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张公慎立即点头。
“我知道。”黄平闻言叹了口气。“来说他的人里不知道多少都提了这事,有人说他是撞坏了脑袋,记不得事情,还有人说,这是黑帝爷种下的种子,借他身子发芽了。”
谢明鹤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但还是得硬着头皮来说:“那黄执事怎么看呢?”
“我能怎么看?”黄平愈发无奈。“到底是我亡姐唯一的孩子,甭管是忘了还是不想连累我们,又或者真是黑帝爷用了什么手段,借了他的身子,但到底那身子也是我外甥的……总不能放他死了,眼睁睁在我身前就化成白骨。”
谢明鹤心中了然,多少放下心来。
而黄平也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其实,真要是他快死了,反而简单,你们找我,我豁出命来,跟你们走一遭便是,但现在按照你们的说法,他的性命反而未必就是什么必死的局面,要救的是你们黜龙帮,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铁山卫的事情……”
“卫中具体是什么情势呢?”谢明鹤认真来问。
“对你们自然不必遮掩,我明确说,铁山卫这里的朱司命年纪大了,两个副司命都有想法,朱司命两个儿子也有想法,搞得是乌烟瘴气,至于我,原本他走的时候只是个寻常护法倒也罢了,可后来快凝丹了,就做了执事,管着卫里的通信和账目,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张行的缘故,与我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黄平无奈解释。“我只怕我提出来,那几位反而一定要反对的,生怕我把人拉出去便趁机收拢了……所以大军恐怕是真没有的。”
哪里没有这种事?
谢明鹤跟张公慎更是见得多,立即了然,却都皱了眉头。
“那便是没法子了?”谢明鹤想了一想,终于蹙眉,算是有了为难的表情。“时间紧急,请大司命干涉,怕是也来不及吧?”
“这要看你们到底要多少兵?”黄平似乎早有想法。“要是少些人也可以,那就绕开几位司命,我自去联络人……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谢明鹤稍有不解:“这种法子能联络到多少人?”
“这就要看用什么名义来联络了。”黄平看了看对方,难得咧嘴笑了一声。“北地这里,自有北地的风俗习惯,年轻人也好,修为好手也罢,都耐不住寂寞,而卫中、城中对个人的约束也跟你们南方人想得不是一回事……落钵城那里的年轻人也不是说就跟我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莫忘了,你们张首席原本就是听涛城那边的,还不是卫里出身。”
“那用黜龙帮的名义?”谢明鹤心中微动,试探来问。“能在两三日内召集多少人?”
“四五百……到六七百人?”黄平想了一想,给出了答案。“里面大约百十好手,黜龙帮这些年影响还是很大的,很多年轻人都知道。”
“那用……黑帝爷点选张行义来说呢?”谢明鹤沉思了片刻,继续来问。
“千把人……但好手还是百十人。”黄平再想了一想,依旧给出了个确切答案。
谢明鹤终于也笑了:“那要是以北地豪杰出身的黜龙帮首席张行义的名义呢?”
“两千人,好手两百。”黄平随之来笑。“再多确实没有了……”
“有马吗?”谢明鹤继续来问。
“这不用担心,首先这里是怀荒,几乎哪个耍刀枪的都有马,否则无法往来。”黄平认真道。“其次,我既豁出去了,有些事情也顾不得了,我先向周围的马帮、战团,包括卫中借马,若是不足,临走前直接开了卫里外头的马场……务必要一人双马。”
“我……”就在这时,张公慎谨慎来言。“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幽州那里,我本镇守着谷北城,诸位要是过去,我肯定是能放到螺山的,但再往前走,便是幽州城,如今罗总管已经亲自去了,虽说幽州空虚,但也不是两千人能动弹的,只是阻挠过来,几日功夫,便也让你们白走一趟了?”
“按照路上相逢的那次交谈,罗术未必不想看到我们过去。”谢明鹤失笑道。“但正如你所言,没有提前的言语和交代,这时候从幽州走,必然会被阻碍,耽误了事最麻烦……黄执事,苦海能走吗,去晋北?”
