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马围继续低声应道。“不过,我倒是觉得,眼下情势,只要首席不过度犹疑,今晚便选定一个方案,就算是应对妥当了……因为这事太仓促了,很多人直接就会被打懵。”
“我懂你意思。”徐世英冷笑一声。“这时候不被打懵就算是好汉,不过咱们这位首席,从来不会懵,他就算是心里再犹疑不定,再惶恐不安,都会及时做决断的……不然,你以为他如何三年建起这般基业?”
马围看了看对方,点点头,然后忽然来问:“徐大头领以为,等过两日敌军追上来,围起来,会有多少人动摇反复?”
徐世英沉默了一会,摇摇头:“人心难测,大家管好自己便是。”
马围再度点点头,然后不再吭声,只是低头安静等候。
而诚如徐大郎所言,张行这个人,毛病再多,也不会在关键时刻直接举手投降的,仅仅是片刻后,时间刚刚来到半个时辰的约定,这位黜龙帮首席便从黑暗中低头走了出来,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中军大帐。
“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来到大帐中央的空地上,张行抬起头来转了一圈,目光也扫过了所有人。
“大家并没有决断,等着首席呢。”一片寂静中,雄伯南做了回复。
“那好,我意已决。”张行点点头,扬声宣告。“就选马分管提供的第二个方案,分成大小两个军团对敌。”
周围一阵骚动。
而张行没有顾忌,继续宣告了下去:“而且兵团布置就以眼下军势顺势而为,不再做多余调度。至于分兵后,大军团速速往将陵去,沿途汇集其余兵马,就以为魏、陈、窦三位为主,而我与这七营就守在此处,不做运动……理由很简单,白横秋有实力追击我们到海边,逃是没用的,我们的真气大军阵与伏龙印能抗住他就扛住,扛不住就扛不住,没必要一步步后退,自露破绽。”
周围骚动愈甚。
“安静!”张行用上真气,大声呵斥,而周边果然再度安静下来。“马分管和徐大郎立即依照此令去做文书计划,我现在布置几条额外军令,有的需要文书记录。”
几名文书颤颤巍巍打开纸笔,开始记录。
“第一,伍大头领留在此处,听我直接调遣使用……但马上要出发,去做配合侦查;
“第二,予以李枢、杜破阵、白有思,包括魏、陈、窦三人组,对应行台、总管州郡的专任以及独立行军之权;
“第三,各处清点物资,点查兵员,严防逃兵。”
“第四……”话到这里,张行顿了一顿。“第四,发布文告,要求各处地方官吏、百姓收拢壮丁,建立城防,储藏物资,小心兵灾,同时,要求河北各处地方,速速展开督促春耕事宜,切不可因为得了黎阳仓的存粮就耽误生产,使灾祸延续。”
原本凛然的周围人明显愣住。
“就是这样了。”张行环顾四面。“现在谁想到什么措施与事物,可以与我、雄天王、马分管、徐大头领做言语……伍大头领即刻出发吧!”
伍惊风怔了一下,点点头,直接在众人的目送下走出大帐,腾空而起,一直到此时,中军大帐内的众人方才回过神一般,轰然启动。
张行安静的坐了下来,心跳慢慢缓了下来。
就在这个夜晚,当河北局势陡然反复,黜龙帮陷入到了可能是建帮以来第二次生死局的时候,相隔千里的淮上,寿春对岸的军营内,杜破阵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命运此时正在两可之中。
或许最终这场淮上对决还要另有胜负,但此时此刻,就在杜破阵大营旁的一座小山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两位可以轻易更改战局的人,而且其中一位立场鲜明,随时可以让杜破阵身死军败。
“曹中丞不动手吗?”金戈夫子张伯凤从军营上收起目光,看向了身侧面色苍白、神情明显颓唐的一人,而这人赫然是红山大会后失踪的当曹皇叔曹林。
暮色中,曹林闻得言语,按住胸口,缓缓摇头:“承蒙张老将军救命之恩,我没有什么可遮掩的……我既偷生至此,自然有所求,若是现在动手,成败不说,万一折在这里,却是平白失了最后作为的机会。”
张伯凤点点头,复又摇头:“倒不是存心救你,是你自家脱离了那两位的追击,河南道旁相逢罢了……不过,我也的确好奇,你此去江东,到底还能有什么作为?真能将那位圣人带回来吗?眼下局势,大魏果然还有救?”
