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大喜。
“但是……”白横秋沉吟片刻,负手以对。“先按照我之前命令执行,等东都军出营后再拉回来,再让移营的太原军去做救援……而且,要让窦琦守中军大营,孙顺德亲自带兵去援护……还要让孙顺德走前来见我。”
参军先是茫然,但毕竟是参军,旋即醒悟了半分,白横秋似乎是要示弱,告诉河对岸的黜龙军,这里的东都军已经到了失控边缘。
片刻后,孙顺德抵达,白横秋招呼对方过来,言简意赅:“你带兵过去东面,不必支援屈突达,走出个二十里,便将兵马伏下,就地落寨,懂我的意思吗?”
“懂得!”孙顺德即刻醒悟。“这样,我与韩引弓便是两把战场外的钳子,必要时可以从任意地方插进来!”
白横秋点头,孙顺德也即刻离去。
此时,东都军大营内因为出兵援救的闹剧已经开始,而白横秋却继续了自己的单人棋局……只不过,相对于上午的煎熬,作为一名宿将,晓得大战将至,此时他反而坦然了下来,甚至让人送上了点心与酒水。
只是从容来听东都军的混乱。
不过,白横秋的计划虽然得到贯彻执行,但这场混乱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东都军在要求撤回大营后,几乎要哗变,还是孙顺德以几乎同样数量的太原军,外加东都军军官晓得大宗师的威风,双方合力弹压,方才将部队拉回去。
折腾了这一场,下午已经过半,对面的黜龙军也早已经被惊动,而目送孙顺德的部队消失在视野中后,牛达与徐师仁便一起来寻张行。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东都军已经崩溃到一定份上了,而诱敌之策也成功了,是否改变部属,主力从此处突围?
“我觉得是刻意诱敌。”张行思索片刻,给出了答复。“原计划不变。”
这是当然的,张行没有伏龙印,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从这里突围。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很紧了,堪称军情严肃,牛达、徐师仁虽然有意见,却也只能无奈离去。
随即,到了傍晚时分,全军开始用晚饭,炊烟再度升腾在两军大营的上空。
而随着暮色加深,烟气渐消,徐师仁今日第三次找到了正在吃饭的张行,这一次他神色惶恐:“首席,晚饭前的时候将军令下达到队将一层,结果现在开始吃饭,发现有个队将不见了!”
张三终于在这一天露出了明显的惊愕表情,然后迅速端着饭碗下令:“让所有头领集结!”
接着,赶紧扒饭。
随即,其人扔下徐师仁,走入后帐,取出了罗盘,这一次他只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便念出了那句话: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言既发,罗盘指针凭空弹起,再度指向了西北面。
一刻钟后,已经完全黑下的暮色中,各营主将与中军各头领汇合,这个时候,从后帐出来的张首席开宗明义:“徐大头领部有队将逃跑,而徐大头领是要跟主力从西北面走的……换句话说,今夜突围的方向和时间很可能被敌军知晓……不许埋怨谁,现在立即决断,要不要更改主力突围方向,要不要提前突围?”
众人议论纷纷。
但普遍性都认为应该更改作战方案,趁着军令没有下达到部队最基层,直接从上层这里更改突围方向。
张行没有吭声,罗盘迄今为止没有骗过他,他也早过了对罗盘过于警惕或者依赖的心境,然而,事情总要有个说法,这个说法不是无谓的借口,而要和之前一样,有一个理性的思路,晓得留在这里,或者不改变突围方向的原委在哪里。
真要是来个真龙开道,他反而要更加警惕这个罗盘了。
而现在这个道理在哪里呢?
首先当然是罗术,从罗术那里走最出其不意……但现在消息要被暴露。
“以防万一的话,改道是对的。”就在这时,马围开口了。“但是,改道的话,就没有必要改时间,这样反而会起到疑兵作用;反过来说,改时间提前的话,就没必要改道,因为他们来不及的……将消息传到白横秋那里,再做部署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张行恍然大悟,这样就对了!
只是该如何说服众人提前而不是改道呢?
想到这里,张首席目光扫过帐中的头领们,最后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心中微动,主动来言:“马分管说的清楚,改道还是提前,咱们不要耽误时间,各营主将按顺序说,徐大郎……你怎么看?是改道,还是提前?”
“那就不改道,现在准备,突围提前到午夜如何?”徐世英愣了一下,咬牙回复。“我还是向东面渡河诱敌,周头领带骑兵走北面冯无佚那里……”
“我乐意!”周行范主动跟上。
“好。”张行点点头,继续来问。“徐大头领?”
“我也赞同。”徐师仁忙不迭颔首。
“我也赞同……”张行立即中断了表决。“七营主将,四营同意提前出兵……大家不要再议论了,立即准备!”
雄伯南以下,各自释然,然后迅速忙碌起来。
不过,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名刚刚自北面逃离的黜龙军队将被人按在土垒上,然后一刀枭首。枭首之后,河间军一名队将将此人首级取下,寻到对方鲸骨牌子,不由大喜,便要人去中军喊参军来记录功劳。
旁边士卒不解:“此人说有军情,为什么不先听一听?”
