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面色阴冷,毫不客气反驳:“单龙头以为我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单通海明显一滞。
张行复又扭头去看房彦朗:“房头领以为我这就完了?我来告诉你,李枢自是在心底不把黜龙帮当做根本,我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
众人皆是一惊,唯独房彦朗杵在那里不动。
“你们素来以为,我做那些事情,都是为了能在兼并争雄时对其他诸侯战而胜之,这话既对也不对,战而胜之是有的,但我从心底就觉得,虽是土豪、盗匪也可塑造为同列,从心底就觉得,开奴释奴是大大的德政,是我生平做过最坦荡舒心的事情,觉得强制蒙基是能翻天覆地的举措,觉得以制度组织框进更多人来远胜几个英豪单打独斗……
“你们都以为,我天天说以人为本,表面上是以人为根本,其实是以人为资本,方便以此来做图雄争霸;嘴上说黜龙,其实是要黜关陇之龙,成我自己的龙。我也常常故意表现,让你们以为如此。但那不过是我担忧一些人畏惧无知,不敢承受我的志向,所以拿这些人能懂得来做敷衍罢了。
“殊不知,我从心底便是想的以人为根本!从心底就是要黜龙而齐人!这是我的路,既然选定了,就要行到底!莫说只去了一个李枢,哪怕只有一个人留下来,与我同行,我也要行到底!
“而今日既去李枢一块垒,帮中再无人可制,反而要趁机吐出这个心中之块垒!”
言罢,张行拂袖而走。
单通海、秦宝等人皆有些震动,那些跟着秦宝第一次见此场面的东郡子弟干脆如痴如醉,而所有人或懂或不懂,也都摇摇晃晃,匆匆跟上。
结果刚一抬脚,便闻得身后“扑通”一声,乃是重物落地,回头去看,却是众人匆匆跟上,居然忘了房彦朗,而这位被李枢遗弃的帮中旧友,生死故人,不知何时便已经气血上涌,以至于堂堂凝丹修为也都头脚发麻,此时又不知道是想要动作跟上还是被激的难以忍受,居然直接扑倒在地。
也是慌得众人赶紧去扶。
张行也无奈摆手:“赶紧救治,然后送到谯郡寻孙教主做照顾,莫要人说我刚刚排挤走一个李枢,又气死一个房彦朗,那就真的洗不干净了……我是出了名的爱惜羽毛,你们难道不知?”
上午时分,白有思跃马来到一条河前,望着喜笑颜开,自河上大桥上前进不停的队伍不由微微皱眉。
“为何这几座桥没有被拆?”看了一会,白有思将疑问甩给了身侧的王振。
便是王振此时也都蹙眉:“确实古怪,之前路上都拆了,快到这草关了,却反而道路通畅,桥梁完整。”
原来,自从在那三河城斩了郦求胜以后,白有思率领的这支庞大流亡队伍立即就遭遇到了东夷人的对应举措……他们没有直接军事攻击,却选择了层层阻碍……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断桥断路,包括转移沿途城池仓储等等。
而且还刻意保留了沿途地里已经成熟的庄稼。
这倒是可以理解,对于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而言,尤其是成分复杂的队伍,一旦放开了去割取豆粟稻米,再收拢组织起来,耽误的时间里吃用的粮食,反而要超过收取的粮食。
更不要说,一旦耽误下来,谁晓得东夷人会不会变更政策,会不会有大宗师亲自率领追兵过来?
