笑来对。“张三此举,固然是将自己与黜龙帮抛出来的不智之举,但反过来讲,何尝不是身体力行,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同天下之利’的决心呢?经此一事,黜龙帮和他张三要么一蹶不振,要么便要借着揽尽河北乃至东境、江淮人心的气势尽取东齐故地……而英国公也要趁势入关中,重整关陇的。那敢问你一个做官窝囊、割据也窝囊的废物,拿什么自立于天下?”
话至此处,李清臣微微睥睨来看对方:“恕我直言,李四郎,我以往年轻不知事故,再加上来河北前与你不熟,总以为你是有几分格局的,但现在看来,你莫说比不上张行自开局面的气势,比不上英国公布局天下的隐忍,便是曹中丞与司马二龙的坚定,也都差了一层……真不要自以为是了。”
饶是李定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恼怒,或者说,恼羞成怒。毕竟,李清臣的嘲讽其实跟他这几日的失态、惶恐暗暗相合。
“所以说了半日。”李定长呼了一口气,强压住情绪。“若曹皇叔不来,你如何自处?”
“你是问我,还是问我那支红山口的金吾卫?”李清臣毫不客气的揭开了对方的本意。
“你如何,金吾卫又如何?”李定也懒得掩饰了。
“若中丞不来,金吾卫……你想吞就吞。”李十二郎若有所思道。“至于我本人,生死与你无干……你还不至于下作到将我捆了卖出去吧?”
“你只要在我武安境内,生死便与我有干。”李定无奈重申。
“无妨,我马上就走。”李清臣立即做了回复。
“什么意思?“李定忽然心中莫名一紧。
“阁下以为我是坐以待毙之徒吗?”李清臣看了对方一眼,表情平静。“我之前便说了,我离开邺城,是因为要为中丞反扑存下有用之兵,而中丞若不来反扑……我当然是要亲自去请他来……今日就走,马上就走,孤身而走。”
李定略显警惕:“你要穿越红山,过上党、河东,去关西……不对,曹皇叔还没到西都?”
“最后一次消息是,他人尚在潼关,还没有入关。”李清臣平静以对。“我尽力而为。”
“若是你到了,他走了呢?”李定认真询问。
“这就不是你该的问了,因为到了那时,无论如何都与你无关。”李清臣依旧平静。“你只要想好一件事,若是我引大宗师自东都至河北,你在北面,该如何应对?”
李定也笑:“这也不是你该问的。”
李清臣意外的没有再驳斥,只是点点头,并不置可否。
二人一起沉默了下来,门口肃立的苏靖方跟坐在旁边的王臣愕早就装起了木偶,一声不吭。
半晌,就在李清臣似乎是要起身的时候,李定忽然开口:“阁下是何苦呢?你说我被张三那些人给掀翻到墙角,你又何尝不是?与我相比,你处境只会更差,便是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念想,也只会比我更无奈,我是到了墙角,阁下根本就是立于针尖之上……不如算了,只在我这里歇一歇,我到底还是有些本钱的,足以保你安稳过了这一波折,从头来过。”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反嘲。
实际上,李清臣也当即笑了起来:“李府君居然想招揽我嘛?吃了我的兵还不足?”
李定直起身来,恳切以对:“这是诚心之论。”
“我知道……我知道!”李清臣怔了一下,忽然便在座中叹气。“我知道的……何止是你,张行的劝降也是诚心之论。但人嘛,要么就是那一口气,能顺过去就顺过去,顺不过去也就顺不过去;要么就是那份畏缩,要么咬牙去做了,要么就是瘫下来,缩回去……我现在的情况是,还能压住心底的那份畏缩,然后气稍微顺不过来,越是如此,越要珍惜自己这最后一口气。李四郎,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倒也罢了,难道还要如草木一般,不声不响,随天时轮转而化为腐朽吗?总要做点事的!”
李定张了张嘴,但看了看对方发白的面色、瘦削的身形,以及头上掺杂的些许白发,意外的没有再吭声,反而点了下头。
李清臣也不再多言,径直起身离去。
人既走,堂上沉默了很久,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王臣愕。
这位新任本郡都尉小心翼翼来问:“府君,要不要派人通知一下太原?”