“接应军情有什么功劳?”河间军队将反而冷笑。“便是有些功劳,也要麻烦至极,不如杀了取个队将首级来的利索。”
说完,便催促周围士卒去扒死人衣甲。
张行等人当然不晓得危机已经解除,实际上便是再知道,也不可能再度更改军令了。
午夜时分,外围联军大营已经渐渐安静,黜龙军大营内全军整肃完毕,而原计划要往西北面走的张行此时却带着雄伯南与伍惊风出现在了大营东南面的清漳水河畔,引得正要搭建浮桥的徐世英心中惊慌一时。
“我试试看,看能不能送你们一程。”
张行看了看对方,言语从容,便拎着什么东西从河堤上走了下去,一直走入河下,上了刚刚扔下去的浮桥浮件,方才停下。
接着,其人就解开了手上无鞘惊龙剑外面的裹布,将手中长剑插入脚下河水中,下一刻寒冰真气滚滚,自张行身体涌出,顺着惊龙剑翻入河中,随即,冰花凝结,顺着浮桥的浮件瞬间成型,然后又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
周围人见此,从雄伯南开始,伍惊风、徐世英皆目瞪口呆,因为那冰面迅速扩展,居然很快便抵达了对岸,形成了一个冰制浮桥,这还不算,冰面还在不停延伸。
与此同时,河面因为瞬间形成的温差,马上升腾起了烟雾,须臾片刻,便飘上岸来,几乎与早间的晨雾相差无二。
这等威力,不得不让人怀疑,张行已经到了宗师境地,可以轻易达成这般情境。
就在徐世英等人目瞪口呆时,河对岸,还在一个人下棋的白横秋不知何时便停下了动作,一直望着夜色中的河对岸,此时见到夜间飘来薄雾,却是忽然一笑,然后站起身来,负手来看。
另一边,张行施展完神通,走上河岸,将手中无鞘惊龙剑抬起,递给了徐世英:“徐大郎,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此剑与你,若是今夜后我没了音讯,或者被隔绝在北,又或者干脆身死,还请你努力辅佐魏公,努力弥合河北河南之力,继续黜龙之业!”
徐世英头皮发麻,心神恍惚,只是勉力推辞:“首席何出此言?你修为这般厉害,又有伏龙印,今夜你必得全身而走!”
“若是这般,便也请你徐大郎做我执剑之人!”张行言辞平淡。“今夜你先行一步!我随即而发!”
说完,更是直接转身回营,准备突围去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山海行(28)
两刻钟后,借着薄雾掩护,徐世英本部不足两千人就全部离开了坚守半月的营盘、越过了浮桥与结冰的河面,并以队为单位分散在河堤下与河堤面趴伏,而徐世英本人则身着铁甲、披着白色短氅立在河堤上,望着似乎全然没有被惊动的东都军大营出神。
不过,仅仅是片刻后,这位披着短氅的黜龙军大将便举起手中长剑:
“举火。”
声音不大,却在被云雾遮蔽了月色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亮,而军令既发,便立即自周边亲卫处递次传开,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把被渐次点燃,很快照亮了整个河堤,然后穿透薄雾,映到了东都军的大营中。
到此时,东都军大营内也明显有了些动静。
这一次,徐世英没有片刻迟疑,其人挥起长剑,面色如常,只向着前方夜空平平一指:
“杀!”
喊声遽发,带动真气,隐隐若雷鸣,与此同时,浓厚的绿色长生真气也顺势逸出,沿着长剑翻滚延伸,瞬间便在夜间亮起一股绿光,并有笼罩周围士卒的趋势。
周围士卒明显顿了一顿,但是很快,不用参军与军官们传令,这些跟随徐大郎很可能不止四五年,甚至是家生子出身的士卒便纷纷自地面上爬起,大声喊杀鼓噪,所谓披甲持械,向着正前方的大营发起突袭。
且说,既是突围,自然要选择合适的路线,所以,浮桥与冰面的位置其实并不是正对着东都军大营,而是在东北面偏下游位置……理论上来讲,如果东都军大营的人没有发现,徐世英部更应该是顺着河堤继续往下游摸过去,最好一直到大营边缘再发动突击突出去才对。
但是,无论是出于基本的战术需求——徐世英接到的命令本来就要以偏师突围打草惊蛇,吸引整个战场注意力;还是出于一个基本的战术判断——白横秋身为大宗师,不可能真的一直发觉不了突围部队……徐世英都要立即、猛烈的发动正面进攻!
喊杀声伴随着火光骤起,正当面的东都军大将郑善叶翻身坐起,神色大变。
而意识到发生什么以后,这名家传国公的宿将复又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所措……这个不知所措,倒不是说他颟顸到一点应付突发军情的经验都无,也不是说他被一场半预料之中的突围给打的彻底摆烂,而是说,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准备按照经验方略去应对的时候,却猛地想起,自己的指挥体系根本不存在!
