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便是他也不会想到,这两件事会跟已经完结的李枢事情产生某种化学反应,继而使帮内气氛变得进一步微妙起来。
不过这些暂且不提,翌日,吃饱喝足的张行浑不在意,只让就在此地安心等了起来,准备熬过秋收最麻烦几日,免得给上上下下添麻烦。
结果,待了两日,虞常南等人早早过河了,却又发现单通海居然也有样学样留在了白马……考虑到这本就是人家的直属领地,倒也不好说什么。
唯独他明显察觉到,这几日河南河北的信使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来找自己的,却多是表忠心的,好像李枢之事现在他们才消化完一般。
其中稍微有些现实意义的也不过是贾务根拿父子一起掌兵不合适为理由主动要求转任地方之类的。
张亮人在南边,也没法问,似乎也没必要问。
而又过了几日,最繁忙的秋收线明显卷过了大河一线,张行便也决定动身去自己还没怎么落脚的邺城走一遭。
然后,等在这里的单通海提出主动随行。
张行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古怪……似乎是有些期待,却又有些不情不愿的表露……这个时候张三已经猜到了点什么,只是此时阻止已经难了,不如当面迎上再做辨析。
于是,张行也改了带月娘一起成行的计划,只带着秦宝和几骑与单通海轻装渡河,迅速抵达邺城,然后惊讶发现,自己并没有打这里一个措手不及……实际上,不止是陈斌、徐世英、王叔勇以及大行台的上上下下,也不只是魏玄定所领的本地行台头领们,李定、窦立德、柴孝和竟也到了。
就连雄天王和伍大郎,居然也从荥阳那边渡河先到了。
乌压压一群人来到邺城南面棚下相迎,刚刚收获的耕地里也站了许多人,也就是差了最远的牛达、程知理跟养伤的小周。
张行这个时候反而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劝进也好,围杀也罢,就在眼前了。
“你们要做什么?”这个时候,再装糊涂也显得不合时宜,张行干脆点破。“莫非真要我受了司马正封赏做什么齐王不成?”
资历最老的魏玄定今日换了一件新衣,闻言上前一步,微微拱手笑道:“我们知道首席不计较这些虚名,但李枢此贼既走,帮内却该团结一致起来,免得其余诸侯还以为我们出了乱子。”
张行便要摆手驳斥。
而精神抖擞的陈斌也上前一步拱手:“首席,我们素来晓得你志向,也没有让你称孤道寡的意思,但最起码要做出样子,定下名分和制度,也好与关西、东都对抗,不落下风。”
张行这次方才稍缓,认真来问:“你们准备如何做?”
“其一,建立制度,所有头领、大头领、龙头家眷,聚居邺城。”窦立德上前,拱手进言。
他肯定不在乎这个。
而这个建议也确实有实效性。
张行想了一想,认真以告:“可行,但不应该太急,等年底再做。”
见到张行点头,许多人都以为事情要这般进行下去,气氛也松快了不少。
于是李定居然也走上前来,装模作样拱手,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总觉得他眼角笑意是在嘲讽:“定服色品级。”
“这个不用。”张行立即摆手制止。“可以给头领军士官吏们分品级设计衣服,但不用制定全民的等级服色,脱了公服放了假,人人都可以穿紫戴朱,只不许仿造官服印绶罢了。”
“张首席说的有理。”李定居然不当众争辩劝说,就这么一点头放下手了,引得许多人朝他来看。
“那无论如何,最后一件事,首席一定要做。”陈斌见状,赶紧出言。
“什么?”张行不由好奇,不是装的,是真好奇。
因为他很难想象在不称孤道寡情况下,如何定下名分?
“很简单。”陈斌侧过身子,指向身后邺城某个方向。“请首席搬入邺城行宫。”
“哦!”张行恍然,然后立即点头。“好。”
除了封常这些新来的人,这个回复之干脆的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没办法,长久以来,张行一直都对这个事情保持了某种看似豁达,实际上是抵制的态度,否则今日肯定是劝进了。
而这般政治含义明显的举止,他居然如此轻易答应,甚至让一些人有些失望……却又不好说什么。
实际上,包括单通海、李定在内的失望者,都在心中迅速的说服了自己……这是迟早的,必要的。
但下一刻,张行负着手看着隔着外城墙都依旧显得巍峨壮观的内城,直接发问了:“这宫城挺大吧?五都制度,跟江都宫城比如何?”
