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伯石也不敢多言,也只能沉默相对。
过了好一阵子,阚棱方才开口苦笑:“父亲平日里一再说,要我一定拴住义子军……如今竟猝然变了主意!”
“你想听实话吗?”辅伯石闻言,忽然也轻笑了一下。
“请辅伯指教。”阚棱明显有些失神。
“那是因为我一力劝他如此的。”辅伯石言辞愈发恳切。“我跟你说,白总管把他带到岛上再将邺城的文书摆出来,再让我去劝,是有把他监控起来,乃至于挟持意味的……而他虽不能说心有愤愤,但总归是有顾虑的。”
“正是此意。”阚棱赶紧来言。
“而我对他说,张首席这个人,虽说有些规矩是糊弄来的,是后补的,是装模作样的。”辅伯石语气竟重新振作起来。“但总归是讲规矩的……而黜龙帮到现在,所有龙头却只有一人是坏了事的,正该以此为戒。”
阚棱恍然:“不错,正是此意!难怪父亲也无话可说!只要我们前面奋战,无论如何父亲都坐稳了一个龙头!辅伯,我这就准备,赶紧动身!正好随之前巴陵城的家眷一起走!”
辅伯石只是颔首。
倒是阚棱想起一些多余的事情:“那这金锥?”
“你父亲也没说……”辅伯石想了一下后,干脆摆手。“你自己收着吧!”
阚棱终于也无话。
且说,义子军是淮右盟的精华,而阚棱所选两千人更是精锐,他们说走就走,随那些家眷一起动手,过了安陆,得到本地补给,更是甩开余赘,加速前行,不过八月下旬,便重新回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淮西故地。
这还不算,转到谯郡,进入到內侍军辖区后,更是遇到了等在这里的李子达部,双方会师再分别,李子达同时向阚棱传达了具体军令,他们这两千义子军改为黜龙帮特行的营将制度,却是要去邺城换装,同时受大行台直接指派。
再往前走,黜龙帮沿线境内多有兵站,义子军行动更加迅速,九月上旬,便抵达大河前。
这个时候来迎接阚棱的,赫然是王雄诞。
兄弟二人相会,各自心中感慨万千,却都压制住多余感情,只说公事……便是驻地、装备、序列划分这些事情说完,也都压着不谈过往,反而只说当下局势。
“为什么到九月,还没见大英出兵?”白马渡口前公房廊下,坐在桌案旁的阚棱当先来问,这不是部卒渡河时的没话找话,而是他真的好奇。
“这件事无外乎两种可能。”王雄诞笑道。“其一,大英想跟我们拖下去,等双方实力有了差距,再来打我们……但这个可能却不大可能……”
“为什么?”阚棱好奇抢问。“不是说那位当庐主人卡在大宗师的门前,就差一口气吗?拖一拖也正常吧?”
“怎么可能?”王雄诞摇头道。“当庐主人要成大宗师,可他们难道不怕白总管跟我们首席、天王哪位先成大宗师?大英国主跟那位元帅的年龄跟我们首席、白总管、雄天王的年龄摆在那里,拖下去,肯定是他们耗不住。而且,大英自诩继承关陇天下,视夺天下为己任,而关陇豪族因为暴魏灭亡而收缩关中一隅,也是忍耐不住的。”
“原来如此。”阚棱愣了一下,语气复杂。“你跟当年比长进多了。”
王雄诞一时尴尬。
“还有呢?”阚棱继续来问。“若是大英不准备拖下去,为何不出兵?”
“当然是因为他们要从秋后开始,尽全力动员全国,合大军、总精锐四下而出。”王雄诞摇头道。“不然还能是什么?”
阚棱点点头,依旧追问:“若是这般,邺城那里张首席也该准备妥当了吧?我来时见到沿途兵站也已经动作起来。”
“邺城那里自然是准备妥当。”王雄诞面色古怪。“但张首席却不在邺城……”
阚棱点点头,以为那张首席行程机密,对方不好说,便也没有多问……但也不禁感慨,不管如何,两人关系到底是不能回到从前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非但张行去给滹沱河修最后一层内中夹堤不是什么机密,便是王雄诞此番也是有心想要将昔日兄弟给安顿好,重叙旧情的……只不过,王雄诞恰好是极少数晓得对方根本是被骗过来的人,所以有些尴尬罢了。
没错,阚棱是被骗过来的。
杜破阵从来没想过要让这个能替自己统帅义子军的首席大将亲自过来,但架不住张首席故技重施,再用金锥计,然后借着辅伯石这个心向黜龙帮的淮右盟二号人物,硬生生把阚棱骗过来了。
实际上,阚棱等人到淮西的时候,杜破阵就已经知道情况了……只是白有思、辅伯石当面道歉外加张行书信道歉给足了他脸面,再加上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木已成舟,阚棱也不可能回来了,那杜盟主竟也只能在颓丧之余接受这个事实了。
不然呢,他还能扔下尚有八千义子军与过万水军的淮右盟主体去投降大英吗?大英在哪儿呢?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感慨张首席这阴谋诡计的手段不亚于当年罢了!