故此,这一路行来,委实艰难……一面组织工程部队,沿途收集建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面还要时时刻刻努力约束队伍。
前者不管做的多好,可开路搭桥总要耽误时间,而后者,委实是一件辛苦至极却又注定不能妥当完善的事情。
实际上,当日白有思杀了那郦求胜后便有些后悔了,上路之后就更后悔了。
“不管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万般谋略,我们也要迎上去看看是什么谋略。”白有思看了一下桥梁,不过片刻,反而扔下种种疑虑。“草关在前四十里,道路狭窄,让程名起总督大队缓缓而行,王振领一千兵加速随我去关前查探。”
王振大喜,一千人即刻轻装启程,下午便随白有思来到了草关跟前。
草关位置紧要,它坐落于东夷都城寿华府西南角,往东是寿华府,往南是金鳌城方向,东北面则是面积广大的也是寿华府标志性的平泽湖,往西则是通往落龙滩的正经大道,算是寿华府对着西面与南面的重要门户。
同时,它也是已经实际灭亡的大魏两任皇帝拢共四次征伐中,魏军最远触及之地。
开国那位靠着海上突袭,抵达过一次,然后因为小看了东夷人的实力,部队数量不多,被东夷人各州郡勤王之师会歼于平泽湖畔;后来曹彻的一征中也打到过此处,却被草关守将钱支德五次诈降成功,反复横挑,硬生生在山穷水尽的境况下撑到了那位大都督山从后方落龙滩唤起真龙避海君,断了魏军粮道;然后是三征,周行范的父亲周效明率徐州水师绕道至此,结果落龙滩那里居然一战而溃,水师遂成孤军、弃军,覆灭于关前。
实际上,眼下白有思的队伍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徐州水师俘虏。
看着关门前被摆放成小山形状,还加了土封、贴纸、旗幡的京观,白有思今日第二次皱起眉头。
从东夷人的角度而言,这些首级是他们的荣耀与功勋,然而,四五年了,血肉已经褪去,白骨层层,被遮掩在土层之下,长草起苗都是寻常,却为何要新加土封与贴纸呢?旗幡也是新造?
是一直如此,还是专候自家?
只看了几眼,紧闭的关门上方便有人涌出,其中甲士数十,明显都是好手,只簇拥一名金甲老将,立在了门楼上。
白有思收起多余心思,就在关下勒马拱手:“可是钱老将军在上?”
“正是老夫。”那金甲老将按着门楼上的胸墙睥睨而下。“你便是白有思白娘子?”
“正是在下。”白有思微微眯眼,同时回头看了眼王振。
后者会意,一声不吭,缓缓打马往后退了几十步,更靠近了身后那一千军士。
“白娘子来寻老夫可是要请老夫让开关门,放你们西进?”钱支德面露戏谑之态。
白有思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并非如此,在下此来只是好奇,为何沿途桥梁隘口多被破坏,而钱老将军这里却没有丝毫损坏?莫非是钱老将军可以不听大都督军令、政令?”
“白娘子说对了。”钱支德扶墙大笑。“那位大都督的军令管不到老夫这里。”
“那能请钱老将军自行让开关门,放我们西进吗?”白有思随即来问。
“不可以。”钱支德陡然严肃起来。
“为什么?”白有思真心好奇。
“因为老夫守土有责。”钱支德正色道。“此地是我们东胜国国都门户,怎么能任由敌国之众从容往来?”
“大魏朝已经亡了。”白有思苦口婆心。“何来敌国?”
“敌国哪里是什么大魏?中原自换了一家一姓,难道就不来打我们东胜国吗?”钱支德不由冷笑。
“可我们只是遭了风灾的无辜之人,得了大都督许可归乡罢了,钱老将军又何必计较?”白有思继续苦劝。
“黜龙贼的事情老夫也听说过,一开始老夫还觉得以帮派为架构,拿什么以人为本做什么黜龙之事来作图雄争霸略显荒诞,但如今你们已经巍巍然四五年不倒,甚至威势一日胜过一日,反而要警醒了,只怕将来得了中原打着一统四海的名号再来攻杀我们的便是你们黜龙贼。”钱支德俨然不服。“而你这行人里面,要么是黜龙贼的正经军将,要么是我们东胜国将士拼却性命才夺下的魏国俘虏青壮,你却要轻飘飘从老夫关下将他们带走,以至于此消彼长,老夫如何能忍?”
白有思沉默片刻,重新来作提醒:“钱老将军,我能至此,人尽皆知,是大都督放行,可见大东胜国中已经有了决断。”
“老夫也还是那句话,老夫守土有责,既当此关,便是什么大都督也不理会的,更不可能让敌国军列从此关穿行。”钱支德依旧赳赳。“所以老夫才没有去断什么桥,坏什么路,老夫就是要在这关上等你来!你若有本事,就率你的十万之众穿此关而过!”
