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魏无道,又有黜龙帮这种贼寇为祸,以至于天下大乱,我为太原留守,又受晋地豪杰公推,暂擅晋地之力,自然要有所作为……黜龙帮攻邺城陪都,废黎阳仓,祸乱天下,正该铲除。”白横秋握住对方双手,从容来笑。“还是说,事到如今,张三那厮还以为自己能躲过天下正道一击吗?曹林既走,我便要代行此举!”
“曹皇叔……”李定头脑发懵。
“曹皇叔走了。”白横秋微微叹气。“受伤逃窜过河去了,所以东都主力如今受我指派,正随段公追索张行呢!他们杀贼心切,行军迅速,今日便要进入魏郡了,明日便能在武安郡边界与我们汇合了。”
李定瞬间便醒悟过来那日大战是怎么回事了……张老夫子看起来不像是会后再行追索曹林的人,应该是冲和道长跟英国公联手将曹林击败打伤的……但很快,他就被对方后来的叙述给惊醒了。
“英国公带来多少人?”李定严肃来问。
“三万,俱是我在太原自建的募军,还有八千人,韩引弓领着的,马上也要跟来。”白横秋微微笑道,而且话到这里,愈发嗤笑不及。“东都那些人,早就被消磨的没了心气,有的以为我只是想吞掉他们,等他们入了魏郡便要从这里带回上党;还有人虽然信我是要去处置张三贼,却只以为我是准备驱虎吞狼,只用他们来消耗对付黜龙贼……殊不知,既要下定决心处置了张三那厮,我本人都亲自来到河北,又如何会留余地?平时谋划布局倒也罢了,到了落子求胜的时候,怎么可能还自己躲在后面不动呢?还要算计谁是谁的兵?谋划是必要的,但没有点光明正大,堂而皇之,是做不了大事的。”
李定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所以。”白横秋握住对方手,言辞坦荡。“此次围剿张三贼……共计有我太原军三万八千,魏郡金吾卫三千,东都主力三万,你部两万,河间大营三万,外加幽州军两万……必要将此獠铲除!”
饶是李定自以为已经不会再惊讶,闻得此言,还是又懵了一下:“河间大营……三万?”
“不错,怀通公趁集会时将我的书信送给了薛公。”白横秋从容来答,俨然智珠在握。“他已经答应了……他这人我还是了解的,既然应了便一定会马上出兵的袭张行身后的,三万兵不会少。”
李定缓缓点头,实际上他已经想到那日集会,薛常雄居然晚到的事情了……至于幽州,只要这个局面的达成,罗术那种狡贼,一定会来卖好的。
“不过……”李四回过神来,恳切来问。“英国公不要顾忌关西局势吗?”
白横秋闻言一叹:“如何能不在意呢?所以才会借张老夫子那七日之机,下定决心,出全力,先攻河北……李四郎,我不指望能一下子扫荡干净整个黜龙帮,但只要追着张行一人,将他斩杀,并击破他的直属得力部众,便称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李定点点头,复又恳切追问:“可若是杀不得他呢?若是被他逃了呢?”
白横秋笑了笑,连连摇头:“退一万步讲,便真是他气运加身,还能逃脱性命,出海跑到东夷、北荒,那也无妨……这不还有你李四郎吗?”
李定茫然不解。
“李四郎。”白横秋认真看了看对方吗,言辞愈发恳切。“李四郎,和这些人比,我还是更信得过你……若张三逃脱,我便将取下的河北诸郡尽数交与你,以你的才能,得了这些地方,难道还能张三卷土重来吗?再说了,我自要去关西处置巫族,总得有人为我做这个河北主人才对,薛公毕竟年纪大了。”
这个预案,俨然正是李定早就想到的最佳情况,只不过剿灭黜龙帮的战力,是从曹林换成了白横秋,三万兵变成了十四万!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莫名其妙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局势,可李四郎却居然有些高兴不起来……而且他肯定,不是因为白横秋威逼他引来的反感。
他李四郎没那么多无谓的自尊心。
再说了,事到如今,他本人被控制,地盘和部队也事实上在包围中,难道还能不应吗?顺水推舟便是。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莫名沮丧起来。
“如此,就拜托英国公重整河北大局了!”沉默片刻,李定还是老老实实俯首以对。
“好!”白横秋仰天大笑,也撒开了手。
李定侧身立住,目光扫过了紧跟在身后的苏睦父子。
同一时刻,刚刚拔营启程的张行接到了一封陈斌转送的紧急文书,文书来自于信都,消息是三日前的——廿六日,薛常雄刚刚折回,便紧急集结了河间大营残余主力,合兵三万,动向不明。
“这是冲我们来的!”随军的马围立即给出了判断。“是要与东都官军南北配合的,就是要顺着清漳水,上下夹击我们!”
没有人反驳。
徐世英更是随之叹气:“这么一来,有些事情就说得通了,大宗师交手曹林受伤,段威不知道底细,直接想走,便擅自传令,但曹林在集会时得到了薛常雄的许诺……所以接手局面后立即下令全军来追!”