曹林喘了两口气,望头顶繁星来言:“尽人事,对得起先帝便可,将来成败,我反正是看不到了,也不在乎……求个心安。”
张伯凤点点头:“那我们一起渡河南下?我再扶你一程。”
“不必了,生死有命。”曹林缓缓摇头以对。“张老将军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不想耽误老将军,剩下的路本有偏转,老将军自去,我且顺河而下好了。”
张伯凤看了看对方,晓得对方不想让自己看到江都丑态,便点点头,然后脚下真气浮动,将他缓缓托起,随即,这位大宗师在半空中朝曹林拱手一礼,便往淮河对岸而去了。
曹林目送对方离开,眼见着对方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方才缓缓还了一礼,然后转身慢慢运转真气,顺着河流摇摇欲坠往下游飞去。
行了数里,因为目标本在东南江都,其人本能便往河上飞去,然而,真气鼓动,托着这位受伤严重的大宗师来到淮河正上方时,他却忽然觉得脚下一滑,几乎不能维持,也是骇然一时,只以为自己伤势到了极限,然后赶紧折返。
不过,随着他顺流而下,在河道上空左右尝试,很快便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倒不是他伤势加重到连御空而行都做不到,而是一旦来到淮河上空中央,周遭便真气紊乱,让受了重伤的他无法维持。
“是哪位至尊在戏耍自己吗?还是地气分野,天然引动真气,自己受伤不能为?”曹林立在淮河北岸,心中陷入到了某种绝望。“临死之前,甚至无法到东都将齐王扶持上位吗?大魏果然是要亡了吗?!”
一阵南风吹来,似乎在回答曹林的种种疑问,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但似乎又像是什么指引一般,曹皇叔顺着来风吹扭了下头,看向了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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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跬步行(11)
“杀!杀!杀!杀司马正啊!”
高大的城墙下,震耳的喊杀声中,司马正强撑着手中长槊站了起来,却发觉身体沉重,视野模糊,他努力向前方看去,只能勉强见到烟尘中有数不尽的人影,混合着真气、钢铁、旗鼓,正往自己这边扑来。
司马二龙不是畏怯之人,而且眼下明显到了一定困境,所以其人一声大吼,注入辉光真气,舞动钢槊,不退反进,乃是径直向前方烟尘中冲杀而去。
彼辈俗流,如何是司马二龙的对手?刀兵相见,那些人影只是宛如真正的烟尘一般卷落在地,唯独司马正一路冲杀,所向披靡之余却也觉得身体愈发沉重起来。
而终于,随着其人沿着城墙杀出一片重围,杀散无数围攻,竟只觉得身体渐渐麻木、四肢渐渐无力,再难支撑,然后终于坐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一阵风卷过,吹散了周边无数烟尘,满身酸痛的司马正四下张望,却又觉得心下一沉,因为烟尘之后,一彪兵马阵型严密,徐行如林,正往自己这边而来。
俨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很快,司马正也看清楚了来人——队伍中间赫然是一面红底的“黜”字旗,为首一人形象也渐渐清晰,正是那在都中有过一番交情的黜龙贼北地张三。
周遭更有雄伯南、李枢等人簇拥。
“张三郎!连你也要来取我性命吗?”司马正挣扎起身,脱口而对,却又觉得有一丝怪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自己落入到了何等境况?
“天下人皆能取,为什么我不能取?”张三催动胯下黄骠马,昂然向前。“再说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晓得,你的气运根基天赋本就是从三娘那里偷来的!自家本就是一个空壳!”
司马正闻得此言,如遭雷击,却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反驳之意。
“本就是个空壳,你还观想了甲胄,岂不是空壳对空壳?”张三见状继续笑道。“还真以为自己能把甲胄修炼成人?人家冲和观想人偶,本就是一心一意要为他人苦修的,而你观想甲胄,也只能是为他人做嫁衣……嫁衣,嫁衣!司马二郎,你的甲胄迟早是要被别人穿上的!大家今日便是来抢你这副甲胄的!”
司马正听到这里,仿佛又不受控制一般喝问回去:“我只是一副甲胄,你又算什么?你就有资格替三娘讨债?你不也是一个窃取了三娘气运的小人?不也是黑帝爷和白帝爷的木偶?!”
张行仰天大笑:“那又如何?祂们视我为木偶,我也视祂们为泥塑,今日夺了你根基,我便也能超凡化圣,日后再行向祂们算账便是……换言之,我前面是有路的,是能行下去的,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轻视我,你却只能止于此……你这辈子,只是个被那些玩意摆弄出来的笑话罢了!”
司马正愣了片刻,本欲再脱口说什么,却忽然气血上涌,当场大怒:“张三!生死胜负自有分校,盗人家的气运天赋我也自可还回去,但我这半生,难道只是一个修为吗?为人臣、为人子孙、为一地军政长官,我全都无愧于心,便是这些修为我也未曾拿来作恶,我这几十年有没有什么意思,自是我身边的人一起说了算,是你一个人说的算吗?!”
张行闻得此言,陡然安静下来,然后死死盯了过来。
而司马正也渐渐闻得周围安静下来,非只如此,周围景象兵马全都渐渐虚幻,唯独身体沉重呼吸急促不停,最终演化为难以忍受的压迫感。
下一刻,司马二郎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并大汗淋漓,翻身坐起。
此时,窗外已经微微发亮,而司马正从吹拂着强劲南风的窗口收回目光后,当场愣住——在他休息的阁楼内里,床榻的对面,有一个还算是熟悉的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却面色苍白,身形萎顿,然后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
此人居然是当朝皇叔、大宗师曹林。
“我做了个梦。”司马正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询问对方情况,反而说起了刚刚的奇怪梦魇。“是皇叔作为吗?”
“我没那个本事。”曹林缓缓解开了外袍,露出了胸口,上面殊无血迹脏污,但半面肋骨却都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似乎是被什么柱体给狠狠砸过一般。“之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你是梦魇了吗?”
