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
“屈突达让其部化整为零,以三队四百五十人为一部,分散自行,往归东都。”李定将自己获知没多久的情报奉上。“不知道白公在没法建立防线的情形下,能拦的几队人?”
“啧。”白横秋重复了一开始那句。“这是一心一意要走了。”
“郑善叶那里也不好,不知道有没有报给白公。”李定继续汇报道。“郑善叶带出营何止八九千,但据说回到营中的东都军只有三四千,都趁着夜色和大雾直接逃了。”
“东都军不属我了。”白横秋平静给出结论。“东都怕是难下了……”
“东都军若是属白公,东都才真的难下。”李定不以为然道。“真要是此时强行渡河到东都城下,军中还有几万心思复杂的东都军,司马正又与东都上下团结一心,只怕又是一次清漳水之围,甚至更糟。”
白横秋点点头:“说的好,这种尝试可一不可二,不能作指望的……东都军散了就散了,我迎面击败李枢,然后就直接去关西。”
“李枢怕也打不到。”李定继续汇报军情。“据我所知,李枢没有过来。”
白横秋终于诧异。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李枢似乎去南面了,过河的只有单通海以及黜龙帮济阴行台的几个营。”李四郎语气平淡。“本就是奋力一搏,现在知道解围了,怕是要立即躲开的。”
白横秋想了一想,复又来笑:“看来黜龙帮也不是想的那般利索……李枢还是不服张行,魏玄定、陈斌、窦立德那群人还是无能扯皮,不能作为。”
“看怎么说了。”李四郎不以为然。“李枢这般不服,下面的人却还是来河北救援;魏玄定那边,本来以为他们会在大军压制下四分五裂,却居然还能维持,连下面的屯田兵都能奋起;张行那里觉得会困死愁城,却居然能突围出来……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白横秋点头认可:“张三能得人,黜龙帮多英杰。”
李四没有开口。
白横秋复又来言:“但他所得之人皆是河北豪杰,少许南陈余孽也是有的,至于关陇英雄,连李枢他都不能容,也不能得……”
李定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欲言又止,干脆扭过身去,同样去看外面的夜色。
“怎么?”白横秋眯着眼睛来问。“李四郎不以为然。”
“是。”李定头也不回,只是冷静来笑。“是觉得白公武断了……据我所知,白三娘应该是昨日凌晨便启程,率领登州、无棣五六个营,一万之众,连着数不清的军械物资,组建了一个大舰队,专门从大河口出发北上,去渤海还是北地去接应了……这位怎么说也是‘关陇豪杰’吧?”
白横秋沉默片刻,不由失笑,继而难得低头:“她不作数的,不作数的。”
李定还想说话,白横秋已然给出吩咐:“我要回军走了,看能不能扑到单通海……至于你,李四郎,我的意思很简单,你不放心武安军,将它取了回来,是你的本事,说明军队也服你,但是,黜龙贼既然往西北去,哪怕是一路向北,从北地折回,你也应该谨守防线,跟薛公连成一体,防止他从南面冲回来……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取清河。”
“清河?”李定似乎有些恍惚。“还能进取?”
“当然,崔傥在那里,他是最害怕黜龙贼的,你在那里有个天然的支点。”白横秋认真提醒。
“黜龙军不缺高手,白公一走,也不怕什么高手。”李定也反过来提醒。
“又不是让你们去拼命,守住就好,守住黜龙军下面的部队就行……真要是张行、雄伯南这些人扔下那些疲敝兵马去了平原,反而是好事。”白横秋点出了关键。
“他们应该是要去晋北,走雁门,渡苦海,然后从北地转向渤海。”李定平静给出答复。“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白横秋点点头,却又摇头:“不错,徐世英是个有本事的,他既然回去了,说不得要起兵来攻……但昨晚情势,徐世英能突围出去是赌命,而黜龙军主力伤亡战前也无有说法……所以若说张行与徐世英有什么计划,那就过了,他走西北,起三娘北上,就应该是要走北面回去。”
话到这里,白横秋也给出了定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万一中了,那就中了,过不在你,你自收缩自保便可。”
说完,白横秋不再言语,只是在火光下认真看着对方。
而李定沉默好大一会,终于俯首以对:“若他北走,我此间重新整兵,自然愿为白公尽力。”
白横秋喜不自禁,连连颔首,却是当场在黑帝爷的注视下拍了拍对方肩膀:“李四郎,你既有此言,我不能不做表示……关陇与河北势不两立,我与黜龙帮势不两立,与张行势不两立,将来二龙必有一死……若是我死,什么也不必多言,若张行身死,三娘须好人家辅佐,你要懂得自勉自励!”