“钱老将军是觉得,大魏百万甲士,十数宗师都不能破此关,所以我也破不得吗?”白有思反而语气平淡下来。
“非也非也。”钱支德再度扶墙大笑。“老夫这辈子别的倒也罢了,可见过的战场英豪太多了,自然晓得自家斤两,所以,老夫既没有觉得自己当日能挡住大魏军势,也没有觉得今日自己就一定能胜过你……只不过,若没有拼却性命也要守住此关之决心,没有不放一兵一卒通过的念想,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守住此关呢?白娘子,你尽管征兵造械来攻,不要在意老夫的生死。”
白有思愣在关下。
但也仅仅是一愣而已,下一刻其人直接自马上腾起,然后一剑飞出,直取关上那老将咽喉。
钱支德大惊失色,却不耽误长生真气自关楼上各处漫延出来。而且非只是他一人,周围那数十甲士也都明显是长生真气的好手,一时间真气连成一片,状若结阵,却又更胜一筹……白有思看的清楚,只是一瞬间,那青绿之色便裹住了整个关楼,并且不是浓郁一团,乃是贴着关楼建筑与关上之人,竟靠着真气使人、关、镇有一体之态。
而既冲到关楼上,钱支德来不及拔刀,却是身侧两名甲士一人持刀,一人架矛,卷起汹涌真气,迎上了白有思。一剑之下,竟然只将这一刀一矛给劈断,再往前去,便已经被钱支德及时提刀架住。
白有思难得在战阵上吃惊,而钱支德看到那断开的一刀一矛落在关墙内外,也同样吃惊。
二人对视一眼,白有思翻身落回关下,却是立即明悟,之前为何此关是大魏百万之众力尽之处了……这钱支德便不是宗师,有此法门也恰如宗师倚城立塔了,何况她亲自交手,也觉得此人应该是靠着之前数场大战磨砺出了宗师之境,。
这架势,只让想到当年自家先祖(?)的那位白公守城立塔之势。
正惊讶间,那钱支德也自在关上横刀来看关下之人,满眼都是说不清道不明之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白有思冷笑反问。
“数年前郦子期自落龙滩回来,说司马正不过是一个成丹,便可以自他手中出入如常,甚至还能伤他,果然有成龙之态,老夫只觉得荒诞,今日见了你,才晓得其言不虚。”钱支德缓缓而对。“他见少龙,我见威凰,倒也算涨了见识。”
“老将军觉得涨了见识,我却觉得可惜。”白有思闻言,反而失笑。“因为我自是不逊司马正,可老将军到底不是大宗师!”
钱支德微微色变,即刻朝身侧做了个手势。
而白有思也从容回头做了个手势,随即便迎着头顶泼洒下来的弩矢再度腾空而起。
尚未飞到关楼上,坐骑便已经哀嚎嘶鸣……没办法,这些弩矢都有真气加成,轻易便穿透骨肉,跑都跑不掉。
白有思既再度腾起,钱支德早已经横刀在手,严阵以待。孰料,对方既然飞起,既没有拿出之前的宗师外显威凰的本事,也没有直接扑关,反而是孤身越关楼而去,落在一侧关墙之上,随即便哀嚎声四起,却是白三娘先拿墙上埋伏的弩手为自己的坐骑报了仇。
钱支德微微眯眼,似乎有所犹疑。
而白有思既杀了一通弩手,复又飞起,往关后而去。
钱支德算是靠守关做了一时之名将,心知肚明,这是一位宗师,而且是一位有非常之才乃至于天纵之才的宗师,若任由对方这般杀去,怕是真气耗光之前真能把这关城内的三千士卒杀个半数,然后剩余士卒一哄而散,自己也将不能幸免……故此其人再不犹豫,一通鼓响,令旗四起,整个草关关城瞬间绿意盎然,墙面屋顶,俱为长生真气附着,寻常士卒也都有真气裹体。
原本蠢蠢欲动的王振望着这一幕,熄了冲动上前助阵的心思之余,也是醒悟过来,此关为何唤作草关了。
远远望去,可不就像是整个关城各处都密密麻麻长了草吗?
