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是一箭,射中肩窝靠后颈处,后背与脖颈再难发力硬挺,竟是上半身也跌入淤泥中,这下子连呼吸都难,遑论妥当真气逃生。
不过,罗信倒也没有受曹彻那种苦,只是乱箭齐着,便顷刻丧命。
借着最后一丝阳光看去,其人埋身马下,人马之血皆四下涌出,却又为水势所流,片刻不停,往下游而去。
苏靖方看了一会,着人砍了首级,又在河中洗刷干净,便也醒悟,这应该是幽州罗信丧于己手了……却不知明日见了秦宝是否尴尬?
就在此时,往东十余里地方,原本所在市镇的北侧,明显失修的徐水河堤之上,张行微微皱眉:“官道跟河堤都要修……但今年又不好征发劳役过度,怕是要等到秋后了。”
“那也没办法了。”李定面无表情。
两人沉默了片刻,侧后方的牛河与下方的侯君束也不说话。
随即,李四终于是忍耐不住,将之前藏在心里的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张三,之前薛常雄过河来,后来又说是无了,你都能与牛公一起察觉,莫不是已经到了宗师?”
“应该没有。”张行蹙眉望北。“只是上次落龙滩之战,东夷那位大都督借我的身体传导真气呼起分山君后,便对这些顶尖高手的行动与天象变化多了些感触而已……但也要看地方,比如今日,滹沱河这边、我们战线后方的情境我就能感知的清楚些,其余就不行。”
李定点点头,没有吭声。
倒是张行,此时被提到这个话题,也有些无奈,复又摊手来言:“我现在连观想什么都没头绪,何谈宗师?”
李定再度点点头,而侧后方牛河想了一想,也插了句嘴:“其实,修为境界这个事情倒不一定是要按部就班的,说不得张首席不是寻常宗师路数,而是地盘大了,有地气加持,有了一地之主宗师的恢廓……”
“是听过这个说法。”张行精神一振。“不过这么说也有些对不上的地方,因为真要是说什么地气,什么一地之主,我分明是去年底开了会才念头便通达起来的,而这个感触在落龙滩就有了。”
“何止是时间对不上?”李定依旧蹙眉以对。“地盘也对不上。之前黜龙帮已经取了东境、淮北,地域这般大,也没见你有什么地气加持?如今河北不过占了一半,另一半还未落袋,如何就能在河北地界上有了宗师的感触?”
轮到张行不吭声了……说到猜想,他自己猜想的极多,可若说到糊涂,他想不通的也不少。
河畔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还是牛河摇起头来:“我也不晓得其中具体道理,不过,李四郎说地盘大便能成就,也不免臆想……不然当日圣人据有天下九分,立塔犹然自溃又怎么说呢?”
“这倒是无话可说了。”李定嗤笑一声,似乎放弃了思考。
“至于张首席这里,古怪地方怕也不止一处,非要乱说,或许是首席心中执念在于河北也说不定。”牛河继续来说。“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黑帝点选的说法……黑帝爷那边的修行路数素来自成一体,真要是想弄清楚,怕是得到黑水畔的黑帝总观走一遭了。”
张行继续望着北面,点点头:“迟早要去的。”
“打这么利索,这次能一路打到北地吗?”李定忽然来问。
张行晓得对方的意思,乃是问早间他张三想的事情可有头绪,取了河北全境后,到底是要进北地还是去晋北?
“这个不好说吧?”就在这时,远远站在河堤下方的侯君束不晓得上方二人默契,便来插嘴。“按照现在的局势,咱们必然先要回身收拢河间……河间军自家是溃了不错,可反而要耗费我们许多兵力认真收拢起来,不然会让地方大坏;收拾好河间,再去幽州,可幽州地广城多,坐地虎就十几家,再细细收拾一番,估计就要过了夏日入秋了,到时候应该缓一缓,休整一下为好。至于说秋后再行出兵,也该去西北面处置,不好在冬日入北地的。”
“侯头领大部分说的都还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李定点头认可。“看来北地这次是去不得了……按部就班来吧,先去河间。”
得到认可的侯君束精神明显一振。
“北地能不能去不晓得,但河间我就不去了。”张行终于回过头来。“我要先去幽州。”
“这是什么话?”李定蹙眉以对。“你难道不晓得,此时大局已定,若是让幽州喘口气,说不得反而容易下手?”
