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秋点点头,然后沉思片刻,再来询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那我就要先问高副帅了,高副帅的意思是什么?你准备放白娘子径直走了吗?”刘延寿居然反问。
“他杀了我好友钱支德,杀了我大东胜国那么多将士,还破了足足四五关城,我岂能容忍?”高千秋神色凝重。“唯独此人修为极高……按照郦大都督的说法,此人与那司马正之修为绝不可以常理来论,这俩人是宗师,寻常宗师就都不是对手,大宗师也拿不下,所以,她让那齐王殿下来作的威胁,不是没有根本的……我也不得不谨慎。”
“这就是我指望高副帅在大都督面前替我转圜的立功根本了。”刘延寿也严肃起来。“不瞒高副帅,依着我看,那白有思白娘子的胳膊在与钱老将军作战时伤的极重,怕是没那么大威风了……便是之前径直入釜岭关,看似强横,其实也是以斩首而作避战之态。”
高千秋心中微动:“如此说来,你的建议是,咱们现在发兵东进,趁着他们被龙骨山一分为二的时候,突袭其部?”
“还可以用火攻。”刘延寿进一步提醒。“末将来的路上看的清楚,秋后戈壁滩上荒芜,偏偏充作来路的河畔颇有滩涂,到处都是枯黄芦苇,沿途收集一二,到了龙骨山下,人手一把火,此战便可了断。”
“好计策,好计策!”高千秋连连颔首,却又反复摇头。“但我不会中白娘子这个好计策的!”
刘延寿茫然一时。
高千秋也不遮掩:“刘副将,你不觉得按照你的方略,我分明是在学钱老将军的行止吗?你想让我自投罗网是不是?”
刘延寿大惊失色,再度弃座跪地:“高副帅!我所言俱是真心!何曾要引诱副帅去自投罗网?”
“或许吧。”高千秋笑道。“或许是你中计而不自知呢?”
刘延寿沉默一时,状若茫然,只能小心提醒:“可是副帅,你想过没有,若是白娘子没你想的那般聪明,你可能会错过最后一次击败此人的机会,此生都不能与钱老将军复仇了!”
“我想好了,你也不用说了。”高千秋摆手正色道。“不能尽信你,也不能不信,不能畏缩,也不能冒进……我之前就派出了哨骑,现在再派出一个使者,假装答应她,却要留你跟齐王在营中做人质,然后观察龙骨山的情况……若是她委实破绽明显,我便发兵,若不明显,我便等她过了这百里戈壁滩涂,只在这里以逸待劳,再来攻她!”
刘延寿无奈,最后来言:“副帅扣着我们,果真能取信白娘子?不会打草惊蛇?”
高千秋摆手:“我自有手段。”
刘延寿哑口无言,只能闭嘴。
又隔了一日,随着日落,龙骨山下的芦苇营地中,因为要防备火灾,却居然没有点起几个火把,不过,此时仲秋,双月如双目高悬,倒也有些清亮,而白有思便在双月照耀下,于龙骨山顶召集了所有头领,然后盘着腿宣布了一个军令:
“明日一早,已经过来的八千登州老营,全都出动,拆了芦苇营地,人手一捆,奔袭高千秋的落龙滩南营。”
也是盘腿而坐的众人闻言多不言语。
其实,并不是没有话说,比如程名起就想问:“这几日哨骑明显,而且今日白天来了使者,芦苇营寨暴露明显,为何不等对方主动来攻,以逸待劳?”
马平儿也想问:“总管左臂伤势如何?非要做战吗?那使者不是说许我们走了吗?”
钱唐也想问:“齐王不管了吗?”
王伏贝也想问:“兵马足够吗?要不要从这次解救的俘虏中抽调个五六千?”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人都没有开口,只有王振笑了几声,却也没有说话。
最后唯独阎庆,明显有些小心:“高千秋不是号称名将吗?而且部众极多,手下修行者也多,总管又受了伤,真要主动开战吗?”