李定回过神来,看了对方一眼,又莫名看了眼立在门口的正在往堂中来看的苏靖方,然后重新看向了对方:“可行,你派人去一趟。”
王臣愕立即起身,刚要离开,却又醒悟,赶紧解释:“府君,在下不是擅作主张,而是为府君考虑,担心此人一去,可能会坏了英国公筹划,届时迁怒过来……这些天,不是一直都顺着黜龙帮大举西进来说曹皇叔的事情吗?都说他一旦去关西或者晋地,便会被英国公联合一位大宗师给处置掉。”
“无妨,我也不想得罪英国公。”李定认真做答。“你去办吧。”
王臣愕这才颔首,然后匆匆去了。
人一走,李四郎复又看向门口:“靖方,你怎么看?”
“师父说什么事?”苏靖方匆匆踏入堂内,同时诧异来问。“还是什么人?”
“所有的事。”李定失笑道。“所有的人……眼下局势,张行,英国公,曹皇叔,我,李清臣,王臣愕。”
“这些东西都不是我能言语的。”苏靖方诚恳做答。“学生现在越发觉得自己行为浅薄,能耐也就那样……”
“就是要听听你的浅薄之论。”李定继续笑道。“说来听听。”
“那我就说一说。”苏靖方不由叹了口气。“眼下局势,诚如李大使所言,到了最要害关头了,各家各户都要根据局势发展做选择了。而这其中,黜龙帮和张三爷行事,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愚蠢,但也不能不佩服,最起码经此一事,天下人谁也不能说黜龙帮和张三爷的‘同天下之利’、‘黜天下擅利者’是唬人的了。”
李定重重颔首:“三年了,马上第四年了,这厮居然还跟当日沽水畔一般一旦发怒起了狠劲,便莽撞无度……也是让人佩服。”
“至于说英国公、曹皇叔,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曹皇叔是大宗师,英国公未必是,可眼下,到底是后者狩猎前者,委实可怖。
“至于师父,师父自作主张,不要违逆天道人伦便是。
“李清臣……李大使有点‘不为五鼎食,即为五鼎烹’的意思了,却更多流于对局势的失望,似乎是要拼了命证明什么似的。
“还有王都尉,我只想提醒师父,此人早在师父履任武安太守之前便是副都尉了,便是有跟英国公的交往,也多半是刚刚被拉拢没多久的。”
李定点点头:“我猜是王臣廓……他跟王臣廓是同族同辈之人,王臣廓明显投奔了英国公……由此可见,我御人的本事也就是这样了。”
苏靖方没有接话,而李定看了看对方,继续来问:“你呢?你怎么看自己?刚刚为什么出神?”
苏靖方一时茫然起来,继而被巨大的恐惧塞满了内心。
这时候,这位武安郡校尉陡然想起了李十二郎的一些话。
正月初十,黜龙帮打穿了荥阳,包围了荥阳仓山场,同日,寒风中,李清臣孤身穿越了整个晋地,抵达潼关,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大宗师。
这让曹林大感意外,因为一眼便看的清楚,对方还是没有凝丹。
换言之,李十二这厮是跑过来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国蹶行(15)
“还要再吃点吗?”
潼关关城内,曹林看着身前的老下属吃光了第二碗面后,难得贴心来问。
“不必,再吃会涨胃。”李清臣擦了下嘴,然后端起一碗清水漱了漱口,再一饮而尽。“欲成大事,一定要养生,否则再怎么才能惊艳,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有道理。”曹林笑着点点头,然后回到了正题。“你花了几日功夫到这里的?走的什么路?”