李定张口欲言,却愣在当场。
白横秋一言既许,不再犹豫,转身走出了大堂,须臾银光闪过,其人便在今日略显暗淡的月光下消失不见。
而此人走后,李定沉默许久,望着堂外发呆,直到张十娘赶来,方才回过神来。
“辛苦十娘。”李定定定看着对方,下达了一个命令。“让樊梨花来一趟。”
须臾片刻,樊梨花带着惺忪睡眼来到大堂,受了一个军令后匆匆离去,而李定也终于不再煎熬,选择随十娘往后堂歇息。
就在白横秋与李定交心结束,准备休息的时候,正北面的大陆泽中,重新进入梦乡没有多久的张行却被意外的二次吵醒,然后被贾闰士告知,有一位不速之客。
张行还以为是北面的客人到了,赶紧翻身坐起,结果眨了眨眼睛,看清了来人,却不由失笑:“怀绩公,你怎么来这么早?”
立在火堆前的王怀绩也笑了笑,抱着怀中宝镜来答:“确实来早了,等你这边安定了下来,我才能让你来问,到时候你问什么都行,想问多久都行,问完我再走。”
张行点点头,刚要说话,王怀绩便抱着宝镜再度补充:“现在你问我军情,我一个不答,也不能答。”
张行继续点头:“既如此,怀绩公为什么过来?送书?”
“不是。”王怀绩也继续摸着镜子笑道。“剩下那两卷《六韬》我是知道在哪里的,但没拿来……”
“那就是反正没其他事,不妨先跟上来的意思?”张行笑问道。“等这次事情结束了,再来谈论?”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还是有一件事的。”王怀绩想了一想,认真以对。“我现在不能把书拿来,但能告诉你剩下两卷《六韬》在什么地方,也想告诉你……”
“什么地方?”张行瞥了眼对面不知道何时起床的徐世英,好奇来问。
“在北面……燕山北面,掷刀岭。”王怀绩给出了答案。“拿到最后两卷书,再往前走几百步,就豁然开朗,你小时候长大的地方,铁山卫就在眼前了。”
张行微微一愣,心中先是惊疑,继而释然失笑,然后便摆摆手,干脆重新躺了下来。
王怀绩见状,也笑了笑,然后抱着镜子,直接在火堆旁躺了下来。
周围人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再睡了一阵子,东面还没来得及发亮,张行今夜就被第三次喊醒,然后他见到了一张熟悉而又让他彻底放下心来的脸。
“首席。”谢鸣鹤只蹲在火堆旁烤火,而火光映照下,可以看的出来,其人胡子居然保养的很好,油光锃亮的。“你舅舅来了,就在五里外,不认认亲吗?”
张行翻身坐起,很快又面带笑意:“只我舅舅一人吗?”
“三千北地骑兵,两千晋北骑兵,都是从大陆泽北侧进入的。”谢鸣鹤接过旁边张公慎递来的烤饼,直接放出长生真气护住手,然后便伸到火堆上去烤。“晋北骑兵是一个姓尉迟的好手领头,此人是典型的苦海边缘混血部落出身,修为好,战力强,状若粗犷,但心里是个有主意的,也算是破浪刀以下晋北的二号人物;北地骑兵复杂些,为首者虽是你舅舅,却不是靠着铁山卫的力量,颇有几个临时拉拢的战团,为首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桀骜不驯……”
早已经起来的众人纷纷皱眉,不少人还看向了马围……这位一开始就预言了黜龙军可能被轻视的问题。
“还有,路上装作代郡高氏往清漳水这边的援兵,大部分路都还顺利,只昨日撞到了两拨人,一拨是赵郡的兵马,打着冯无佚旗号,当面撞上,明显看到我们虚实,却还是装作不知道走了。”谢鸣鹤继续匆匆汇报情况。“另一拨是王臣廓,他真以为我们是高氏的兵马,半截路上打了一场,但发现我们不是以后,反而没了恋战之意,直接就过去了……这就是为什么来的有些晚的缘故。”
“冯公的恩义是要记一笔的。”张行微笑来答。“王臣廓就算了。”
“王臣廓回去肯定要从恒山往最近的代郡做兼并,若是从这里头算,咱们要北上,怕是要跟一王二高撞上。”谢鸣鹤认真提醒。“代郡二高也态度暧昧,我来时去找过他们,他们没吭声,我们是从恒山出来的……”
“不只是没吭声,也没来清漳水这里参加联军。”裹着一个披风坐起来的马围脱口而对。“就是仗着自己偏远想保存实力,也有没见识过风浪自以为是的意思。”
“夜郎自大……高郎自大……代郡自大。”张行嘟囔了一句什么。
“不过,既然援军到了,我们还要往北走吗?”马围看向了张行。
“何意?”已经开始吃烤饼的谢鸣鹤抬起头来,茫然不解。
“这边可能有个机会逼降李定,或者从武安那里逃回平原,但前提之一是援军愿意南下协助出兵。”崔肃臣告知道。
“这件事需要足够战力,也需要太原军远去,还需要一个绝对机巧时机联络魏公他们出兵呼应……”马围终于认真思考或者告知起了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后面暂时不管,条件不行继续往北走。”张行立即制止了对方。“先去见援兵……老谢,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南下助我们吗?”
