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张行想了一想,居然无法驳斥,便也点头。“但所谓锤炼二字,便在于此了,经历几次,也就历练出来了,未必会散。”
“那得是铁,不怕锤炼。”李定依旧摇头。“而且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你们到底还没有挨到这一锤,若是真锤下来了,你们又只是泥瓦陶瓷,反而是要被一击锤碎的。”
“这就无话可说了。”张行依然含笑。“只能看锤子落后的结果。”
看到对方浑然不在意,李定一时也无话可说,更没有愚蠢到问对方后不后悔之类的话。
“那你呢?”见到对方闭嘴,张首席立即反扑了回来。
“我?”
“对。”张行戏谑道。“莫要装傻。”
“自从你们开始放粮以后,我这边其实就没什么意思了。”李定无奈干笑道。“你们黜龙帮或许是镔铁,或许是陶罐,我这里注定只是个陶罐,经不得锤了。”
张行微微一怔……无他,他是真没想到,连李定这么骄傲的人如今也直接低头了,最起码承认自己的不足了。
这当然是个好兆头。
“但你不要以为这就如何如何了。”李定自然看透了对方心意,便继续苦笑道。“我这里是个陶罐,经不得锤,却也不能保证你们黜龙帮就是烧红的镔铁,耐得住锤,说不得扯了许久,等到这次之后人家曹林奋力一击,你们黜龙帮便也要七零八落……再说了,我们武安这里既算是个陶罐,大宗师便是铁锤,而如今铁锤落到红山上,我便也只能一声不吭,等到大宗师离开再说别的,在此之前,只能人家大锤说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
张行当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所以一时间有些冲动,想要催逼一下对方,就此了断此事,但想了想,还是强行压住,却又来笑问:“如何变得这么快?你去年在南宫湖还愤愤不平呢。”
“何止是我?”李定深呼吸一口气。“经此一冬一春,便是其他人也该认清现实了……相较于你们黜龙帮,还有英国公,其他人不过小打小闹,难成气候的。”
“如此说来……”张行怔了怔,俨然得意。“岂不是说我们此番出击其实还是对了?还是利大于弊?”
“算是吧。”李定想了一想,正色道。“你们若是没打黎阳,不放粮,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但终究失了一份说法;而既打了黎阳,放了粮,取了人心震动了天下,或许还要被大宗师给捶打的狼狈不堪,但若能挺住这一回,你们便是河北主人,不会因为军事上的一时得失而坏了这个大局的。”
张行点点头,深以为然。
“其实,你们还得谢谢这两位大宗师。”李定继续言道。“你想想,你们黎阳放粮,固然是震动河北,惹得上下侧目,有见识的人都觉得你们尽收了河北民心,但没见识的人却只惊讶于你们惹出来的动静,这种情况下,若不是大宗师们纷至沓来,恐怕也不是谁都能晓得你们此举利害的,也没法真切体会此事威力的……上下人心一起震动,才能促进事情的发展。”
“也是。”张行想了一想,认真来对。“大宗师到底是人世间的暴力顶点,相较于什么人心啊律法啊之类的玩意,倒是个简单的一般等价物了,让大家一下了然……不过,这岂不是说我们黎阳放粮之举,抵得上两个大宗师的威力?”
李定听出了对方的调侃和回避,却也稍微轻松下来,并顺着对方调侃起来:“还有三位宗师呢,凑凑活活算三位大宗师了。”
张行点点头,不再吭声,扭头看向窗外,窗外依然风卷花落如雨,但这种景色却又被遮掩在夜幕中,也只有修为较高的人能够欣赏到。
李定随着对方再度看向了窗外,一时也没有吭声,脑子里却四下发散起来。
两人自从在桃林驿相识,然后一番经历,也算是一见如故,回到东都后便常常这般夜谈,彼时二人都是蛰伏之辈,无多余立场,说起话来也无忌惮,从来都是粪土四御,尘埃真龙,大宗师更只是下脚料。
哪里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大宗师给弄得要死要活的?
“你还记得你当日言语吗?”隔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发问。
“哪段言语?”张行回过神来,认真回应。“咱们俩说的太多了。”
“就是那一回……也是这般天气,你说这真气该如何如何用,不该老是用来打仗那一回?”李定笑言。“大家都笑你的。”
“自然记得。“张行恍然。“我说若天下太平,这真气应该人人来用,却应该用在耕田修路,挖渠送货上面,譬如寒冰真气,就该做冰镇酸梅汤才算是正途……这话我说过不止一次。”
“现在也是这般想的吗?”李定追问道。
“也是这般想的。”张行立即点头。“我的大略主意从未改过。”
李定为之默然。
“那你呢?你还是原来那个观点吗?”张行趁势反问。“觉得这天下真气有限,太平年间更少,只能少数人能用?还是要收到军中或者靖安台之类的地方,以控制镇压地方为上?”
