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郎今日好气色。”
“见过诸位同列。”张行举着杯子团团一揖,赶紧再来问。“诸位刚刚说到早间去挑战摩云金翅大鹏的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赵都尉抄起路边肉摊子上的一把杀猪刀,运起真气,只一招就切了那厮的眉尖长刀,然后便扔了杀猪刀,按在天街的石条砖上打,往脸上打,打完了净街虎的人也到了,又让净街虎的人捆起来,一路上拽着拿刀鞘打,上午就扔黑塔里了。”
张行目瞪口呆,赶紧回头去看黑塔,却不料刚一回头,便又愣住——原来,视野中,青天白日之下,居然清晰有数道流光,正自岛外飞来,然后直接往黑塔冲去,继而整个岛上便是一阵鸡飞狗跳,喧哗喊叫。
其余诸多摸鱼的巡骑,也都怔在当场,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群江湖好汉,真的敢来冲塔。
与之相比,刚刚那位太原好汉,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第六十一章 案牍行(7)
榜单这玩意的效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但却也是事出有因。
主要是这年头的科举制度简直就是糊弄人,归根到底还是皇族、门阀与各层贵人提携,人身依附性太强,门第观念太厚,并不能有效选拔人才。相对来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行上的榜单却算是某种经得起考验的真材实料,那么一旦这玩意对仕途经济有了说法,自然会被无限拔高。
而如果理论上还想不通的话,看看天榜第一、镇塔天王曹皇叔的铁塔此时之情境,或许就能够更直观的认识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锦衣巡骑们万万不会想到,真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会来冲塔……这到底是想在天榜第一的家门口秀操作扬名,还是想直接拜会曹中丞求个朱绶呢?
但不管如何,这个时间段你来冲塔,总不可能说是跟榜单毫无干系吧?
“好贼子!”
“哪来的蠢货?!”
“全伙结阵!长生真气在东,断江真气在西,离火真气在南,弱水真气在北……辉光真气聚集塔下!”
“不要怕!镇塔天王现在南衙论事,是征兵点将的大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兄弟并肩子上,趁大阵气浪起来之前冲入塔里走个来回,出去后他这个地榜就废了!”
“这红带子竟是个女人……是倚天剑!果然名不虚传!小娘皮好厉害!”
“这塔有古怪,进去后运气被压制,不要乱钻!砍掉这黑塔的半个屋檐,足够扬名天下了!”
“真让这厮进塔了?!你们怎么吃得这份皇粮?!三一正教出身的一起进塔来!”
“辉光真气在塔内不受压制,老池进去溜达一会……”
“不光是四御嫡传真气,属性对的都过来!木系在东,金系在西,火系在南,水系在北……统统过来!进来了就让他出不去!”
“薛朱绶受伤了!薛朱绶受伤了!”
“来人中有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
“今日事后,老子周无忌便是黑榜前三!”
“老七被倚天剑剁了手,快去救他!”
“找找我兄弟太原破浪刀,他今日刚刚被构陷进来了……兄弟!兄弟!”
“黑塔的西北角真被砍断了……”
大中午的,整个黑塔周边流光溢彩,数不清的各色光点光线四下乱窜,而黑塔下方青白赤黑四色虽然变幻不断,却越来越强,宛若一朵四色黑心莲花平地而生,上有蜜蜂蜻蜓追逐不停,下有无形波浪荡漾开来。
被波浪荡漾到的张行也懵住了。
穿越半年,首先他有自己的生活,要求生、要吃饭、要工作、要火并、要买柴、要杀人、要喂马的,剩余的时间才能用来满足自己好奇心,而这个好奇心,理所当然的还是放在了真气这个最让他敏感的点上。
但是,可能是因为前世整日坐在电脑前,养成了类似于键政的那种眼高手低,他总是看历史书,总是思考这个世界的地理变迁,总是注意哪些神怪真龙的传说,总是在意真气对这个世界的政治、宗教格局的影响,也就是说,他总是更在乎那些高端的、大的方面,然后却总又低估真气对社会层面、文化层面的现实意义。
这种东西,理论上都是能想象到的,甚至是经常听说的,甚至能切身接触的到……比如这个世界过于突出的任侠风气;比如山寨、帮会、门派、庄园的广泛存在,直接产生了新的经济逻辑与形式;还比如边疆地区的村社尚武军镇文化……但这些大略可以称之为江湖气的存在,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给张行带来一种从视觉到心理,所谓由外而内的、明确的、彻底的震动。
任谁看到这一幕,会敢说这不是一个江湖世界呢?
就好像刚来这个世界第一天,任谁像张行那般亲眼看到分山君后,还会以为这只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时期呢?
张行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骚乱在迅速扩散。
“快走!”