黄平愣了一下,立即点头:“除非罪龙隔了几千年冒出来,否则自然可以走,而且比走幽州更快一些。”
“那好,我们不走幽州,我们走苦海,从晋北走,晋北那里的洪总管还算可靠,然后出黑山,从河北的西北部过去,到时候借着河北西北三郡的混乱,只说是代郡高道士的兵去支援的,再加上一人双马,快到信使都跟不上……这样便能避开对方耳目,起到突然效果。”轮到谢明鹤如释重负了。
黄平和张公慎也齐齐松了口气……有法子有路线就好,就怕没有。
“既然洪总管还算可靠,那晋北能出多少人?”而马上,回过神的黄平又赶紧来问。
“晋北能出上万人,但我不敢让他们进入河北!”谢明鹤继续笑道。“这种事情,人太多反而无用,关键是要不引起官军注意,起到一个接应、突袭的效果,而且要靠得住……两千人有点少,但做接应足够了。”
其余两人若有所思,继而恍然。
且说,单论关系,肯定是晋北跟黜龙帮的联系更多更近一些,只不过,靠得住三个字,有时候不光是要看立场,还要看利益纠葛的……晋北那里,紧紧挨着河北与太原,便是总体立场稳定,也保不住有些人有别的想法,而北地这里,虽然跟黜龙帮的关系有些漂浮,但胜在干净纯粹,他们跟河北晋地的官军没有任何接触,只有一个简单的反魏立场。
所以,这个场景下,尤其是河北、晋地势力几乎全被搅动的情况下,执行这种任务,反而是北地的援兵更能得用。
若是白横秋提前想到这一步,在这里下了棋子,那可真是天下圣手了,输了也不冤枉。
片刻后,黄平站起身来:“既是两千人就好,咱们不要耽误时间,我现在去找自己的兄弟朋友来,两位见一见,就立即撒出去做事。”
谢、张当然说好,一起起身相送,而待黄平披着毛皮袄子出去,方才坐回,却又一时无言,都只在想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还是张公慎开了口:“谢总管,咱们路上来得急,有些话也没有机会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
“张将军请讲。”谢明鹤陡然认真了起来。
“我在幽州多年,之前河北各处也都浪荡过,不敢说见多识广,但也不算眼界狭窄,但什么势力都没有黜龙帮这般仁义,什么首领也都没有张首席这般能得人的……这次的事情前后我正好也在南边,还去了红山,看的清楚,就是黜龙帮和张首席为了河北老百姓今年不饿死取了黎阳仓,这才露了破绽,引出来这般祸事……是也不是?”
“当然。”
“可若是这样,岂不是说黜龙帮救了整个河北,结果整个河北却来围攻黜龙帮吗?”张公慎吐了口气,言语艰难。“这算什么?”
谢明鹤一时没有吭声。
“那我再问一句。”张公慎见状无奈,也停了片刻后方才继续追问。“这一回张首席真有把握能出来吗?”
“出来还是没问题的。”谢明鹤正色道。“你想想,咱们见面时就得到消息,说是首席挡住了白横秋的第一击,改为围困,而既然挡住了第一击,咱们不管什么伏龙印还是什么别的,便说明首席那里有了些自保的能力。”
张公慎松了口气,复又摇头,却没有再问。
倒是谢明鹤此时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一开始知道白横秋扑了过来以后,也是挺沮丧的,想法也跟你类似,觉得世道不公,好事要被当成破绽,好人要被人胁迫,最后还是刀枪,是恶人更占便宜,竟觉得这人间也没什么意思了……但是一路走过来,各方各面都点了一下,反而有了些感悟,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
“怎么说?”
“一个简单的道理,黜龙帮这几年的仁政,包括这次黎阳仓放粮,包括红山之会,都不是没有效果的,张首席的那些作为,也不是没有效果的,河北看起来全然倒向了白横秋,但那只是因为白横秋一时得势和既定立场的延续,实际上内里都是有动摇和想法的。”谢明鹤低头笑道。“譬如说我去见了冯无佚,冯无佚立即答应去帮我劝和;见了慕容正言,那慕容正言干脆是跟我们黜龙帮作战时瘸的,却居然没有下令将我逮捕,反而听我说完,方才将我礼送出境;再往北走,遇到罗总管,他一面心急火燎,生怕去的晚了,惹出祸事,一面却又与我私下交谈,仔细询问局势;更不要说还有你张将军了,你可是幽州军的骨干,官军的底子,但闻得我要来北地,居然告了假,亲自送我过来,现在还来问我这些,简直把自己当成黜龙帮的人了……这难道不是人心吗?”