“是。”司马正盯着对方胸口,半日方才回过神来。“梦中自己行为言语根本就不知道从何处来……好像是有人替我、替张三说的一般。”
“你梦到张行了?”曹林松开外袍,认真来问。
“是。”
“他在梦中说什么了?”
“说到白三娘,说到冲和道长,说黑帝、白帝……”
曹林微微诧异,然后缓缓摇头:“你已经是稳稳的宗师了,你这个修为,还做这种梦,而且我这般伤势严重,直接过来,你也都没发现……怕是真有蹊跷。”
“好像有人刻意想把一些话说给我听一般。”司马正就在榻上咽了口口水,俨然还没回过神来。
“恐怕不是人。”曹林叹了口气。“这是徐州城,城内城外都是人,寻常真龙神仙想要做这种事情都难,不是四御,就是三辉,甚至可能是天……”
“三辉四御我都懂,可天?”司马正略微不解。“天不是至公吗?如何这般摆弄我?”
“天不来摆弄你,你自家却可以与天意交感……”曹林平静解释。“换言之,有可能是你自家窥的天机,在梦中演化。”
司马正怔了半晌,方才来问:“若这般说,梦中言语可能便有一些被遮掩的天机了?”
“是吧。”曹皇叔苦笑道。“但还是虚无缥缈,因为不到事情临头,你根本不知道哪句话才是天机。”
司马正点点头,忽然不再提及自己梦魇之事,只是在榻上看向了曹林:“皇叔为何至此?伤势从何而来?”
“我之前进军河北你知道吗?”曹林缓缓来问。
“自然晓得,但也是刚刚晓得,结果皇叔就来了。”
“我当日进军河北,军事上其实打的两头的主意,一头自然是若张行不自量力,便迎头击败他;另一头乃是指望引诱白横秋西进,便在击败张老夫子后挟持李定,入红山,出上党,进太原。这样便可以一举两得,同时让白、张两家失利,为大魏求一口气。”曹林喟然以对。“当然,若是一举一得也无妨,甚至半得我也认了。但没成想,白横秋棋高一着,处处制我……最后,竟被他与冲和一起在红山堵住。”
“白公什么修为?”司马正眯了下眼睛。
“大宗师……正正经经的大宗师,还没立塔大成而已,他必然是要在西都建塔的。”曹林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只他一人,在河北红山,便能与我互制,遑论还有一位可能是真正天榜第一的冲和道长……那一战干脆利索,我本就存了拼命之意,结果虽伤了冲和,却也受了致命之伤,如今,只静待真气耗尽,天人五衰罢了。”
司马正张了张嘴,然后呼了口气:“可若如此,为什么中丞要来徐州?”
“我本欲去江都的。”曹林苦笑道。“但我过不得淮水。”
司马正看了看对方,明显有些茫然:“伤势到了这种地步?那我遣船只送中丞过河便是。”
曹林缓缓摇头:“若我以这般姿态到江都,非但不能成事,反而要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倒也罢了,甚至要激化局势。”
司马正恍然,复又来苦笑:“这事也瞒不住几日吧?河北战事几日内激化,便人人得知了。”
“能瞒一日是一日,事到如今,我只求我生前不出乱子罢了……更不要说,与其往江都纷纷扰扰,我现在想到了一个新主意,或可维持体统。”曹林一边说一边勉强打起精神来看对方。“司马二郎,江都我不指望了,我只想让你率徐州大军往归东都。”
司马正懵了一下,然后便觉得心中乱跳,堂堂宗师都不能稳下来。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决定会直接影响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东都是天下之中。”司马正缓缓开口。“大魏又已经不合时宜,此去东都,必然要被天下四面围攻!”
“那又如何?”曹林忽然笑道。“你在徐州,只会更艰难……”
司马正张了下嘴,没有吭声。
“江都那里,局势具体如何我不晓得,但我一败,必然会起大乱,这也是我之前要去江都的缘故,而一旦大乱必然是禁军作乱,这个时候谁是禁军领袖谁就要来作乱,跟这人愿不愿、想不想,本事如何,没有半点关系。”曹林失笑来言。“而你父辈之所以能成禁军领袖,一来就是因为他们是废物,做起乱来最慢;二来却是因为你在徐州,天下皆称忠臣……这些日子,你收到过数不清的亲眷和故旧书信,包括亲眼见到过许多信使吧?都是说曹彻那厮在江都如何自坏人心,让你早做打算的,是也不是?”
“是。”司马正没有说谎。
“他们在等你应声,你一旦应声,江都便要血流成河。”曹林继续笑道。“而现在,等我败绩传过去,便是你不答应,他们也会自行其是……到时候你若还在徐州,能怎么办?”
“我……我引兵去江都救驾!”司马正脱口而对,俨然早有想法。
“来不及的。”曹林苦笑道。“而且你信不信,一旦过了淮河,你的兵马也要失控……他们都想回东都,而不是想去江都,而且禁军内里相互勾连,自有交通,你一人之威信,难定他们数代之经营。”
“那我们现在一起渡河,将圣人迎回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