“不知道。”谢鸣鹤捏着烤饼,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颇显无力的回复。“我跟他们也只是刚刚认识数日,也只知道他们答应过来做接应,其余都没做试探。”
“那就要当面问了。”张行站起身来。“你问不如我问……我去还是让他们来?”
“你去吧。”谢鸣鹤想了想,给出答复。“毕竟你舅舅在那里,这里先摆架子适得其反。”
张行想了一想,也只好同意,却又忍不住提醒:“到时候指给我看是哪个。”
“自然。”谢总管点了下头,将烤饼匆匆吃完,便站起身来,要来带路。
熟料,先站起来的张行心中微动,反而抬手拦住了对方:“对面修为如何?”
“两位带头的是成丹,北地三个战团的头领全都是凝丹。”谢鸣鹤脱口而出。“北地那里确实修为上比中原腹地这里精悍一些。”
“那我一个人去。”张行回头扫过雄伯南与徐世英。“天王、徐大郎,天色将明,你们巡视一下部队,我尽量快些回来。”
雄伯南正色提醒:“首席,你是帮内首席,还是小心为上,我跟着何妨?”
“无妨,哪有见自家舅舅还要提防的?”张行笑道。“天王有心,隔着这几里路注意下就是。”
雄伯南无奈,其余人也都表情怪异,只目送对方腾跃起来,向着北方滑去,却又面面相觑起来……见舅舅不用提防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见舅舅认错人怎么办?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无人再有心睡眠,便是之前一直微微起鼾的王怀绩也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渐渐黯淡的双月发呆。
灰白色的流光一起,不过四五里路,张行便察觉到侧前方某处冒起对应的寒冰真气,也是毫不犹豫,往彼处落了下来。
一旦落地,便见到这个滩涂上几处刚刚燃起的火堆旁站了许多人和战马,而且马虽解鞍,人却或铁甲或皮甲披挂在身,神色严肃,俨然是在等人。
而见到张行落地,这些人也都表情各异,大部分人见到只有一人,纷纷蹙眉,甚至有人明显不耐,以至于周遭明显嘈杂起来,只有一个中年红脸大汉,看着来人,表情微动。
张行扫过众人,脸上微笑浮起,团团拱手:“在下铁山卫张行,离家许久,迫不及待过来,却居然不知道哪个是我舅舅?”
原本嘈杂的弹涂地立即鸦雀无声了下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山海行(33)
滩涂这里,刚刚燃起的火堆旁,所有人装束不一、姿态不一、表情不一。
有人穿皮甲,有人穿铁甲,有人戴着头盔,有人挂着皮帽,有人脱了衣甲只着中衣,还有人干脆在河北春暖花开的时节裹着皮袍子,武器有长槊,有直刀,有流星锤,有铁锏;有站着说话的,有蹲着靠土堆休息的,有坐着拨弄着火堆,有在饮马的,有在吃东西的;有人在笑,有人眉头紧皱,有人面无表情……包括张行那带着寒冰真气的流光飞来时,他们也只是抬头看看,并没有太多动作和新的表达,只有几位领头的释放出了自己的真气点明方位而已。
很显然,只看流光,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使者。
落地也觉得就是个使者,因为连个氅都没披,像样的兵器也无,更别说打出旗号了。
但当张行落地报上姓名后,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发出响动……一方面是诧异于居然上来便见到了真龙,另一方面则是被对方的询问给弄傻了……你自己亲舅舅,你要问是哪位?
这个时候,我们是上前招呼呢?还是不插嘴站着呢?
众人面面相觑中,中间一名红脸汉子站了起来,也不拱手,只是往前几步,便重新立住,一时幽幽:“走了许久,竟似换了个人……我就是你舅舅,唤作黄平。”
张行毫不犹豫,上前躬身大拜,口称:“舅舅。”
红脸汉子闻得此言,上前一按,却又忍不住一颤:“早知道你出来就被伤到什么都不记得,我当日便是拼了命也要将你留下的。”
低着头的张三脸上一热……不是感动,而是有一丝羞愧……他能察觉到,对方是真的动了感情。
考虑到人家身为黑帝爷附属的荡魔卫核心成员,很可能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这种情况下却毫不犹豫选择尽力来援,说破大天也称得上是个好舅舅了。
想到这里,张行不由又想起了刚刚王怀绩的那句话——《六韬》在掷刀岭的北面出口,这明显是在引导自己去北地,可为什么?
为什么是北地?
是黑帝爷早就看透了一切或者与某些人达成了默契,安然受之,还是说某些人棋高一着,顺着黑帝爷的路线安排了自己的路线……好让黑帝爷茫然而无所知?
那这些人又是谁呢?
没错,老君观、罗盘,以及在这个时代恰如其分充当理论指导的《六韬》在特定的阶段出现,明显预示着自己这个穿越者背后有“人”……那这些人跟黑帝爷、白帝爷什么关系,跟自己的世界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