侯君束先是一愣,随即听到李定这话,更是心中微动,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我晓得你的意思,罗术这个人有术无道,上位又晚,而幽州正如侯头领所言,地广城多,坐地虎也多,如今一败之下,我们缓一缓,他们反而会自我崩解。”张行不由负手失笑。“但不必了,没必要耗费时间,直接打幽州就好。”
轮到李定心中微动,然后意识到什么,就没再吭声。
但是侯君束反而没有绕出来:“可要是不等他们自行崩解而强取的话,恐怕得重兵压上,缓缓拔除幽州各城,层层剥入才行……这样的话,一样的耗费时间,不如留在河间稍作休整?”
“不对。”张行摆手。“我的意思是,大部队留在河间这里,收拢败兵、接收地方,顺便稍作休整,只我跟牛公率八营兵马加上踏白骑,跟着对方败军北上……其中三营,就势占领固安、良乡和涿县,以确保通路,而我跟牛公率领其余五营加上踏白骑,直趋幽州城下,与河间地方两不耽误。”
“五营兵马,连幽州城都围不住……”李定冷笑道,却似乎不是在驳斥。
“不要紧。”张行将目光转向侯君束,微笑道。“除了五营兵,不还有我吗?”
侯君束眼皮跳了一下,心中也跳了一下。
而牛河也点了下头。
虽然在场的几人都醒悟了过来,可暮色中,张行却依旧毫不知趣的指着自己鼻子继续说了下去:“我是黜龙帮首席,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可以给幽州上下盘根错节的各类人做出承诺,他们也只信我一人。所以,我到幽州城下堵住罗术,非但不会耽误他们内部崩解,反而会加速此类事。到时候,主力在河间休整完,幽州也瓜熟蒂落,直接过去拿下便是……甚至,真要是顺利的话,我们都不必发主力北上,而是趁机分兵,扫荡代郡、恒山、上谷,届时一月内统一河北,岂不更加妥当?”
李定、牛河皆闭口不言,侯君束想拍马却不敢胡乱开口。
张行见状愈发大笑起来:“之前大家忧心我们行动太慢,不能速速统一河北,如今你们几个反而要嫌太快吗?”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自北岸飞来,落在此处,却是面色不佳的白有思,其人落地后直接来言:“我按照市集留下的那几个老人言语,找到了之前你们驻扎市集百姓在徐水北面的躲藏处……他们遇到幽州军的溃兵,被掳掠走了,还留下十几具尸首。”
众人不由凛然。
隔了几息,李定忽然踢着脚下数年没有维护的河堤开了口:“那张首席就赶紧去幽州吧!”
第五十五章 千里行(9)
三月十四日,滹沱河-徐水一战结束后只隔了一日,稍微收拢汇集了一下兵力,黜龙帮首席张行便亲自兵发幽州。
兵力不多,张行为首,外加王叔勇、徐师仁、贾越、元宝存、王雄诞、张公慎、窦小娘、苏靖方八营,以及秦宝所领二百八十七骑准备将构成的踏白骑,还有马围带领的一整队五十名参军、三十名文书。
当然,大头领、宗师牛河随行,新降的侯君束也随行。
此外,张行还召唤了在邺城的封常、许敬祖两名分属文书部与军务部的高阶文书,让他们带着人即刻从邺城前来随军。
一同准备越过徐水的,还有李定为首,张十娘、刘黑榥、翟谦、冯端、房彦释、苏睦、韩二郎、常负、樊梨花等头领带领的另一部队集群。
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张行攻下河间到幽州城下通道上的良乡、涿县、固安三城,然后就要转向西侧联合李定留在彼处的两个营,构成一个针对西线的重兵集团,控制原本要落袋的博陵之余,还要寻机对河北平原西北角的代郡、上谷、恒山三郡下手。
与此同时,张首席手书指令,以雄伯南-徐世英居鄚县,建立大营,执行军法,点算军功,追杀残余部众,管控、抽杀、接受俘虏,打扫徐水-滹沱河之间战场,并寻机支援北面张行、西面李定。