白有思本想解释,高千秋这个人,谨慎多疑,又有钱支德的前车之鉴,自己反反复复送了真真假假许多混淆信息过去,又派了齐王这些人安他的心,给他错误的安全感,他必然会疑虑不前,只会选择落龙滩入口等待机会等等……
但是,最终白三娘也没有说这些话,停顿了一下,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今日刚刚从高千秋使者手中获得的信来,然后在几人的注视下打开信封,缓缓念了其中两句:
“按思思之前记叙,此事首尾已经尽知,便是之前猜度了。而当此之厄,别无他法,只所谓一与一,勇者得前耳。思思且当其重,仲秋之后,我亦将提十二营兵马东进,与你会剑于落龙滩。”
一言迄,白有思环顾几人,眉目挑起:“诸君,今日咱们且当其重!”
双月清辉红光之下,众将皆起身拱手,口称得令。
第四十三章 归来行(9)
登州城,秋高气爽。
数以百计的少年骑士们依然是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却个个面色发白,老老实实的立在道路两侧,看着一排又一排的黜龙帮正经军士挂着铁裲裆、套着黑罩衣、踏着六合靴、扛着长铁枪,以一种相当齐整的姿态走入登州城内。
那个样子,跟回到乡中听到的所谓当年荷戈扫荡登州时的黜龙帮几乎无二。
不过,这些被惊吓到的少年骑士们肯定想不到,他们见到的这一营打头的兵,几年前却是被扫荡的那一批……这一营兵马是高士通所部,基本上是当日占据登州的河北义军精选而出。
紧接着,是樊豹、贾务根等营,也都是当日之降人,只是距离近来得快而已;与此同时,曹晨、刘黑榥这两支骑营也已经抵达,却是从登州城外围的城池穿城过,直接往更东面的旧日登州大营而去……至于剩下的几个营,估计还要两三日。
当然,都已经足以震动登州内外上下了。
而这些人,或者说除了程大郎以外的登州上下所有人所不知道的是,这些兵马抵达之前,紫面天王雄伯南与几位未至头领的金刚已经一早便入得城来,此时正在总管府后堂与张首席做一些计较。
同时列坐的,还有登州这里的代总管程知理、白有思在时转任的文书分管房敬伯,外加白金刚、庞金刚等人……马围倒是不在,他老早去了更东面的登州大营做总揽去了。
而秦宝如今还没有正式的任命,没有说话的权力,却被支到门前去站岗。
总之……没错,他们又开会了,也不嫌烦的。
“登州有很大问题。”雄伯南一出口,就让程大郎有些如坐针毡。“我动身比首席早一天,到登州地界也不过两天,但寿金刚、矮金刚、高金刚他们来的早,让他们来说。”
坐在张行身侧的程大郎立即看了一眼那几个新添光头,然后又忍不住去瞅早一些随张行抵达的两个光头,复又想起那位在河北战场上大显神威、帮里地位不比自己弱半分,估计两三日就能到的另一个光头,不由更加心乱——别的不说,只是先到的白金刚,对自家明显是有意见的,从第一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群金刚?