“自然。”李定回过神来,重重颔首。“你呢?你现在有像样的驳斥说法了吗?”
“有,算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想法。”张行坦然道。“这次便准备拿出来跟两位大宗师做个讨论的……”
“那便如此吧。”说着,李四郎直接翻身卧倒。“今日就不要说了。”
张行点点头,也翻身躺下,与对方真切无误的抵足而眠。
外面风吹不断,过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又开口:“张三,你睡了吗?”
回应对方的是一片沉默。
“我其实还是不服气的,不是不服气你,而是不服气所有人,但我偏偏又心知肚明,天下大势距离我越来越远,自家的想法也越来越难成。”
李定等待了片刻,见没有得到答复,反而继续在黑夜中说了下去。
“不要指望着我这一次便会如何,你们又没有赢过我们,断没有让我不战而降的道理。而且,虽然不晓得具体局势会如何发展,可这一次大宗师既然汇聚河北,你们黜龙帮又是众矢之的,绝不会就这般轻易过关的,你们黜龙帮和你张首席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年夏天都难说……届时,你若活不下去,说不得便是我最后的机会;而反过来说,你若活过去,又能来到武安郡跟前,我便服了你,做你的排头兵又如何?”
张三还是毫无动静,只有匀称的呼吸声在黑夜中清晰可闻。
而李四说完,也不再理会,直接闭目睡去。
翌日一早,天气愈发温暖,虽然称不上风和日丽,却也明显感受到了春日气息。尤其是这一日一早,武安郡红山主峰下的小镇内,早已经熙熙攘攘,除了外围的兵营,本地的士民百姓,还有很多如张行这般明显是来赴会的人。
果然如李定所言,除了各方利害所在与地方官员,周边州郡大族名士,修行高手,也都早早赶到。
据说,连上党郡和长平郡的太守、都尉都到了,只是在西面武安县陪着张老夫子呢。
而在这种环境下,主动来拜访黜龙帮诸人的,居然也有不少,而且态度都非常暧昧……看的出来,李定说的一点都没错,黜龙帮攻取黎阳,占据三郡,南北一起放粮的行动,事实上震动了整个河北,而大宗师的到来,虽然让黜龙帮处于危险之中,却也让最无知的人也都反过来晓得了黜龙帮之前举动的价值。
不过,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有见到张首席,这倒不是张首席架子大,而是他一早与黜龙帮的众人打了招呼后,便随李定进了镇外锁住了红山主峰通路的军营。
然后,便盯着军营内的士卒愣了神。
随行在侧的,还有安全分管贾闰士,以及熟悉周边道路的巡骑队长窦小娘,他们俨然不明白张首席的愣神是出于什么原因。
“红山卒。”李定似乎晓得张行心思,直接在旁负着手叹气道。“跟陇西兵,北地士一样,号称天下三大精兵,武安、襄国、魏郡、上党、长平、太原,都有兵源……自从二征东夷失败以后,你大概很少见到这么多身材高大的红山卒聚集到一起吧?二征时,你就是在邺城入得军,当时好多红山人参了军,你那个叫都蒙的伙伴,也应该是那时候进的军。等到三征时,就征不到主动入伍的红山卒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向了西北面,他应该就是在那里埋葬的都蒙。
但是,此时放眼望去,整座山脉赤红一片,绵延不断,哪怕是春日,稍微高一些的山上也都是长着红褐色的灌木植被,哪里认得清具体方位,知道何处是何处呢?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身前的所谓红山主峰,只是一望便晓得,这里其实未必是红山山脉中海拔最高的一座峰,但它挨着通向上党的滏口,又从山脉中伸出来,铺陈到武安郡内里,却显得更高大一些。
当然了,也是赤红一片,这就足够了。
因为红山就是红山,一条真龙的尸首,加上一场至尊之间的对决,用至尊真龙的血肉强行分割了地理上的山脉,赋予了这个地区特有的人种、文化与风俗。
它就好像是一个整体一般。
所谓真龙虽死,犹存世间。
上午时分,张行和李定登上了山,提前赶到了会场。
会场位于红山主峰半山腰上,这里有一座黑帝爷小观,观外便是一处如刀削般的平台,方圆数十丈,足以坐下千把人还不拥挤,正适合做会场,此时更是早早摆了七八圈,足足三四百张椅凳。
张行既至,当仁不让,直接与李定一起各自坐了预留的内圈核心席位上,然后安静等待今日的集会,如苏靖方、窦小娘等早早留在了外围,连坐都没坐,只有贾闰士,因为有头领身份,坐了外圈一个座位。
当然,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
随着日头升高,越来越多的人抵达此处,其中不乏认识的人,如张公慎既至,便引着白显规与魏文达来见;冯无佚也带着几个子弟抵达;甚至,张行还见到了跟雄伯南一起上山,然后主动来问好的恒山劈山刀王臣廓;包括跟着魏玄定、崔肃臣一起抵达的许多士人也来问好;谢鸣鹤更是带着恒山郡太守来见。
这些人,真要是认真来对,都能做出些事情来,也能谈出一些花来。
但此时,委实不是谈这些要害事情的时机,更不是在适合场合,张行能做的,不过是挨个拉着手,和气交谈,展示态度罢了。