以单通海为首,组织一支五到六营为主的别动队,西进博陵,入恒山,与李定呼应,共同应对西线……二人以李定为主。
以白有思-窦立德-谢鸣鹤居河间,収降河间大营,检索河间大营将士兵丁名单,按照原定受降名单任命头领,分发职务,精选精锐,按照原定计划设置军管,协助邺城大行台进行地方接收与基层官吏的任用。
其中,县令、县尉以上的任命,要有河间白有思、窦立德、谢鸣鹤三人中一人以上推荐,再由邺城陈斌、魏玄定、柴孝和三位临时大行台总制合议后,通过监察部审查,最后由人事部发布任命。
有任命流程不畅者,随郡守、郎将、头领以上任命讯息,报首席张行决断。
完全可以说,张首席只是草草安排了一下身后,便径直率领黜龙军过了徐水,进入幽州地界。
三月十五,黜龙军便越过巨马水,同日夺得幽州第一座城,却不是预定三城,乃是偏西面在巨马水南岸、徐水北岸的遂城……他们根本就是被徐水南岸战斗与幽州溃军的望风而逃给震慑住,主动投降的。
三月十六,主动请战的黜龙军先锋刘黑榥沿着巨马水支流白沟极速北上,涿县城内的幽州军溃兵如惊弓之鸟,弃城而走,逃走时还因为与地方上的冲突引发动乱,让本有稳固城防的幽州南线门户、河北数得着的大城,轻易为黜龙军所夺。
三月十八,良乡与固安同时陷落,其中,良乡是投降,固安是负隅顽抗了两日,连着木质望楼与本地县令外加一名幽州军郎将被徐师仁一箭给射碎,然后三个营一起强攻打下。
而当日晚间,张首席便入驻良乡。
同时发布军令,以苏靖方守涿县,窦小娘守良乡,而张公慎守他曾经安家十数年的固安。
三月十九日,张行继续北进,逼近幽州城,却是按照之前的讨论,只带了五营兵,李定也同时发兵,则是按计划往西去了。
而到了这日下午,前后不过四五日而已,张行张首席来到了距离幽州城南的笼火小城。
“这是幽州城的卫城?”张行来到此地,稍一打量,便意识到了此城的意义。
“是,就好像韩陵城于邺城一般,也如金庸城如东都。”回答张行的是在河北半独立割据过数年的元宝存,其人言语轻松,捻须泰然。“这种一方之首府,城池一大,不好防御,就要设置一些犄角以作卫城,笼火城就是幽州城的卫城。”
坦诚说,很多人对元宝存能随行出征幽州而刘黑榥却只能随李定去西面是不解的,这人未见的什么战阵本事,但也有人猜到了原委,是要借这个人的资历与身份来做招降工作。
“确实。”王叔勇也插嘴道。“桑干水在幽州城南,笼火城与幽州城夹河而立,是标准的防守犄角。”
“便是卫城,如今也被幽州人这般干脆弃了,可见是穷途末路了。”元宝存继续来笑道。
“我不是说这个。”张行摆手道。“我是想说,要是把笼火城算作幽州卫城的话,是不是有点远?咱们现在站在城头上,往北看,都看不到桑干水。”
“是有点远。”马围蹙眉开口。“刚刚问过本地人,这里到幽州城有二十五里,中间还隔了一条挺宽的桑干水…据说…原本是前唐时一个县的县城,地方迁移乱了许久,城池却因为跟幽州城隔河呼应被留了下来,专来做卫城的。”
“二十五里确实有点远了。”徐师仁也皱眉了。“作卫城有点远,当做出兵的大本营也有点远。”
“若是首席准备压住罗术,对幽州其余各处攻心为上,屯在这里已经足够了。”元宝存认真来劝。
张行没有回答,而是往北面平原上去看,引得其余人也只好暂时闭嘴,一起去看……只见下午阳光下,这片幽州最精华之地遍地青绿,不过是一仗而已,庄稼就蹿了起来,而幽州这地方素来春日风多风大,风卷原野,绿浪滚滚,端是壮观。
但是,似乎也只有绿浪滚滚。
正看着呢,身后一阵嘈杂,回头去看,乃是士卒正尝试将张行那面沦为他私人旗帜的红底“黜”字旗立在这座本就是军事化城池的正中间高台上,但因为风太大,中间夯土台子上的设施又有些陈旧,再加上没有几个有修为的人来管这个,闹得有点麻烦。
张首席既看到了这一幕,自然不能放着不管,秦宝当仁不让,就要过去处置,侯君束也赶紧要下去帮忙。