郑二郎间谍刺杀纯属意外好不好?肯定跟这事无关的。
胡思乱想间,几位被点名金刚还没开口,那白金刚居然已经催促起来:“速速说来。”
高金刚几个自然晓得对方脾气,却也不慌不忙,只坐在那里汇报:“事情很多,但大约可以分成两类,一个是许多帮里头领的亲眷故旧都在登州各处置业,比较他处,实在是多了太多,说一句登州四成的工商产业都被帮内头领和舵主们这一层的家中给占了,怕也无妨……”
程大郎欲言又止,房敬伯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另一个是今年以来,尤其是秋后这一轮授田,过于无序,甚至堪称放纵。”矮金刚也接口继续报告。“具体来说就是,只要从登州折返的形势户索要自己的所谓祖产,州府都会给无条件调到原籍,然后按照原本的田产位置给授……而索要超出定量田产的,一般而言,只要有对应子弟进入军中,程代总管就会给对应的署任,然后按照军士品级补助让地方上再增补过去。”
“还有一件事。”寿金刚补充道,作为领兵头领,他这次是轻身而来。“其实跟授田算是一回事,只是值得单独说罢了,我亲眼见过,许多刚刚回来的形势户里,都还跟着奴仆,没有释放奴籍的意思……还有一起回来的人里面,有人朝其他人放高利债,登州这里却置若罔闻。”
原本程大郎一直有主动辩解的意思,话到这里,反而安生了,而房敬伯则依旧从容。
“还有吗?”张行没有去看两个当事人,只是继续询问。
“要说具体案子就太多了,但登州这里的事情脱不出这两类三件。”雄伯南皱眉总结道,同时扫了程大郎一眼。
“程总管,是这样吗?”张行终于扭头去看程大郎。
程知理站起身来,看他神情和动作就知道,这厮并没有太慌张:“回禀首席,我不敢说这些话是假的……”
“首席。”听到对方承认,白金刚忽然起身与程大郎并列,然后朝张行拱手来言。“首席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言语吗?要我说,程知理这类人便是假英雄、假豪杰,若留着此人在帮内,还是如此紧要位置,便是帮中基业崩塌的预兆,将来坏了天下生机的,也就是他了。”
原本还算从容的程大郎目瞪口呆。
是真的目瞪口呆,因为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对方要这么说,更不理解这话的道理在哪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从首席张行到天王雄伯南再到其他几位头领,全都没有什么惊愕之态,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一瞬间,这位心思细密的黜龙帮大头领脑中闪过许多想法,却还是不解……若是因为秦二到了或者白三娘即将回来所以张行想卸磨杀驴,可昨日那么好的机会,直接借着郑二的破事拿下他不就成了,何必眼下再发作呢?
等今日兵马入城?
不对呀,他程大郎再不知机,也跟这位张首席厮混快五年了,如何不晓得这位的脾气性格?真要存了心拿自己,早就干脆拿了,而且一定会公开理由,光明正大,绝不会这般遮遮掩掩,拖拖拉拉。
那这白金刚到底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是真糊涂了,只能求助性的去看张行。
张行倒是坦然,只是失笑来言:“程大郎莫要有什么不安,白头领自江南过来,亲眼见南方义军腐化堕落、火并厮杀,而这其中主要的缘故便在结党营私……所以对此类事极为敏感,不是针对你。”
程大郎似乎是得到答案,却还是不安,便再度朝张行拱手:“首席,敢问你也以为我结党营私吗?”
“这要看今日天王他们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你又是如何计较的其中利害了。”张行面色不改。
“回禀首席,我刚刚说了,确有这些事情,但我并不认这是什么结党与营私。”程大郎赶紧解释起来。““譬如第一件事,不管谁来置业,我便是代总管,又有什么道理不许人家置业?而至于说为什么这些头领家眷在登州置业比其他地方多,道理也很简单,登州这地方之前数年都没有人,偏偏矿山、海港、田野、牧场、山林都不缺……产业空出来了,他们自然蜂拥而至。”
“有道理。”张行点头。“这是实话。”
雄伯南也点了下头,然后扭头亲自对白金刚稍作解释。
原来,这个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登州一直是三征的起始基地,是军事化管理的,偏偏又是义军蜂起时第一个攻陷的重镇,当时河南河北乃至于江淮的义军足足数十万,规模比之三征时的大魏主力也不遑多让,直接就把登州一带给卷成了白地。
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被裹挟了,程大郎这种实力的地头蛇都捱不住,当时情况之惨烈可见一斑。
然后这些义军就在登州割据乡镇、县城,几乎把登州分光了。以至于黜龙帮击败张须果进一步东进后,最大的收获赫然是这些义军本身,而这也是当时张行决意过河北上的原因之一。
等到黜龙帮北上之后,因为河北空虚外加这些登州义军多来自河北,所以大部分义军又都被迁移回了河北,要么被整编成营,要么被拉去屯田。
于是乎,再往后,登州就一直处于程大郎所说的那个奇怪状态,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什么资源和设施都有,城池也多,偏偏就是没人……闹乱子的时候,士民百姓往东夷跑,自然不好回来;地主富商往徐州跑,在当时军事对峙的状况下也回不来。
这种情况登州似乎的确是个置业的好去处。
但白金刚依然没有完全认可:“若是这般说,为何寻常商人、富户不来,来的都是帮里头领、舵主的亲眷?”
