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虞常基看着对方,没有半点惊讶和不解,只是点头。“甚好。”
司马进达便要摆手下令。
这时候,虞常基府上并不多的家人立即哭做一团,而人群中,更是有一人伏在地上,背上被反捆的叩首前行,并带着哭腔呼喊司马进达:“七将军,我兄长虽是相公,也只是个文修,放他回钱塘江老家,不碍你们回东都的!”
话说到一半,就已经被甲士拖拽回队列,却还是叩首哭求。
司马进达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平静来答:“虞大夫……你兄长是相公,我杀的不是虞常基,是虞相公!”
“若七将军觉得须杀相公来立威,何妨杀了我代替我兄长?!”地上那人,也就是虞常基的弟弟谏议大夫虞常南了。“我们兄弟长得像,杀了我,装作我兄长,也是无妨的!我兄长智略超群,可以做你们司马氏的智囊!”
听到这里,司马进达终于微微动容,而一直面无表情也无言语的虞常基也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片刻后,虞常基先行开口:“司马将军,我弟弟才略不下于我,而且素无根基,这种人你们用了才妥当,而我在朝十余年,用人使权,贪财乐享,非但名声不好,而且颇有些威望,留下来非但得罪怨恨我的禁军,而且还要防着我反戈一击……反过来,杀了我,却是对虞氏一命了百账,于我家族也是有益的……这一点,我弟弟也一清二楚。”
司马进达便要说话。
虞常基却又继续来言:“而且还有最重要一条,圣人性命,你们肯定要细细思量……万一不想杀皇帝的人颇多,想杀皇帝的也多,你们到时候夹在中间也难控制局面,而杀了我,便可以将禁军不能北归的事情归在我身上,到时候处理起皇帝就从容的多……也算是我为圣人尽忠了。”
听到第一句话,虞常南便已经泣不成声,听到最后,晓得根本无法来救自家兄长,却干脆是哀嚎嘶叫起来,配着晚间怪风呼啸,几乎不似人声。
以他的聪明如何不晓得,自家兄长这十几年揽功过于身,肆无忌惮,一则是要报圣人,二则是要保全自己呢?
不然呢?二虞北上,无根无基,真要像他这般爱惜羽毛,不去迎奉皇帝,又该怎么立足?
司马进达见此,加上自家兄弟子侄间的关系经历,竟然也懂得对方,终于和善了几分:“既如此,请虞相公自去,令弟虞大夫这里我带他去我兄长身侧存身。”
虞常基连连颔首:“就在这里动手吧,不要浪费时间……诚如你所言,恶风不停,我已经忍受够了。”
司马进达点点头,亲自起身,却从腰中取出一把鲸骨金锥来,走到对方跟前,只一锥便刺入对方太阳穴,没入半尺,复又搅了一搅,就放倒在地。
随即,其人也不耽误,便带着哭嚎不成形的虞常南往见自家兄长。
另一边,张虔达见了司马德克,说了今日遇到的两场意外,本意是自鸣得意,说自家如何轻易化解……但司马德克与赵行密闻言,则各自凛然。
“必须提前动手了。”赵行密迅速给出意见。“风声遮蔽了动静是好处,但火光这么明显,城内、宫内都能看见是我们的失误,警觉了一个赵王,迟早会让其他人警觉,尤其是牛督公那里还是个空法子……必须提前所有,现在就控制大内,然后劝降牛督公。”
“正是此意。”司马德克转过身来,就在火把下给张虔达下令。“大部队还没有整备好,给你两千人,你从正门回宫中,将大内不属于我们的宿卫全给替换掉……记住去找张太医和元礼正,让他们速速发动,按照计划对牛督公威逼利诱。”
张虔达愣了一愣,立即领命而去。
“赵将军,现在就把精锐修行者给你,你马上去玄武黑门……如果牛督公动手,你们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你战力充足,若是牛督公不动手,等我大部队到,堵住各门,搜检全宫。”司马德克继续下令。
赵行密也赶紧率众而去。
一人走,司马德克立即加速点兵,却依旧从容。
实际上,这位虎贲将军到了眼下反而心知肚明,这就是军事行动的典型特征,临到跟前什么计划都要赶鸭子上架,而且已经赶了,反而没什么可计较的。
自己半个时辰后,最后带兵进入宫中收尾,临阵处置局势便是。
司马德克点兵匆忙,赵行密提前进入最方便直入大内寝宫玄武黑门外埋伏,张虔达被迫临时更换宫城宿卫,全局被迫提速……一时间,居然忘了通知去控制城中宫外地界的司马进达,也不知道是不是粗心大意。
“老七你太大胆了,这是要命的勾当。”将虞常南送出去安置后,满身酒气的司马化达扶着额头,明显焦躁。
“兄长,木已成舟,虞常基都杀了!”屋中只有两人,司马进达自然努力来劝。“军士们全都想着回东都,比我想的要容易多,咱们须立即动起来,不然司马德克会控制局面的!”
“你要害死我……”司马化达放下手,面色焦急。“我问你,牛督公你们安排了吗?”
“安排了。”
“那陛下本人呢?”