而到了九月上旬,也就是阚棱渡过大河抵达河北,在北方还没有动静的时候,大江之上,联军所属水军忽然遭遇到了大英的水军。
位置就在联军刚刚控制的江陵城上游,在大英控制的夷陵下游,几乎是一个巨大江心洲的枝江县境内。
白有思不敢怠慢,她做出了让林士扬等人期待已久的安排,以林士扬为主,南下湘江,招降剩余湖南叛军,以辅伯石守巴陵,控洞庭与下游水道,她本人亲自带联军主力,逆流而上,直奔江陵。
这日上午即将抵达江陵时,便确定枝江已经丢失,但对方主力支援尚未抵达,于是白有思毫不犹豫,下令全军继续夹江逆流而上,乃是过江陵而不入,直扑枝江。
联军逆流,到底有些缓慢,而这个时候,两岸秋色已经完全遮不住了。
但上下几乎全员都没有人观赏景色,反而全都往江中去看……原来,江中废弃木料、破旧渔船、刨花竟然接连不断,俨然是上游大英水军主力已经出动,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抵达枝江。
毕竟,人家是顺流而下。
于是乎,军中大将,杜破阵、周效尚、王厚等人都来询问,是否要折返江陵,据名城与之相对。
对此,白有思接连驳斥,一意孤行,她认为很有可能是英军主力为了掩护占据枝江的英军先锋所行疑兵之计,而且,便是对方主力过来,也完全可以野地顶住两岸,再行对峙,没有理由轻易弃战。
果然,又走了十数里,那些木料、破船、刨花就已经不见,抵达枝江,大军登上那巨大的江心洲,也没有遭遇见到对方水军主力,而且随着水军陆军占定位置,继续推进,位于江心大洲上最西段的枝江城也被英军果断放弃。
但也仅仅如此了。
随着这支英军兵马收拾船只撤离到大江南侧与枝江城面对面的松滋城时,西面上游水道上忽然鼓声隆隆,继而数不清的黄色斗舰出现在开阔的江面之上,最后簇拥着一面巨大的楼船,上挂着一个黄底龙纛,单书一个赤色韦字!
非只如此,相隔极远,众人远远便看到有一团黄云腾空而起,在那楼船之上翻滚肆虐,张牙舞爪。
时值傍晚,两岸并江上金黄一片,又有秋风滚来,两岸树木一起哗动,落叶无数,配合着江中这番景色,真真宛若神仙驾临。
杜破阵等人无不变色。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枝江城上,当此情形,白有思竟然扭头望着两岸落叶之树,吟了一句不相干的诗。“如此胜景,三郎诚不欺我。”
周围诸将只是口干,不能奉承。
PS:感谢暮流清溪一叶舟老爷对绍宋的上盟。
第八十章 安车行(9)
九月间,大明-南梁联军在剿灭収降洞庭湖叛军后,迅速于上游遭遇到了入侵的大英主力水师,双方兵力各自达到五万之众,充塞江岸,对峙于枝江-松滋之间,一时天下震动。
因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天下四分,最强者莫过英明,而两家背后的黜龙帮与关陇这两个军政实体注定要爆发全面战争,所以这突然出现在远离双方统治中心大江之上的战斗,也注定只是一个方面战场而已。
军情被极速传递,大江下游的萧辉与操师御最先得知情况,萧辉旋即下旨,要操师御御师西进,务必抵挡大英,掌控局势,而操师御接到旨意之前就已经开始对江东进行全面动员,却在接到旨意后反而陷入到了某种迟疑之中。
没办法,谁都明白,接下来的大战将会决定很多人、很多团体,包括几个主要政权的生死存亡,谁心里此时都要翻腾。
消息晚了两日传到邺城,邺城内,最为翻腾的一群人赫然是今年参加科考的文修们。
且说,今年这批参加科考的,被邺城人笑称为“老的老,小的小”……没办法,前两年观望形势的漏网之鱼,河间、幽州以及北地等新附地中那些之前没有入仕但有入仕需求之人,这些人能不老吗?
而除此之外,便是相当一部分约莫十八九岁,刚刚成年想要寻求入仕机会的年轻人,这能不小嘛?
但有意思的是,因为之前普遍性被黜龙帮强制筑基,所以便是这些小的,竟也个个有修为,都能称之为文修。再加上这些年轻人个个跃跃欲试,年老的个个自诩怀才不遇,那当然会翻腾起来。
“江南那边胜负如何?”秋风和煦,可漳水畔的一家酒楼三层上,几名年长纶巾者却明显不安,以至于屡屡望向上游那高耸的三台。
实际上,正是因为此地能望见临漳三台且与三台“共饮一江水”,所以才会受到这些科考文修的青睐。
“这谁知道?”旁边人无奈。“白总管号称宗师第一,可莫忘了,那当庐主人根本就是半步大宗师……谁知道跨没跨过去?”
“一军之胜负,乃至于江南之归属,竟然系于两人修为吗?李兄,你家去年才从蜀地搬来,可晓得一些说法?那韦胜机到底什么修为?”