张公慎没有驳斥。
“而这些,还只是北面素来与黜龙军对立的官军下面的情势,河北南部那些地方,受我们黜龙帮仁政已经两三年,黎阳仓的受益更大,我现在虽在数百里之外,却反而有了信心,彼处一定会给白横秋一个好看!“谢明鹤继续言道,语气也禁不住轻松起来。“退一万步说,便是这次真的败了,大败了,帮内精英没有接应出来几个,那又如何?做事业什么时候一定要一帆风顺?把愿意做事的人继续收拢起来,重头再来嘛,退回平原、登州,逃到晋北、北地,只要人在,只要做的对,做得好,怎么都能再起来!”
张公慎面色涨红,连连点头:“说的不错!说的不错!到时候我无论如何也要跟过去!痛痛快快做一场!”
谢明鹤点点头,刚要笑着说什么,却忽然眯了眼睛:“若是这般,何如现在就做?张将军……你现在就走,赶紧去追罗总管!追到清漳水岸边去!”
张公慎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却是立即起身,便要往外走,而等他低头走到门外,却又回头:“谢总管给我个信物。”
谢明鹤也愣了一下,也赶紧来翻身上,却一无所得,便想了一想,告诉对方:“你只告诉张首席,我让你问,石头城外的夜景漂亮不漂亮?江水凉快不凉快?”
张公慎重复一遍,再度低头转出,居然是在黄平回来前,直接冒着北地二月的刀子风策马离开了。
北地二月春风寒气逼人,转回清漳水畔,却已经春风又绿,乃至于花开四野了……下午的宴会结束,太原王氏当家人、文修宗师王怀通却没有歇息,反而打马启程,绕过包围圈,去往武城见另一位文修宗师、清河崔氏当家人崔傥。
随行的只有他的关门弟子房玄乔。
“恩师,今日为何要建议联军劝降张行……”骑着一头驴的房玄乔看着视野中满满堂堂的营地,忽然扭头来问。
“当然是因为你的言语,还有我大兄的信函。”王怀通也骑在一头驴子上,言辞简短直接。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房玄乔赶紧更正。“我是问,恩师明知道白公这些能做主的人在这种形势下根本不会同意,为何还要坚持?”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既参与到了此事中,自然要将自己的真切想法给说出来。”王怀通平静回复。“何必管建议会不会被采纳呢?”
“那恩师的想法是什么?”房玄乔会意后又反过来追问。“果然是因为我跟师伯的讲述反而对黜龙帮同情起来了吗?”
“同情?”
王怀通忽然勒驴,然后回头以对。“不是同情,是忧虑……”
“忧虑?”房玄乔也停了驴子。
“若是同情,我在红山上便会被他说服,如何会再帮白公做这么多事?”王怀通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平静解释。“所以,我跟黜龙帮并没有什么立场上的转变共鸣,包括大兄说什么天命之类的胡话我也没在意。但是,大兄也好,你也好,还有这些日子冯无佚那些人也罢,包括我亲眼所见,多少能够看出来,黜龙帮虽然托名帮派,实际上却是正经路子,制度严密不说,甚至称得上行政干净,上下人心收拾的也好,张行也算是个仁主……这种情况下,便是黜龙帮败了,张行死了,河北、东境将来都忘不掉的,迟早还有波澜;便是今日这些来围攻的人将来都成事了,也都放不下的,时不时的就要有人拿张行和黜龙帮来刺一刺今日军帐中的人,我是为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好,才建议如此。”
房玄乔想了一下,心下了然,轻轻点头:“只怕不等将来,眼下黜龙帮便能凭人心来起波澜,那又待如何?”