“自然重中之重……”
“他要靠着修为跑怎么办?”
“他……应该也不惧,毕竟能对付牛督公的高手阵列,应该也能压着圣人……兄长,大家都想回去,这次造反的人里面,光成丹就有七位,便是来战儿还在也不怕!”
“那齐王杀了吗?”司马化达冷不丁继续来问。
司马进达微微一愣。
“齐王杀了吗?”司马化达眯着眼睛,吹着酒气,催了一句。“他不死,你能心安?去虞常基府上写文书,找个舍人假传圣旨,说是陛下知道齐王要谋反,要处置他,要他自杀!”
司马进达依然还是愣了一下,但这一下后却是忽然醒悟,拔腿就走。
老七走后,司马化达扶着额头支在几案之后,几案上与旁边的烛台上,烛火摇曳不停,而门外的风声几乎与昨夜无二……司马化达听着风声,看着烛影,喘着酒气,不由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第五章 风雨行(5)
天黑以后,双月之下,南风之中,江都城内的局势开始失控。
这种失控,并非是说军事政变出现反复乃至于失败,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事情顺利的过分,只不过,军事政变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可控……说好的是三更之后动手,正好天明把局势控制住,但部队一集结就被人注意到了,于是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就位发动;而且政变的参与方并非是单纯一心,大家虽然结成一个团体,但司马德克等人既需要司马氏的名望又不想司马氏主导一切,既想尽量扩大叛变集团,又不想特定的人参与进来。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军事政变天然是清算与扫荡、投机与夺权的舞台。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掌握暴力加主动权的人会循规蹈矩,也没有任何一个被逼到墙角的人不做挣扎……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挣扎、徒劳的挣扎。
转回眼前,张虔达率领两千司马德克挑选出来的可靠精锐甲士,其中包括一位成丹高手、中郎将令狐行,然后大队人马自正门进入,汇合了元礼正,后者听完前者介绍情势,晓得躲无可躲,却是咬牙即刻去寻牛督公了,而张虔达也和令狐行在匆匆派人去寻太医正张康后,也一起开始按照计划,用自己带来的兵马更换宫城内各处宿卫。
宿卫,指的是晚间留守在宫内的守卫,理论上由一位正经的大将军轮值带领,碍于敏感性,叛乱集团不敢轻易接触,他们也因为被隔绝在宫城内而根本没有机会加入叛乱集团……一般而言,因为夜间执勤的特点,这些人会在特定的几个偏殿内集中留守,少部分在外面巡逻或者站岗。
故此,张虔达只换了三个廊下偏房区区几十人,便迅速来到了第一处集中了宿卫兵马的所在——成象殿。
“什么人?有贼!”
大队兵马来到成象殿外,里面执勤的宿卫中早有修行者耳聪目明,只在里面便透过风声察觉到了外面动静,当场大喊,并迅速引发里面数百宿卫的警觉。
张虔达本就紧张,在外面闻得这一声喊,心下一慌,居然当场勒马,狼狈掉头逃窜……乃是身体力行的展示了什么叫做字面意义上的做贼心虚。
追随他的叛乱甲士为之一愣,只能莫名其妙随对方出来,而回到院墙外面的廊下通道中,被临时指派来的令狐行忍不住拉住张虔达的战马,当场询问:“张将军,为什么退出来?”
张虔达怔了一下,立即醒悟……不错,自己为什么退出来?!
对方作为宿卫,察觉到一大堆甲士还有人干脆骑着马大晚上的来到宫内,喊一声不是正常的吗?
至于说做贼……自己是要造反,是要“做大事”好不好?还做贼?做贼算个屁啊!
想明白了以后,张虔达不由面红耳赤,所幸天黑风大,大部分人看不到,便一声不吭,又赶紧勒马掉头回去,然后重新来到了成象殿外,并迅速下令:“关掉所有殿门,只留西面侧门的一扇门,让他们从这个门里挨个出来!出来便是自家人!”
叛乱甲士们人多势众,立即依言围住成象殿,同时鼓噪呼喊:“出来!都出来!”
“出来一起回东都!”
“全军都要回东都,晚了就走不了了!”
“江都这里五位大将军一起做了决议,大家一起回东都。”而与张虔达的慌乱不同,跟来的那位中郎将更是驰马到了殿门跟前,激烈催促。“现在速速出来,一切好说!晚了不要逼自家兄弟动手!”
一时间,天上风声呼啸,殿中殿外则一片喧哗混乱。
这个时候,殿中一名老者匆匆自殿中一处单独房室内走出来,听了听周围动静,却是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赶紧阻止:“什么五位大将军一起做决议?我白横俊不是就在这里吗?这些人来历古怪,不要信他们,也不要乱动!”
很显然,这位白姓老将军颇有威望,殿中宿卫稍有迟疑。
而殿外张虔达闻得是白横俊当值,而且居然亲自宿卫在殿内,赶紧呼喊:“今夜当值的是白老将军吗?何时入得宫……不过今夜不关你的事,速速出宫去吧!你堂弟白横秋占晋地入关西,你弟白横元占荆襄也入关西,还有个白横津在东都,你这个姓氏哪里去不得,如何要掺和我们的事情?”