程大郎此时只以为自己已经重新立住脚,也是心里来气,便直接冷脸来对:“自然是因为只有帮里人物的亲眷才对帮里有信心,寻常富户对上前几年那个局面,哪个敢把资产安排出自家本土郡县?”
“那为何之前白总管在任的时候没有多少头领亲眷过来,只你程代总管在任时一窝蜂来了?”白金刚同样不惧,直接转向与对方面对面,甚至音调都高了。
“那我老程就要说句实在话了。”程大郎扭过头去,状若冷静下来,只叉着手站在这里叹了口气。“便是帮内头领的亲眷,去年之前也都对帮里没几分指望的。”
白金刚当场一噎。
雄伯南几人脸色没变,乃是因为他们之前脸色就一直不好看。
张行倒是笑了:“这话也有道理。”
“但还是不对。”白金刚重打精神来言。“便是此事道理是通的,可普通士民看到之后又怎么会不怀疑我们帮中人物趁机侵夺地方?而程知理身为一个总管州的代总管,却放任这种有嫌疑的事情发生,不仅会败坏帮上的名声,而且会撒开口子,让帮中人争相效仿,自甘堕落!”
张行点了下头:“这话还有道理。”
程大郎心中一凉且一惊——敢情真是因为这种事情上了计较,可这算什么事啊?回登州才大半年,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枢一走跟行宫一入影响这么大吗?
正想着呢,张行却似乎看破了程大郎的想法,直接来问:“程大郎是不是觉得这才回登州大半年,帮里怎么就这样了?这种事也算个事?”
晓得对方脾气的程大郎只能点头。
“那我说句公道话。”张行叹口气,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单指这第一件事,你并没有任何违背法度的地方,若以此来治罪,人心皆不服,连我都觉得不以为然,所以我不会治你的罪,甚至不会拿这件事与你做任何指斥与计较。”
程大郎心下一松,却还是觉得糊涂——你到底计不计较?
“我不服!”也就是此时,旁边白金刚毫不犹豫,大声来对,隐隐失态。
登州总管府后堂上一时鸦雀无声,而明明是白金刚突然失态对抗了张首席,有些自取其辱的意味,但不知道为什么,最慌的居然是程知理。
张行丝毫不慌,只是再去看白金刚:“白头领,我知道你这人志怀霜雪,闻善则惊、闻恶则怒,但我们现在掌管八九个行台几十个郡,几千万人口,不能只凭好恶而枉顾律法帮规来做事情,否则只会徒劳生乱……”
“那就坐视这等事不管吗?”白金刚怒气不减。
“当然不能。”张行进一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凡事要从制度层面来做解决……就好像这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能认为是程大郎的责任,因为他确实没有违反律法和帮规,而且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没有程大郎这么做,将来出类似的事情,只怕还有其他人这么做……所以,我们要做得有两点,第一个,不能拿这件事情来定程大郎的罪过;第二个,想个法子,立个新的帮规,让以后这种事情被防范。”
白金刚立在那里,喘着粗气,既像是被说服了,又好像是依旧不忿一般。
这个时候,高金刚在旁不慌不忙提醒:“老白,首席说的有道理,你若是依着性子处置人,便是成了,也坏了《黜龙律》跟帮规,让更多的人以为律法跟帮规不值一提,到时候害处更大。”
“若是这般说,倒显得是我不知轻重。”白金刚听完,立即吐了口气。“只是新帮规该如何立呢?不许头领家眷经商置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