只是为何不叫绿毛城?
另一边,白有思见到如此震撼一幕,却不惊反喜,然后只是在空中一扫,便盯住一处地方,俯冲而下,金光乍现,只一闪而过,一名藏身在望楼下方的军官便被斩杀。
如此起落反复,便有数人接连被杀。
钱支德面色凝重,他如何不晓得,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方……只不过,这一次小觑的不是对方修为和杀伤力,而是这个年轻人敏锐的观察力与见识。
原来,白有思一开始便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钱支德的修为固然是到了宗师,刚刚在关门楼上的真气看似是军阵,其实是他的观想外显,但眼下这个“绿毛城”呢,也是他的观想外显吗?
这么大一座城,怕是大宗师以城为塔,方才有此规制吧?
只是,钱支德果然立塔了吗?
若是立塔方有此威,可是草关之名早就流传,一征之时其人便名扬天下,彼时靠的什么防守?
故此,白有思大胆猜测,钱支德还没有做到自家那位先祖(?)立塔合城的地步,跟之前假做军阵实为宗师外显的关门楼反过来,这座关城的本质,反而是集众人之力而成的军阵!
而若是依着思维惯性,试探出之前是宗师之外显,此刻怕要被吓跑的。
至于白有思,她既察觉出来,又刻意如此,便是要逼迫对方显露整个大阵,继而选择定点清除其中要害节点。
另一边,钱支德当然晓得这姑娘胆大心细,窥破自家要害……想当年一征之时,他为何要三番五次诈降?还不是因为真气军阵短处与长处一般明显,要取得喘息之机,好让城内士卒恢复体力与真气,外加从后方补充修行者?
但现在,你一个人,便是宗师又如何?难道要比当日大魏百万大军?
一念至此,钱支德也是怒气渐起,终于在又一声惨叫后难以忍受,干脆提起长刀飞起,然后聚拢全城之力,舞动一条足足十来丈的绿色真气巨浪,便往空中那道金光拍去。
白有思眼见如此,丝毫不恋战,径直往外飞去,轻松躲开这一击,然后只是须臾,便又折回,复又在关墙上挑死一人。
钱支德愈发大怒,便去做追逐。
白有思眼见如此,只是一闪,往城外落去,落在王振军阵前,钱支德以为对方要走,气喘吁吁,方欲松懈,孰料那白娘子与王振做了几句交代,目送随行队伍回去阻拦大部队以后,居然又折了回来。
一整个下午加傍晚,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猫捉老鼠,老鼠偷袭一般,又尽力杀了十几人,几乎把钱支德急的心火攻心方才撤走。
回到十余里外的临时前哨营地,见到王振和闻讯赶来的马平儿,白有思便将今日遭遇说了清楚,说完之后,不由摇头:“我们遇到真正的硬茬子了。”
“这算什么硬茬子?”王振反而兴奋起来。“白总管一人敌一城,便是他反击过来杀戮的慢,可今日杀十几,明日杀十几,不过五六日,便可杀光里面的修行者,然后从容削了这老头,不就过去了?”
这话莫说白有思,马平儿都有些无语:“王总管,这是人家地盘,今日杀二十,人家补三十,怎么办?便是只补十个,杀个月余,中间会不会有援军?之前这城能撑住,就是靠诈降来不停补员和修城的。”
王振回过神来,却依旧无忌:“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们还有别的法子吗?今日白天白总管还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这么来……百万大军都得跟他耗,我们没有百万大军,更是只能如此……而若是东夷人反悔了,援军到了,跟他们拼了便是,能胜就胜,不胜就败,败了就走,走不了就死!”
白有思也笑了:“说的好,硬茬子是硬茬子,尽力而为便是。”
王振和马平儿都不说话了。
倒是白有思犹豫了一下,反过来问王振:“王振,你今日听到那老头言语了吗?”
王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