“差不多。”陈斌脱口而对。
“那我就放心了。”张行点点头,指了指在场众人。“咱们都搬进去……整个大行台和邺城行台都搬进去,不就整饬出一个名分和样子来了吗?外地头领的家眷来了,也都住进去,最起码安全有保障……如何?”
周遭鸦雀无声。
过了几息,秦宝忽然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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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归来行(6)
黜龙帮上下请张行入邺城行宫的戏码能出现,背后自然有着各种缘由。
比如李枢的逃窜,这件事本身意义其实并不大……他在节节失势下实际影响力已经很低了,这一点从他逃走时只带走了一个崔四郎,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冒头拉杆子就能看得出来。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张行在黜龙帮的最后一位直接权力挑战者便消失了。
其人绝对领袖地位就变得无可置疑起来。
而这个时候,巧合的,也是顺理成章的,甚至是人人都有所预料的那样,司马正立了新皇帝,建了大行台,称了元帅。
如此局面,加上江都军变大魏实际上灭亡,白横秋在关中也立了新皇帝称了丞相,萧辉更是早早称孤道寡做了什么“梁公”,也不要管什么主动被动了,黜龙帮内部必须团结一致,将自家的政治格调抬起来,才能继续维持政治吸引力,确保继续在争雄天下的道路上不落人后。
不过这是表层原因、是契机。
实际上,帮内本就有一股“建制”势力,出身大魏朝堂的降将们、文修们、刀笔吏们、世族出身者们,甚至如早期的徐大郎等心思深沉者们,虽然被动主动接受了帮会这个体制,但也天然对这玩意有些不满和不安,他们本就渴求回归传统的朝堂制度。
好像只有这样,黜龙帮才能真正建功立业。
好像这样以后,黜龙帮就能承袭天命,国祚永延了。
此外,张行本人的嫡系势力也是一个重要且强力的推手,尤其是现在组建了大行台,让这些人有了聚集和串联的组织依靠……不管是真心觉得张首席该更进一步还是期待着水涨船高,这些人明显是此事的发起者和鼓动者。
当然了,这不代表其他人就反对,这点从雄伯南提前过来、单通海随行隐瞒就可见一斑……甚至,按照陈斌等人的安排,张行例行辞让的话,接下来就是徐大郎过渡一句,最后雄天王来劝的。
只不过,张行根本没给这两位开口机会。
回到眼前,张三郎近乎出奇的应答方式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荒唐,但不知道为何,大家又觉得这好像就是张首席一贯做派,他就会干这种事情。
除此之外,也的确有不少人心动了。
大家又不是傻子,其中不少人都读过小说和史书的,如何不晓得这话背后的政治承诺?
什么大家一起住行宫,这是张首席要与诸位头领共天下!
便是不晓得具体含义的粗人,也都能察觉到这个气氛……然后跃跃欲试。
相对应的,有心反对的人也一时不大敢反对。
“刘黑榥,大魏的行宫,敢住吗?!”张行见到众人不说话,秦宝又失态笑起来,便拿手指了一名头上插了一根艳丽野鸡毛的头领。
那人一个激灵,也不顾周围人态度,立即耿了脖子,也将头顶的野鸡毛给高高甩起:“首席这般大度,我如何不敢?只怕我自家第一个出头,结果大家又不都愿意住的,岂不显得我不晓事!”
“怎么会有人不愿意住呢?”张首席大声笑道。“只是不敢罢了。而你若住进去,大家就都住进去了……到时候,大家只会念你的好!”
话音刚落,刘黑榥便拍起了胸脯,周围也轰然起来……不止是头领,跟来的许多低阶帮众、官吏都在紧张而又急切的议论此事。
而在这之前,张行便已经伸手止住了想要说什么的陈斌。
等了片刻,人声稍定,张三复又点了一人:“李四,你愿意来住吗?”