“四日不到。”李清臣有一说一。“就是走红山滏口道,然后沿着正经州县官道穿过上党,进入临汾,然后沿汾水大道越过河东,直达此处。”
曹林继续点头:“辛苦了。”
“还好。”李十二郎认真来对。“到底是正经道路,我又有修为在身,到城便换马,并不费力,就是没有护体真气,不免有点冷,还有点饿,倒是不困……”
“辛苦了。”曹林也只能这么说了。
实际上,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下属能一直不离不弃,基本上算是跟他走到最后,他心里只有感激,可与此同时,他却不知道对方过来到底有什么作用,似乎也只能感激了。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向中丞汇报一下河北局势。”不需要曹林开口,李清臣便端着水碗继续言道,乃是直接进入了主题。“张行先发《黜龙律》,号曰‘同天下之利’,然后便破黎阳仓,尽散河北三十年赋税归于河北,于是河北震动,人心尽附,还顺势扫荡了魏郡、汲郡,収降了武阳,李定也开始动摇,与此同时,他们还在打敖山,取荥阳洛口仓,此事若成,则河南人心也会尽附……换句话说,如果不管他们,黜龙帮接下来横扫东齐故地全境,只是时间而已。”
曹林还是点头,他也只能点头:“我也是才知道……所以十二郎什么意思呢?希望我回身对付黜龙帮?”
“是。”李清臣干脆利索。“下官先说清楚,我是有私心的……我从河南到河北,一直对付张行,却屡战屡败,一开始算是私人恩怨,然后渐渐却觉得算是为人立世立身的比拼,结果从军事交锋到修为,从政略安排到人心聚拢,全都被压着,如今他尽取河北人心,我算是一败涂地,所以心里便有一口气过不去。”
“我懂得。”曹林当即颔首,却又不由苦笑。“可是李十二郎,你有的你的一口气闷着我懂,我也有我的苦衷,大魏到了眼下局势,东都这里就只有我这最后一击的本钱了,得计算清楚才行……你说回身对付黜龙帮,却有没有想过,现在回去,也来不及救下洛口仓了?还是说十二郎觉得,黜龙帮敢来打东都?”
“肯定不会打东都。”李清臣认真道。“张三心里是有谱的,他打下黎阳仓,都一面放粮,一面不停往身后运粮,何谈东都?不把河北扫荡干净,不取了晋地,他是不敢碰东都的。至于洛口仓,便是丢了也可以夺回来,里面的粮食他们一时半会运不走多少……”
“夺回来以后呢?重新锁起来?”
“自然是放出去,接着黜龙帮继续放粮,但要我们来放。”
“这……还有用吗?”
“没大用,所以我并不建议真的去夺回洛口仓,因为效果不大,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应该趁着黜龙帮大部在荥阳,绕道河内,直扑黎阳……中丞亲自去。”李清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若能擒杀张行,自然妥当,若不能,也应该趁势摧师,尽量击溃张行直属精锐,然后直扑到将陵,将他的将陵行台一举拔除……这样的话,便是张行本人靠着修为苟活,没了羽翼、丢了声望的他在帮内也会丧失独揽大权的根本,然后与河南的势力再起隔阂,最后被李枢趁势而起,为将来两人再续上一段张李之争……咱们反而应该放一放洛口仓。”
曹林即刻颔首:“这确实是个法子……可是十二郎,还是那句话,关西不重要吗?我现在能力有限,分身乏术,只能往一处去。”
“中丞,下官上次在东都见你便说的很清楚了,大魏没指望了,所以对中丞来说,去不去关西其实没什么意思。”李清臣笑道。“反正英国公会出手。”
曹林微微一愣,看着对方一声不吭。
“下官说的不是实话吗?”李十二郎面色不改,依旧微笑。“英国公的野心如今路人皆知,晋地一十五郡,除了晋北三郡被他当做驱赶饥民和盗匪的粪窖外,其余一十二郡,早已经被他拉拢、控制妥当,便是关西北地几郡、河北西部几郡也有他不少影响,算是左右皆通,还有白横元的襄樊七郡,一南一北,天下中心两大要害莫名其妙就被白家给拿下了,明白着是既要入关,又要为日后出关扫荡中原做准备的架势……这种人怎么可能真把关西这个根本之地让给巫族?”
曹林点点头,认真反问:“可若是这般,我不该先对付英国公吗?”