没错,别忘了,郑善叶原本带着自己的部队在东线鄃城,而前日的会议结果赫然是让屈突达孤身去代替自己,郑善叶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反抗白横秋,所以便孤身折回,折回后却又发现大营的指挥权已经落在白横秋本人手中,自己只是一个添头,而且也没必要争夺临时的军权,便没有什么作为。
故此,郑善叶此时是没有军队指挥权的,而且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军队指挥体系来对接大营内屈突达的部属还有曹林、段威从东都拉出来的部队。
“白公大意了,今夜要坏事!”
火光下,郑善叶回过神后,立即对身侧家族出身的心腹亲卫说出了这句话。
“不管如何,请主上先披挂起来。”亲卫自然要履行职责。
“走!”郑善叶到底是多少年官场沉浮与军事经验,却是在起身刚刚套上甲衣的一瞬间醒悟过来,然后拖拉着尚未穿完的甲胄往外走去。
“主上!此时存身为上!”亲卫一时不解,还以为对方要逞英雄,赶紧拦腰抱住。“我们根本没法指挥部队,强行作战,只能靠主上主动现身……太危险了!”
“我不是去作战!”郑善叶焦急解释。“现在这个情况,如何能作战?我修为又不好,黜龙帮随意一个大头领都能处置了我们!”
“那也不好逃吧?”亲卫似乎恍然。“英国公处置不了黜龙帮,还能处置不了主上?”
“我也知道。”郑善叶赶紧给出答案。“咱们赶紧走,去中军找英国公!找到英国公,一则保全自家性命,二则也是说清楚营中军队不是我所属,借机避祸,这样便是今夜大败,英国公也不好将我当做替罪羊!”
亲卫彻底恍然,赶紧招呼人拎着甲胄追随对方离开营帐,乃是一边匆匆协助对方披挂,一边往中军方向撤去。
很难说郑善叶的判断是否明智,因为他并不知晓渡河而来的黜龙军突围队伍只有一个营,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事实就是,在郑善叶第一时间选择逃离之后,本来就军心涣散的东都军在交战区域自然呈现出了一触即溃的场面……数不清的部队来不及穿衣披挂,直接选择惊慌逃窜,少数以校尉阶层为主的将领尝试控制局面、组织反击,却往往无法立足,要么是被溃败冲散,要么是被拼命突击的黜龙军给冲垮……举火开战后不到一刻钟,徐世英便亲手斩杀了至少两名校尉、司马之类的中层军官。
以至于极少数尝试抵抗的东都军一时间内只能以队为单位,在队将的指挥下努力控制住各自的营区而已。
“放火!”
已经突击到当面营寨中心位置徐世英察觉到局势变化后,立即下达了新的军令。
随着此人一句军令,火光次第而起,靠着燃烧帐篷、栅栏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这下子,除了进一步瓦解了当面东都军的抵抗外,河东河西,联军大营上上下下,自然也是一起惊动,方圆数十里的营盘各自骚然。
东都军大营中军处,勉强披挂完成的郑善叶已经匆匆抵达,而且来到了中央将台处,距离立在将台正中央的白横秋不过区区数十步距离。然而,其人立在台阶上,心中却惶恐不已,竟半步不再向前……无他,郑善叶清晰的看到,这位可能是天下权势最大、实力最强的大宗师白横秋,根本就是衣甲鲜明……其人穿着完整的暗色甲胄,配以高冠薄氅,挎着一柄长剑,正负手立在将台上,冷冷看着起火之后轻易崩溃的东都军右侧营盘。
这一幕,让本就意识到什么的郑善叶彻底醒悟,“白公”绝没有“大意”,恰恰相反,“白公”早就发觉了黜龙帮渡河事宜,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是字面意义上的袖手旁观,这位联军主帅和东都军此时的实际主将就这么站视黜龙军将自己营盘的一翼给打崩。
再加上之前的军事调度和人事安排,郑善叶有理由怀疑对方是故意如此作为。
“郑将军,且放宽心。”白横秋看了一阵子,终于回头睥睨来笑。“孙将军只在大营东面二十里外,此时已经动身来援了,只待黜龙帮主力将要渡河,我便出手,划开他的浮桥和冰面,让他全军崩坏在岸边,进退不得……便是韩引弓,我也传去讯号了,他有八千生力军。”
“白公明见万里,料事如神。”韩引弓的事情,郑善叶一无所知,孙顺德的伏兵倒是瞬间醒悟,至于什么冰面,更是一头雾水,但这不耽误他立即应声附和。“此战咱们必竟全功!”
而只是顿了一顿后,其人复又忍不住来问:“敢问白公,韩引弓在何处?”
“在河对岸,大营西面几十里外埋伏。”
“黜龙军主力未渡?”
“怎么敢让他们渡?”白横秋再度望向了对岸大营,幽幽以对。“若是真的全军从这里涌上来,即便没有伏龙印,张行、雄伯南、十三金刚、伍惊风、徐世英,这些人也足以抵抗我了,而下面的军队对抗则是我们全落下风……届时,只怕他们会从容全军突围而出。”
“敢问白公,黜龙帮先锋有几个营,是谁带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