实际上,包括明知道对方是白横秋手下的王臣廓,他都一般作为。
而果然,随着这些人陆续上山,很快山脚下便热闹起来,众人晓得是大宗师张伯凤与学生王怀通,还有晋地一行人抵达,便纷纷起身相迎……没办法,张伯凤不仅是大宗师,而且年纪极长,曹林都要喊声老将军,更兼门生遍布天下,无论怎么对待都是应该的,何况一起过来的还有晋地的高手、士人、官吏。
一阵喧嚷之后,面色红润、精神极佳,却已经身形消瘦的张老夫子只在最内圈坐下,其余人也都纷纷落座。
而从这一刻开始,会场便彻底安静下来,因为无人敢在大宗师面前喧哗。
又等了片刻,薛常雄直接孤身凌空而来……这有些奇怪,因为薛常雄就在此山东面的邯郸,距离此地跟张老夫子从武安抵达此地的距离几乎无二,结果这厮居然比张老夫子来的要晚,委实有些拿大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的耽误了时间。
到了此时,最核心内环的红土地上,十把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人。
分别是晋地第一世族族长、南坡教学的大宗师张伯凤;
刚刚做下泼天大事,引来两位大宗师,最起码占据了东境、河北十五郡一州的黜龙帮首席张行;
黜龙帮军法总管、宗师雄伯南;
黜龙帮聊城行台总指挥、龙头魏玄定;
武安、襄国两郡主人,也是本次集会地主李定;
幽州第一高手,代表了幽州总管罗术的成丹名将魏文达;
河间大营主人、河北行军总管,宗师薛常雄;
晋地第二世族最出色一位士人,宗师王怀通;
还有赵郡郡守,大魏资历官僚,长乐冯氏族长冯无佚。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抱着镜子的王怀绩,则按照身份、年龄、修为,依次在外环层层排开。
坦诚说,这个分配很让人犯嘀咕的,但张老夫子不吭声,其他人也都不敢开口,而且相对于这个小问题,那把空椅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到,到底来不来,才是最严肃的问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对方虚晃一枪,直接去打将陵了,依着眼下架势,只怕众人真要见到一场大宗师对决了。
甚至事到如今,张行和魏玄定、谢鸣鹤几人交换眼神,反而有些期待了……真要是拉到张老夫子,就在河北跟曹林及东都大军来一场,那谁怕谁啊?
而且一旦此战得胜,河北真的要传檄而定的。
不过还好,曹皇叔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将一位中立的大宗师推到对面,于是,又等了片刻,尚未到中午,红山主峰半山腰平台上的众人便见到一片辉光层层叠叠,仿佛多个光圈累加起的空中金台一般,自南向北,极速抵达。
众人再度起身肃立,而果然,随着一阵大笑声自空中由远而近传来,一人抓着另一人当空跃下,宛若一只铺天的巨鹰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正中。
却正是当朝皇叔,靖安台中丞曹林。
很显然,跟老态毕露,并不愿意在人前做什么显露的张老夫子不同,这位曹皇叔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其人落下,四面环顾,忽然将手中人扔向那个空着的椅子,然后看向李定:“李四郎,段尚书也要来见识一番,你是主人,让谁让个座出来……”
众人这才晓得,那宛如破布一般的人,大家几乎以为是个什么俘虏一般的人,竟是当朝兵部尚书段威。
而段威闻得言语,也强撑着不适,努力翻身坐起,仰头来笑:“是我自不量力了,一路上凌空而行,差点被吓死。”
段位刚一说完,便忍不住扶着胸口低身大口喘气、
李定见状,也不慌不忙回头吩咐:“再加一把椅子来。”
须臾片刻,苏靖方便匆匆扛着一把椅子来到最内圈,就在一声不吭的张行与张伯凤之间摆上。
曹林立在正中心,见状笑了一笑,顾盼左右,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色变,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非只是曹林,张伯凤也几乎同时去看,随即,雄伯南、张行、王怀通、薛常雄也一起去看,接着在场所有人也都一起去看——无他,天气晴好,众人目视所及,见到一处辉光云团自南向北,顺风而来,而且,看起来飘忽,速度却比之前曹林的辉光金台快上许多,只是须臾片刻,便也来到台地上空。
随即,云团飘落,一个背着包裹的老道士以及一名中年武士一起从容落地,却是从外圈赶入。
中年武士,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正是黜龙帮数得着的高手伍惊风,而其人亦步亦趋跟在那道士身后,再加上这道士飞来的动静与速度,也是瞬间让许多人惊吓的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