“暂时不立旗。”就在这时,张行直接喊住了秦宝,然后转身与众人给出自己的态度。“天色还早,咱们打起旗号来往桑干水边上走走,看看幽州城,顺便找一找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要是没有,就再回来,有的话就换,这地方离幽州确实有点远。”
“首席说的对,既来之,自然要打个照面。”元宝存立即应和。
众人商议妥当,便留下贾越、王雄诞在笼火城不动,而张行打起旗号,领着几百骑而已,包括牛河在内的其余几位头领一起随同北上,往桑干河边上去眺望幽州城。
尚未抵达桑干河,景色便已经变了,因为前方火起。
来到桑干河南岸,更是看的清楚……原来,此地北岸几个渡口、村市,全被临时烧毁,河上本有数座浮桥,此时也尽数被幽州人主动烧毁,但有意思的是,居然有一座形制古朴、长达百步的三孔单拱大石桥留下没动。
“有意思。”张行远远看着这个石桥,不由失笑。“这是不舍得,来不及,还故意的?”
“应该是不舍得或者来不及,咱们来的太快了,幽州兵逃得又散漫,而这桥据说是何稀何副分管恩师当年随大魏主力征讨幽州时建造的,幽州人十分敬爱,都唤作幽州桥。”马围正色道。“但要说故意,也有些道理……毕竟,有了石桥,咱们兵少,说不得就会不想造浮桥,可真要进军和退兵的时候,这个石桥就成要命的卡口了。”
“有些李龙头用兵的痕迹了。”张行继续笑道。
这算是个玩笑,而众人也并无异色,甚至有几人附和。
且说,滹沱河-徐水这一战的具体战果还没送过来,影响也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但无论如何都得承认,这一战过程极快,损耗极小,但规模极大,战果极大,影响也极大。
最明显的战果,当然是河间大营所领河北三大精华之郡完全易手,幽州主力半数以上覆灭。
完全可以说,这一战,基本上从军事角度扫平了黜龙帮统一河北的主要障碍。
借此影响,别的暂且不提,帮中上下对李定的认可程度是大大提高的……这就是军事人才的作用,就说没有李定那天晚上过来说的那句话,这一战有没有这么轻易吧?又会多死多少人吧?
按照张行前几日路上的吐槽,不消多,要是李定能再打两场这样的仗,他在帮内威望就能到前五了。
就这样,众人瞧过石桥,再去看河水,又来扫视河床与两岸地形,还去看对面城墙……时值下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金光粼粼,水流不止,却并不急促。两侧皆是青苗,河上河边又起烟火,北岸幽州军仓皇撤离,自是一番狼狈,唯独城上旌旗还算齐整,却又不见罗术的帅旗。
看了半晌,往自家所立的南岸一看,俨然是大旗滚滚,阳光普照——又一番景象了。
“这片河道这是最近被整修过?”看了半日,张行率先打破沉默,却是指着当面河水来问了个奇怪问题。
“必然如此。”马围打量了一下,立即回道。“应该是当护城河来用的。”
“难得遇到一个知道整修河道的,却只是为了作护城河。”王五郎忍不住嘲笑。
“确实。”徐师仁瞅了眼周围的烟火,不由叹道。“这些立地的军阀,既不知制度,也不晓得律法,何况是民生?就桑干河两岸这片地,要是再能整备一些灌溉,便是哪里都比不上的乐土……可偏偏,只是修了护城河。”
“幽州城也修的坚实。”元宝存也眯眼道,却又来看没怎么说话的牛河,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牛督……牛公,敢问一句,若是有宗师在此立塔,果真能抵抗三位宗师或者一位大宗师吗?”
“按照道理是能勉强如此。”牛河的回复非常简单。
“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