还是没人驳斥。
还是这个时候,东都城内,昨夜抵达,在家休息了一晚上的李清臣也回到了黑塔下,然后当场愣住。
“就是十二郎走的当日上午,电闪雷鸣,劈中了黑塔,着了火,就成这个样子了……”旁边的黑绶几乎声音弱不可闻,很显然,这位黑绶也晓得这种情可能意味着什么。
李清臣望着摇摇欲坠、明显破烂的黑塔,只觉得胸口发闷起来,却又强忍着来问:“罗方、薛亮回来了吗?见到曹中丞了吗?他们俩到底有修为,应该比我快。”
“大太保、二太保都是昨日抵达的。”那黑绶愈发小心。“但来了以后便都有些暴怒,然后匆匆走了……据说是要去找中丞。”
李清臣愣了下,忽然盯住了对方身形:“塔着火后,中丞没回来?”
黑绶点了下头。
李十二郎目光缓缓挪到塔上,只觉得一瞬间头脑摇晃,四肢发软,更有一股腥甜味涌入嗓子痒里,然后直接平地扑倒下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跬步行(6)
大军源源不断离开滏口,算是穿越了红山腹内的滏口陉,从晋地正式进入了河北,也进入了武安郡的领地。
武安主人李定根本无法阻挡,哪怕他早有准备,也无法阻挡这支军队。
对面军队是三万太原募军,是白横秋在太原这三四年从晋地以及周边各处招募、改编、精选而成的,根本就是对标东都骁士来的,再加上数不清的关陇子弟军官——一部分人是在大魏朝失势的家族内顶梁柱,还有一部分人是所谓年轻才俊……这些李定的熟人们几乎人人都有修为,其中凝丹者十三四人,成丹者四五人,再加上。
这支部队的质量,再加上一个使得部队再度发生质变的大宗师白横秋,足以将李定的两郡两万兵给轻松踏破。
更不要说,李定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
张老夫子的集会反过来成为了白横秋军事集结的最佳掩护,白横秋躲开曹林的动作理所当然,王怀通兄弟与多位晋地世族、郡守的出现更是让人放下心来,默认白横秋的势力没有缺席这场集会。
结果就是,七天……或者说九天的时间,足够晋地主力大军从容抵达红山另一头了。
至于说自己下属轻易动摇,根本打不起来这件事情,李老四都已经麻木了。
对于这件事情,他的观点是不停变化的,从一开始的震惊、愤怒,到后来的悲哀与沉默,再到最后的羞惭与默然,因为他意识到发生这种情况是自己缺乏政治组织建设的缘故,而政治组织建设的失败又直接导致了他的军事组织建设,这点直接击垮了他。
自诩军事专家,实际上却无法完成军事组织建设,难道有比这个更让人羞耻的事情吗?
“李四郎既合兵,便为我军副帅,为我副贰,统揽全军,随我一起东进。”大军浩浩荡荡进入河北,白横秋干脆将李定绑缚在身侧。“万事经从军令便可。”
李定干脆点头,却又多少忍不住心中那股郁气,当场嗤笑:“白公这把年纪,一旦出山,迅若猛虎,矫若惊龙,委实厉害。”
孰料,全副戎装的白横秋闻言,却又微微一愣,忍不住望着对面刚刚升起的朝阳感慨起来:“我知道,今日事后不知道多少人会说我老谋深算,但谁又能晓得我的苦衷?盛年生逢大魏气运高涨,苦捱数十载,得此良机,却日月蹉跎,人已将老……偏偏功业还未建,不免有些行事激烈。”
李定点点头,反而无话可说。
“还有。”看到稍微安抚住对方,白横秋即刻下令。“出兵同时,要借你武安郡文吏手笔,大发布告,通知河北士民,白某此行只对黜龙贼,其余人皆可安然观我破贼,而若来助我者,必有厚报;便是黜龙帮内里,我也只对张三一人,上至魏玄定、李枢,下至屯田卒,皆可来降,必保有富贵。”
李定怔了怔,点点头看向苏靖方:“去传令吧!并告知夫人,还有王都尉等人,外加北面襄国郡诸位,一并来迎,以防误判形势。”
苏靖方赶紧俯首,然后便走。
孰料,走了七八步,刚要入行进军列,便又被喊住白横秋:“且住。”
苏靖方愕然回头,赶紧立定,再行俯首。
“李四郎,让襄国郡的兵马不要过来了,都尉是不是叫高士省?让他带兵去信都,寻薛公合兵。”白横秋看向李定,似乎是在做商议。“这样,也好告知北面豪杰,你李四郎也已经与我合兵,坚定他们的战意……还有,我也遣个参军一起过去,好做文书。”
李定自然点头……他还能反对不成?