“且观之吧。”王怀通堂堂宗师,忽然心烦意乱,只觉被凭空刺了一下,直接勒驴前行。
房玄乔赶紧跟上。
第二百六十六章 山海行(13)
时间来到二月初十日晚,双月如钩,四野清肃,到此时,联军局势已经非常好了,而且不是小好,乃是大好。因为这一日,不只是援军迭至,更有分兵遣出的各路兵马纷纷取得战果。
清河郡那里,堪称连续告捷,临清、清平、清阳、清泉四县在两日被两路兵马迅速扫荡,区区贼人完全不是东都成建制大军的对手,临清和清平都是一战告破,而到了今日,清阳、清泉干脆就是望风而降了。
而攻取四城后,果然也起到了预想中的效果——东都军在大大减轻了清漳水畔包围圈军事压力的同时,也同时减轻了联军的一定后勤压力。
据说四座城里都有不少之前黜龙帮自己转运的存粮,而黜龙帮下属的那些屯田兵即便是选择逃窜的都不舍得烧了这些粮食,却是平白便宜了联军。
与此同时,武阳郡、汲郡的兵马也收获了好消息。
首先是武阳郡这里,自从白立本白将军亲自都督三军近万人前来护粮后,粮道上下立即通畅了起来,什么刘黑黄、郝义德、曹晨那几个贼人根本不敢动弹,运粮效率自然也提高了起来,而武阳郡守元宝存元公更是高瞻远瞩,主动让贤,将郡府之事交给了一个小子来处置;
其次,乃是黎阳仓方向,彼处消息已经得到验证,虽然确系是遭遇了破袭,但并没有什么河南成建制部队过来,只是部分高手的简单行动,这就跟大营处十三金刚闯营呼应上了……换言之,这些贼人已经没了,自投罗网了,而河南大军也没有大举过河,粮道这里堪称高枕无忧。
当然,若是河南贼人敢来,白将军与在下,包括武阳郡的诸位,都正缺立功机会呢。
一番话说完,窦历环顾四面,但见在座的武阳郡本地士绅、官吏纷纷颔首,忙不迭恭维,也是觉得不枉自己专门设宴招待了这些人。
便也放下心来。
且说,此地并非城内,乃是武阳郡郡治贵乡城西北十余里处,惬山之下的一座市镇,正唤作惬山镇,因为挨着官道十字路口,所以格外繁华,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自黎阳往联军前线发送的军粮也从此地转运颇多,成为了后勤路线上的一环。
对此,负责监督武阳郡郡务的窦历窦参军当然要来此视察一番,并汇集本地大户恩威并发了。
不过,随着天色彻底黑下来,众人不再谈正事,宴席气氛也渐渐到了一定份上,对安抚效果还算满意的窦参军坐在上首仔细回想了一下,却又在扫视了宴会上后总觉得哪里有些有点不对。
而想了一阵子后,其人忽然在上首来问:“镇中可有妓女?”
在场之人几乎全都愣了一下,但马上也都醒悟,这个场合似乎确实是缺妓女,窦参军这话也不是什么突兀的言语,故此,几名本地大户在与那些贵乡跟出来的郡吏们对视之后,纷纷摇头回复:
“不知道。”
“不晓得。”
窦历不由挑眉失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们倒好,不知道……你们是本地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是说便是这种小事,也不愿意与我多说?”
“回禀窦将军,是真不知道。”为首一名大户赶紧避席来解释,他家是做牲畜产业的,自然不敢怠慢。“因为诚如窦将军所言,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没必要模糊……恐怕大家都不知道。”
窦历反而来了兴趣:“这种因为交通商贸而起的镇子,靠近郡城却又不在城内,本就应该有许多妓女舞乐吧?”
“回禀窦将军,三征之前是这样。”那大户认真作答。
“三征之后立即就没了?”窦历追问不及。
“回禀窦将军,不是三征一下就没了的。”这本地大户小心来言。“三征的时候就有迹象,而三征败了之后,河北盗匪横行,大户们聚坞堡自保……那一阵周边特别乱,郡守生死如常事,整县整郡的反复,杀人的以万计算,被掳掠为奴的也是数以千计,故此,周边出了几次事情以后,像这种没有遮蔽的市集会镇自家就要散开了。”
“我晓得了。”窦历会意点头,却疑惑未消。“但是你看现在,四下明显重新热闹了起来,你们也回来重新做生意了,为何妓女舞乐都没有回来呢?”
大户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就在左侧第一位、一直没吭声的郡吏首领终于开口了,而这位武阳郡的户曹说话前居然也同样避席,恭敬得如同侍奉长官:“回禀窦将军,这事恐怕跟黜龙……贼有些关系。”
窦历恍然:“黜龙贼禁止妓女,你们这里一度受他们指派,所以被肃清过?王户曹是这个意思?”
“不瞒窦将军,黜龙贼没有禁止过妓女,目前为止,也没有大肆干涉过本郡郡务,因为确实来不及。”王户曹俯首以对愈发恭敬起来。“但是,黜龙贼起事以来,多放官奴、赎私奴,而且拿这个跟清理田亩重新授田、烧高利债、保护府库、分粮救济、少年筑基一起,并为黜龙贼新举一地后的基本行措……而黜龙贼既不许私奴、官奴买卖,又收拢流民、降卒屯田,安置男女,那便是舞乐妓户想开张,怕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因为人都跑到那边了,我们这里也不敢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