殿中白横俊愣了一下,反而大怒,就在殿中隔空喝骂:“张虔达,你这是要反了吗?我受皇恩,连你说的这几个白氏逆贼都势不两立,怎么能跟你们同流合污?!”
说着,便呼喊周围宿卫武装起来反击。
可是,白横俊发怒要求反击,这些宿卫反而不再迟疑,乃是纷纷鱼贯而出。
对此,白横俊惊怒交加之余,反而有所觉悟,反手拽过一个亲卫,低声交代:“我儿刚刚去了内院,你混在人中出去,寻我儿去调集宿卫去营救陛下!”
那亲卫应了一声,学着其他宿卫一样,低头而去。
殿外,令狐行思索片刻,忽然凑到张虔达身侧:“张将军,准备动手。”
“怎么说?”张虔达心下一惊,不由压低声音。“这可是白氏出身的一卫大将军!”
“白氏出身不错,一卫大将军也不错,却是个假的白氏……不然,为什么这种局势还跟我们一起烂在江都?”令狐行冷笑一声。“他根本就不容于白氏,又没有自己的根基,现在突然陷到这个境地,怕是只能靠着做圣人忠臣来求名了。”
张虔达若有所思,将信将疑。
道理他是懂的……其实,人尽皆知,白横俊这一支,并非是白氏的种,而是渤海高氏的种……当年大周东西分裂,司马大行台占据关陇,神武帝建立东齐,两家相争数十年,白横俊他爹就是战场上被白家那位奠定了关陇军事优势的老爷子给俘虏的,认了义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白横俊似乎还真就是被白氏抛弃的弃子。而一个根本无处可去的弃子,在眼下局势中选择做个忠臣搏名,似乎也属寻常。
只不过,一个弃子,还能做到一卫大将军,还能让人可望不可及,却是让张虔达有些懵。
倒是一旁令狐行,同样出身晋地世族,但可能是王怀度、王怀通、王怀绩三兄弟的外甥,读书多了些,似乎见识也多了些。
就在叛军开始公然鼓噪,解除宿卫武装的时候,另一边,司马进达也带着写好的圣旨来到了齐王住处,并由中书舍人封常当面宣读了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
自前太子薨逝,齐王曹铭,地则居长,情所锺爱,然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朕恭天命,仰至尊纲纪,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
故久不立也,期以皇孙贤明,可托魏之国祚。
然铭冥顽不灵,素视太子之位为己属,肆无忌惮,渐起不忠不孝之心,养凶淫悖伦之士,乃至于一朝发作,欲置亲父亲君于死地,岂能不除?
唯此事只罪铭一人,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优存,仍托骨肉。
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夜风中,满是甲士的院内,中书舍人封常战战兢兢念完了这封他自己刚刚写完的、实际上一封废太子的旨意,然后却不敢看身前下拜的齐王,而是扭头看向了带他来的司马进达。
司马进达叹了一声气,扶剑向前,却又主动对呆呆跪坐在那里的齐王单膝下拜,然后拔出剑来,拄着剑做解释:“齐王殿下,我其实大约晓得,现在攻击宫城作乱的那些人只是打着你的旗号,想自家回东都罢了,未必跟你有关……但是既然旗号已经打出来了,而且你还派了赵王去窥探,赵王还被圣人扣住了,却也不能怪圣人震怒,认定了你要作乱,然后下决心要处置你……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咱们谁不知道,圣人想杀你许久了?!”
齐王怔怔抬起头来,居然无法驳斥。
这才是他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冤枉了,但圣人……他的亲爹,早就想让他死了!
这一点,整个东都都知道。
隔了片刻,就在司马进达有些不安到蠢蠢欲动的时候,齐王抬起头来问道:“只杀我一人对不对?”
“自然如此。”司马进达赶紧点头,能不动粗,他还是不愿意动。
“不对。”曹铭想了一想,缓缓摇头。“司马七郎,若只杀我一人儿女保全,我就认了,但我死了,我的儿女果然能保全吗?”
“当然如此,圣旨明言了,儿女并可优存,仍托骨肉……”司马进达赶紧重申了一遍。
“还是不对。”曹铭缓缓站起身来,赤手空拳,却居高临下盯住了拄剑的对方。“司马七郎,这件事情是这样的……若是事后父皇认定此事是我图谋不轨,那我儿阿利被蒙上窥伺宫城的罪过,将来怕是也免不了一死……反正他不止一个孙子;而若是此事后父皇醒悟过来,晓得我是被人利用了,不由后悔,必然会迁怒你们今天这些做事的人,到时候我已经没了,反而是你们这些人会拼尽全力,撺掇父皇杀尽我儿女,以绝后患,是也不是?!你别告诉我,我父皇与你大兄干不出这种事!”
司马进达愣在当场,竟也无法反驳。
而思索片刻,他也马上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赵王,为什么赵王今晚上忽然会去宫城?
如果赵王没去,自己这一招,说不得直接就把对方给弄死了,便是对方有这些话,他也可以当场做大方,允许对方将子女给放出去……然后再逼齐王自杀……但现在,赵王……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