“诚如你们所言,韦胜机早早有说法,几乎人人都说他是下一个大宗师,可要我说,胜负系在修为上未免无稽,应该修为系在胜负上才对,若那韦胜机能破了白总管,然后顺流而下,便是下一个杨斌,是大英的天下仲位!而若是白总管能逆流而上,便也能威凤展翅,天下无双了!”被问到的那名中年人倒是自有判断。
“是这个道理。”
“你们想着千里之外的事情作甚,莫忘了咱们是来干嘛的,关键在何处?在江南一开战,这里马上也要开战,要是明日就开战,这糊名科考不会耽误吧?”
“便是打仗也不会耽误的。”那名姓李的中年人依旧镇定。“打也是往东都那边打,最多在汲郡、河内一带开战,而晋北和武安早就打了,大不了前面打,后面考便是。”
“这倒也是。”又有人叹道。“与之相比,我倒是更在意这一次张首席会不会亲自过来监督取士……若是张首席不来,又因为战事影响连魏国……连魏公都不参与,咱们这一回岂不显得便宜?”
“这有什么便宜的?”还是那中年人昂扬一点。“前面战事激烈,反而省了许多混杂之事……到时候,不拘是军中还是地方,文书还是参军,直接就用了。”
“非只如此,你看那些小的便也知道,这科考怕是要稳稳办下去的,是连着张首席那强制筑基大政的,所以越早越好,不能跟后面相比。”
“文书、参军三年,然后军中或地方三年,再去大行台数月,再出来,就是一任县主官……是也不是?”
“不是。”有人更正道。“你说的是中下等的录入,考的好的,前十名二十名直接在大行台各部公干,更好的前几名直接发到几位总管那里做贴身文书……这种人一出去就是县君,只要没大岔子,再三年便往登堂入室走。”
“原来如此。”
“可惜……我年岁已长,便是考中此生怕也难登堂入室了。”一名只是认真听人说话的须发花白者忍不住捻须摇头。
在坐的都是所谓“老的”,最起码也算是中年人,而且都是家里富庶的,便是没那么极端,自然也都有些感同身受,不然也不会聚在一起了,所以此言一出,不免触动各自心思,便也一起安静下来。
孰料,这边安静下来,却衬得下方二楼里那里喧嚷起来——静静去听,竟然是那些年轻文修们,他们到底年轻,包不起三楼的酒席,只能在二楼的大堂里指点江山,但也因为年轻,所以肆无忌惮,声音都压到三楼来了:
“要我说,最好是投军!军功第一!”
“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今时不比往日,黜龙帮家大业大,规制都齐全了,便是投军,也不可能有当日直授头领的前途……”
“那也比留在后方做刀笔吏强!”
“这倒是……”
“而且还有个说法,若是能覆灭司马氏或者白氏,就好像当年关陇随便一个子弟都能来咱们河北直接登堂入室一般,咱们为何不能反过来?”
“咱们还真不好反过来……首席一再说了,咱们黜龙帮黜的就是这种专利之龙,岂能自己再做?便是头领也要按地方分配的。”
“便是如此,多了许多地方,咱们又入了帮,得了进士的名号,执事的身份,也胜过那些人许多,省下三五年早早做个县君又如何?”
“这倒是……”
“你总是这倒是……”
“这些年轻人竟不晓得军事凶危。”听到这里,三楼一名年长者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调笑。
“军事凶危是晓得的,之前河北弄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他们也都懂事了,哪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生死,哪个没见识过军事?关键是不懂得军事艰难!这不是之前张首席开辟河北的时候了,关陇自成一体,跟咱们河北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哪里这么轻易拿得下?”
“这是实话……”
“拿得下!”就在这时,二楼似乎是在回应三楼一般,毕竟这群年轻人个个筑基修行,耳聪目明,但也有可能只是下方也在争论相关议题。“一来,暴魏虽然残暴,但到底差点一统过,从那以后,人心思定,都晓得应该一统,而不是分裂地方,只不过要换个如张首席这般全天下之利的人来当家罢了,所以张首席才会创建黜龙帮,所以这一战大家竟全然有所预料……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白横秋也想着一统天下,否则何必这般汹涌来攻?!”
“是极!是极!”便是三楼也有人忍不住开口赞同。
“二来,这种国战拼的不是一个大宗师几个宗师的机巧,比的是双方全力……”下方声音继续传来,而且越发昂扬。“如何能调度全力?自然是利天下者合天下力!而我们黜龙帮素来利天下,能动之力跟他们只利关陇豪族的大英比自然更强更大!所以这一回,或许战事有反复,临阵有机巧,可最终胜者必然是我们!而且只在三年五载!”
“说得好!”三楼这位中年人再也坐不住,径直起身,却是往楼下去了,一下楼就喊。“刚刚是哪位兄台高论?河间饶阳李义署在此!”
“不敢当兄台,颍川尉氏刘仁辙在此。”下方立即起了骚动,然后又是一番喧嚷。
倒是三楼这里,剩下一堆老的面面相觑,想跟着下去也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各自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