苏靖方看了看李定,又看了看白横秋,再度俯首行礼,又对出列的那名参军拱手,然后才一起匆匆去了。
两人既走,又各带了十几骑侍卫,先上官道,与大军齐行,因为部队刚出滏口,红山山区道路狭窄,所以比较缓慢,苏靖方便与对方主动搭话。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苏靖方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对方比自己年纪稍长,修为也没明显显露,应该不会比刚刚通了任脉的自己高,偏偏旁边还有一位中年武士随侍,便猜到对方应该是出身名门,于是语气自动调整到了关西口音。“在下苏靖方,是武安郡巡骑校尉领参军。”
那人在马上瞥了苏靖方一眼,犹豫了一下,方才来问:“不是说李府君来武安一个族中子弟都没带,全用河北人吗?你为何是关西口音?”
“家中早年被迁移到关西扶风,在下就是在渭水那边厮混长大的。”苏靖方立即含笑解释。
“原来是东来子。”此人这才应了一声。
而“东来子”,却是关西子弟针对被迁移过去北齐故地豪强子弟的称呼,地域歧视在这种地域关乎基本生存权的年代显得格外理所当然。
不过,可能是觉得李定毕竟在白横秋那里地位显著,或者不想弄坏了差事,又或者是看对方态度好以至于自己心情也好了,此人还是给出了姓名:
“我叫窦历,扶风窦氏出身。”
话到这里,窦历回头看了眼身后还没有启动的白字大纛,不由自主的便昂起头起来:“中军主将便是我父!”
苏靖方彻底恍然,这是白氏姻亲窦氏子弟,其父正是白横秋心腹中军大将窦琦,怪不得身侧有一位修为明显高于此人的护卫,于是愈发恭维不止。
甚至隐隐有投靠依附的意思,但人家窦公子如何看的起这种人?只是冷笑而已。
不过,一行人数十骑渐渐行到了开阔地带,而那东来子苏靖方依然嘴上恭维不停,胯下马匹也匀速向前,却忽然引得这位窦氏子弟警惕起来:“你为何这般缓慢?”
小苏只在马上状若不解:“此事不急吧?”
“军国重事,如何怠慢?”窦历立即作色。“正该全速前往。”
连连催促之下,小苏自然从善如流,放马驰开,而且沿途换马,只在午前便抵达永年城。
来到城门前,苏靖方便盛情邀请对方去一起拜见李夫人,而且不忘提醒:
“夫人不似凡俗闺阁,修为极高,素来引军掌权,而且性格激烈……待会见了,窦参军千万别失了礼数,否则以你我修为,当场失了性命也不好说。”
窦历当场愣住,便回头去看自家侍卫首领。
那首领立即摇头:“张十娘……李夫人确系是有数的高手,成丹拔尖的那种,十五郎不要招惹。”
窦历闻言微微颔首,复又朝苏靖方缓缓摇头:“事关重大,我还是先去黑帝观旁的军营查看兵马,就不去亲自拜会李夫人了……”
“窦参军不是要作布告吗?”苏靖方似乎不解。
“看看兵马就去郡府作布告,不耽误事的。”窦历赶紧摆手。
说着,居然兀自带着人转身往显眼的黑帝观军营而去了。
苏靖方目送对方离开,心中忍不住冷笑。
这番冷笑,倒不是说对方如何顺着他的本意着了道,这种事他干惯了的,而是心知肚明,对方之所以这么干脆推脱了去见自家师娘,根本上还是因为对方自恃大族身份,不想对一个出身来历不明的女子行礼。
如此罢了。
离开关西三四年了,若不是再见到这些人,几乎忘了还有这些破事。
可是话说回来,明明从小到大见惯了的,否则自己这身察言观色的本身从哪儿来的?可为什么到了河北才两三年,反而觉得这种见惯的事情变恶心了呢?
不是说,河北才是道德洼地吗?不是说乱世才人心沦丧吗?
就这样,苏靖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入城见到了师母张十娘。
听完叙述,张十娘当场便站起身焦躁起来:
“如此说来,四郎岂不是被白横秋给挟持住了?我现在就去,多少能护他周全!”
“师娘莫慌。”苏靖方赶紧交代。“事到如今,大局已经不可逆,关键是要抓住手头最要紧的东西,而现在襄国郡兵马要直接从北面发出,唯一还在两可的正是城外大黑帝观里的数千兵马,而偏偏王都尉又素来景仰英国公……所以最要紧的事情是,出城控制住军营内的兵马,确保合兵时这支兵马不被夺去!”
张十娘恍然:“我这就带梨花过去,把王臣愕撵出去!”
“不能撵……控制住就行,师父没有跟英国公翻脸。”苏靖方复又提醒。“王都尉也不是什么叛徒,只要师娘过去,再喊他到身边不要离开,他就懂得了。”
张十娘点点头,便欲收拾东西离开,但好像又意识到什么事情,立即止步看向了苏靖方,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复又醒悟过来,只是闷头转进去,将匕首皮带束好,便径直出去了。
苏靖方目送对方离开,就在郡府后堂内取了印信,从容做了对北面襄国郡驻军高士省的调令和文书,然后径直揣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