“中丞想对付英国公也可以。”李清臣依旧轻松。“但我还是会劝中丞把最后一份心思放在对付张行身上。”
“因为他的同天下之利?”
“这是其中一个理由,最起码是说服中丞的理由。”李清臣终于认真来答。“黎阳仓的事情之后,我是真心觉得他或许会成事,而这正是中丞该对付他的缘故所在……中丞,大魏便是要亡了,你不为曹氏着想吗?若白氏代曹,曹氏便是被打压一时,分支后代到底也不失关陇名门,而若是张行成事,且不谈他什么‘同天下之利’,只是以河北人为主的功勋臣子,便足以让关陇黯然失色,曹氏又如何能幸免?”
曹林不置可否,反而干脆来问:“你跟英国公聊过了,他让你给我带的话?”
“没有。”李清臣坦荡来对。“我不是英国公的人,也没见他。恰恰相反,我知道想要说服中丞去对付黜龙帮必须也要捎带着英国公,因为中丞心里也有一口对英国公的气……”
曹林张口欲言,但下一刻他就闭嘴了。
“所以,我虽没见英国公,却在路过南坡时,见了张老夫子一面。”李清臣平静来言。“我问张老夫子,若我们攻打河北,他会不会阻止?他说,张三郎的胆大包天离经叛道都是他不能忍的,所以,若中丞进河北,他决不会做窃后之人。那么中丞,如果张老夫子确定不与您为难,从您这里来说,是不是可以击败张行后从容再做计较……届时非但可以再进关西,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往河北去,英国公会不会按捺不住,不得不先入关,到时候,中丞反而能窃他之后,翻转乾坤呢?”
曹林沉默了下来。
且说,他之所以呆在潼关不动,主要原因当然是韩引弓这个王八蛋,但问题在于,为什么是在潼关等,不是在桃林,不是西都?为什么不敢去河东处置了韩引弓?
当然是因为一个简单又直接的道理,那就是大宗师可借塔而为,离塔越远越乏力,离塔越近越强悍,而这个远近并不是单纯的直线距离,是要以特定地理地域甚至城市群为分割的。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一些山川河流阻拦了天地元气的交流,还是地域分割本身诞生了这些山川河流,总之,这似乎是大宗师们很早就意识到的一个问题,也是普通人知道比较多的一个关于高级修行者的基本道理。
具体从曹林这里来讲,他人在东都,是谁也不惧的,但离开东都,战力便下降了一定程度,而如果他越过大河或者入关,那就会彻底无法借黑塔调度天地元气了。
这一点,在河东有一位南坡夫子,关西有一位太白峰道人的时候,就更加明显。
此消彼长,他一旦越过大河或者入关,便意味着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尤其是两位大宗师最少有一位态度暧昧,而且还有一个修为不明的英国公。
曹林越来越怀疑,英国公已经是大宗师了,只是还没有立塔,或者说这厮在等着入关或者拿下东都后再立塔,甚至直接建制。
而这意味着他一旦离开东都踏足晋地或者关西,很可能会被两位大宗师以绝对优势截杀……去河北也是一样。
自己死了无所谓,事到如今曹大宗师也不觉得自己还会怕死,但不能白白去死,白白浪费大魏最后一个顶尖战力,这是曹林早就想好的事情。
甚至,他此番西进,本来就有将白横秋或者张老夫子钓出来,然后忽然折返,尽量换掉一个的潜在意图。
只不过,不知道是韩引弓本人自作主张,还是晋地那两位玩的太绝了,他连这一步都踏不出去。
而现在,如果说张行的言行不仅仅是极大动摇了东都,也让张老夫子产生了警惕,愿意稍微放个空子,的确是个路数。
“韩引弓……”一念至此,曹林忽然开口。
“我没去见他。”李清臣平静来言。“之前在淮西就看出来了,此人私心过重,又常年领兵,所以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上他握住手里那点兵,为了那点兵马,他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糊弄,这种人见了有什么用?不过,我觉得这一次并不是英国公跟张夫子的指派,而是他自作主张,就是不想西进与巫族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