当一名试图逃窜的凝丹期高手被最起码三道流光追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以后,张行当机立断,扔下茶杯,抽刀回首,厉声呵斥。“巡骑和文书还有官仆,全都随我去塔下,那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随即,这位据说是双腿已废的白绶,居然是一马当先,运足真气往最热闹的塔下大阵飞奔而去。
周边摸鱼的锦衣巡骑们醒悟过来,纷纷明智的随这位白绶而去。倒是那些仆役们,明显有些犹疑和畏惧,却是大约分成两拨,一拨蹿入小院内,另一拨则快步跟上。
果然,临到塔下,众人这才发现,别看上面流光不断,却根本没有哪道流光敢低空飞行,反而是上方飞舞的朱绶们,在尝试把这些贼人往下逼迫,至于塔底已经显露规模的修行者大阵,却随着指挥者的统一指挥,齐齐挥刀,时不时的向上方发出反击,弄得那些冲塔者狼狈不堪。
而这,正是那股张行察觉到的无形波浪的产生缘由。
“沈常检,寒冰真气去哪里?”张行远远看到一名黑绶在迎接来人,脱口而对。
“北面北面!”那副常检脱口而对。“寒冰真气与弱水真气几乎同质……仆役躲在外围趴下就行。”
张行来不及多想,直接涌入黑塔北面人数最少的那个大阵,与其他人一样,运出真气,随着为首的一名使用弱水真气的黑绶号令,挥刀发力。
而刚一居于阵中,张行便明显感觉到大阵的奇妙作用,列在众多类似属性的修行者中间,放出真气充盈身体后,所有真气就好像连成一片一样,那感觉就好像融入到了一个同属性真气的池塘。
接着按照号令,每和其他人一起挥出一刀,既好像是在给这池塘提供真气储备,又好像是在号令和指挥着一个更加庞大的、有规律的、亲和的集体活物。
连续三刀之后,张行振奋异常,他开始彻底放开自己的真气储备,不再留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负责指挥和承担阵眼的黑绶忽然觉得自己所领北方阵的真气波动陡然强了一截。
但来不及多想,随着天空中‘倚天剑’再度横飞,一名前来冲塔的凝丹高手忽然狼狈坠落,黑绶立即怒吼一声,发出号令,引得身后诸多巡骑齐齐运气向上挥刀。借着这一刀,黑绶宛如踩着一股巨浪一般直接平地腾起,然后只是当空奋力一剑,身后巨浪便又犹如有了宣泄口一般直接激射向前。
真的是激射,因为随着这一剑使出,黑塔北面的阳光阴影下,凭空便生出一股淡黑色实体水浪,水浪宛如一条巨大的黑鞭,将那名坠落的凝丹高手拦腰卷起,继而狠狠发力摔在塔下,活活摔得没了气息。
四面八方靖安台众巡骑看的清楚,几乎齐齐发一声喊,士气一时大振,而使出这一剑的黑绶也落回阵中后,犹然面色发红,心情激荡。
张行激荡的更厉害,因为刚刚随着那一剑挥出,周边整个‘池塘’的真气几乎整个甩上了天,连带着他体内的真气也为之一空,差点就又回到了当日老寒腿的境地,这直接导致他和其他人一样一个踉跄。
但很快,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随着那名凝丹高手被砸了个稀巴烂,一股宛如潮水一般的热腾腾巨浪忽然便反扑过来,又将他全身真气胀满。
被这股热浪击中的张行在阵中踉踉跄跄个不停,宛如晕船一般,一个不好,直接栽倒在地,努力爬起,却又当场吐了出来。
“张白绶脱力了,要晕阵!快拽他出去!”
“杀了恨地无环池铭了!”
“万里独行要跑,他的真气法门全在轻功上!跑了可就真追不上了!”
耳畔一时有无数人疾呼。
紧接着又有数张熟悉面孔涌来将他拽出阵中,往仆役群这里抬架过去,而刚一出阵,张行便瞬间耳目清明起来。
也就是此时,一声怒喝凭空暴起,宛如雷鸣:
“万里独行周无忌是不是?今日老夫便让你独行个痛快!”