周围喧哗声立即又止住了,人人竖起耳朵来听。
李定冷笑一声:“你这般大度,我如何要推辞?只是我无子无女,宗族家人也都不在,只有一妻,还日常助我领军,便是分我一处怕也常常空着。”
“无妨,总有你一处地方。”张行脱口而对,却又点了第三人。“张世昭张头领,你住进来吗?”
张世昭捻须大笑:“张首席开什么玩笑?我弃了东都至此,不就是想更进一步吗?若来了黜龙帮还住不得行宫,不如回去做南衙相公。”
不少人随之开怀来笑,好像他们离开黜龙帮也能做南衙相公一般。
而张行也终于看向了在场的另一位大人物:“雄天王,大家一起住进去,你觉得如何?”
雄伯南想了一想,认真来答:“我自然觉得极好,怕只怕后来局势再变化,大家还得出来,未免伤了兄弟情分。”
这似乎便是关键了。
张行笑了笑,便要做答。
孰料,当此之时,一直没开口的徐大郎反而扬声驳斥起来:“那就到时候出来便是……若为了将来可能要出来便此时不进去,这天下事还做不做?这就好像取天下一般,谁起事的时候十拿九稳,说天下必是我得?依着我来说,只是今日一起住进去,便已经值当了!”
“不错。”张行大加赞赏。“都可以赌上性命来争天下,竟然不敢住一个行宫吗?”
雄伯南等人各自一愣,旋即失笑,单通海更是深深看住徐世英,许久方才挪开目光。
众人再三笑完之后,张行方才来看陈斌。
陈斌无奈苦笑:“首席一意如此,我自然不能阻拦……但首席今日促成此事的手段,却不免失之于术了。”
张行笑意不止:“陈总管也知道我是要一意如此吗?”
陈斌终于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事情定下,张行便在众人簇拥下自北门入了邺城,然后便在数十个大小头领数百文武的簇拥下招摇过市、耀武扬威,穿过大街,一起去了位于城西北侧的邺城行宫。
一进去,便先登了个正门门楼。
这个时候,刚刚还在城门外说要共天下的黜龙帮马上就上下尊卑起来了,文书、参谋、准备将们只能在下面站着,龙头、总管们围在首席身旁,其余大小头领只能站在门楼边上,然后才一起眺望这个行宫。
不过,只是看了一眼位于城西北侧的行宫,张行便觉得眼熟,然后失笑来言:“之前陈总管说这邺城行宫跟江都行宫差不多,哪里是差不多,分明是一模一样。”
“没办法。”陈斌也苦笑起来。“邺城这里跟江都那里,都是曹彻登基后迁都时趁机恢复五都制度,一起动工修建的,所以都差不多。”
张行点点头,复又惊醒:“原来的邺城呢?东齐故都呢?”
“烧了,拆了。”张世昭在一侧扬声来对。“大魏开国那位素来心思重,不止是东齐故都,南陈的江宁,当时都一并拆了、烧了,有钱的、有修为的、有势力的,也被迁走了。”
帮内不少年长的头领都点起头来,不少年轻头领却有些诧异。
张行面上没什么,心中却幽幽一叹,他如何不懂呢?
老早他就察觉到了,曹彻的那个爹真的是两极分化,尤其是晚年的苛刻严酷和登基前的英明神武,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有些东西,却是一直有迹可循的……只论此事,便是他关陇本位思想极重,而且这种思想也不仅仅是停留在人事任用上的,想想东齐故地跟南陈故地的大小亩就知道了。
与这种持续了一两代人的大面积歧视性苛政相比,烧了邺城跟江宁,似乎也就那样了。
想到这里,张行四下再去看,反而又有些感慨:“若是这般说,邺城跟江宁都只是恢复这十几年,便重新有了如今规制?”
众人颔首不及。
“那邺城果然是河北霸业之根基,恰如江宁是江南之荟萃。”张行有一说一。
“诚然如此。”魏玄定明显也有些心潮澎湃之态。“必然如此,邺城本就是河北天然之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