众人知道是大宗师从紫微宫飞回,一时齐齐欢呼,便是所有贼人都在四散逃窜,也无一人去追赶了。
而下一刻,躺在地上的张行看的清楚,随着曹林的这声怒吼,岛上黑塔周边数处,一道道宛如实质的辉光真气凭空叠生,真就在空中构成了闪闪发光宛如实质宝塔一般的真气物件,然后镇河妖一般将几名想要逃窜的流光给罩入其中。
唯独为首那人,也就是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只在腰中被圈了一条辉光真气的圈子。
众人尚在疑惑,下一刻,那条宛如实质腰带一般的辉光真气忽然消失不见,而半空中周无忌的双腿也齐齐掉落,血水溅的漫天都是。
而那周无忌不愧是黑榜第五的狠人,下半身无了,犹然还能在空中使出真气护住躯体,试图逃窜。
大宗师就在这里,众人也不追赶,也不去拦,只是在地上怔怔看着,任由这位只剩一半身子的黑榜第五高手在空中拖着漫天血雨歪歪扭扭往外努力飞去。
果然,即便这种高手,也熬不过人工降雨一般的失血和丹田破碎、真气流失,更无法控制逃窜路线……待此人在靖安台岛上用身体于空中写了一篇小作文后,一个支撑不住,剩下半拉身子一时血崩,忽然就掉进了靖安台的水潭里。
一时满潭殷红,荡开落叶与阳光无数。
第六十二章 案牍行(8)
仲秋时节,凝丹期以上贼子七人洛水结义,号为七圣,试图冲破黑塔,解救贼囚,惊扰靖安台,以图扬名天下。
此役,终究是靖安台大获全胜,他们在镇塔天王曹皇叔不在的情况下,临危不惧,组织有度,从容结成大阵,对抗得力,早在大宗师折返前,便成功斩杀一人、活捉一人。
尤其是被斩杀的一人,居然是靠着最基本的四相大阵,为一名担当阵眼的黑绶一剑斩杀,堪称酣畅淋漓。
而英才榜第二的倚天长剑白有思也没有堕了气势,此役削去一名同级高手的左手,复又擒拿另外一人,堪称威风八面。
但最终,让所有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大宗师本人的绝对统治力,四名凝丹高手,其中一人大约还有可能已经成丹,结果在这位暴怒的大宗师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
其中,位列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更是被拦腰斩断,当场身死。
七名足以横行天下的顶级高手,除了一位绰号莽金刚的南帝观弃道见机的快,上来砍了黑塔一个角然后飞速逃窜,其余六人非死即伤,尽数没了结果。
当然,这群人还是有收获的,那位并没有什么作奸犯科记录的莽金刚成功上了黑榜,顶替了万里独行,成为了黑榜第五的存在,端是威风八面,扬名天下。
日后谁见了他,不得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转过眼来,靖安台也是被这次突袭弄得乱糟糟一片。
那几个混账,到底是凝丹期以上的高手,他们忽然来袭,塔也崩了一个角,人也没少伤,各处房屋也没少塌。最坑的是,这几人刚进来的时候,居然真的趁着大阵没有结起闯入了塔内,硬生生穿了几个来回,门窗啥的倒无所谓,关键是里面的档案、文书,以及相关文员确实没少损伤。
而且尸体还污染了靖安台的环境,血撒的满天满地都是,多少年没清理的水潭,都被迫开始大面积清淤工作。
至于张行,因为人手问题和眼下的特殊情况,也算是正式被抽调了起来,开始在小院这里协助处理原本黑塔才有权责处理的各项事务,他对接的,乃是一位姓陈的塔内五层黑绶,做的基本上是不管部长的活。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天气转凉的时候,他已经连续抱病为大魏人民工作与服务了整整三日……连着三日,都没有摸鱼,而是尽心尽力,为大魏与靖安台操碎了心。
“冲出来三十五具尸骨,全是人的?”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昏暗,因为厢房也破了洞,被迫在小院里露天办公的张行正强忍着全身的酸胀不适,继续坐好最后一班岗。“王七哥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坐在对面的一名别组白绶摊手以对。“张三郎知道这事难办在什么地方吗?不是人骨头,人骨头在靖安台算个屁啊?谁没杀过人啊?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淤泥里的尸骨是哪家的?或许有可能是咱们这边岛上的变故,但更大的可能是皇城、西苑那边冲过来的,那边冲过来的尸骨能查吗?偏偏光天化日之下……”
“我明白七哥的意思。”张行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直接好了。“这样好了,不要让兄弟们为难,趁现在乱着,天也黑了,只假装是牲畜骨头,赶紧塞回淤泥里,拉到城外当肥料……我这里先什么都不做,大家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非要是哪个较真的追问了,你再说报到我这里了,我再说我忙晕了,忘了……绝不让兄弟们为难,赶紧的吧!”
“辛苦张三郎帮忙搭肩膀。”那白绶立即起身,重重拱了下手,然后便转身而去。
人一走,张行不免皱了皱眉,毕竟,谁能想到自己整日以为多漂亮,而且还是活的潭水下面会有几十具人骨呢?
就这样,一面想着,一面端起茶杯来准备喝一口,却发现茶杯里的茶早已经被自己无意间冻得梆硬,便又呼小顾来换杯子换水。
小顾也是习惯了,赶紧换上一杯滚水,将冰渣子端走。
而片刻后,就在张行瞅着机会准备起身时,忽然另一人直接坐了过来,却是一位老熟人。
“李十二郎。”张行看到是李清臣,不由诧异。“你今日当的什么活,如何到我这里来?”
“别提了!”李清臣坐下来后气急败坏。“有茶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