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和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计较,而是将地上的棍子收拾起来,准备离开。
人走到外面廊下,司马正忽然再度开口:“冲和道长,你说我逆天是因为天意流转,起了变化……可是,我在旧日天意中,果然就是顺天之人吗?”
冲和停步,难得黯然,片刻后,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背对着对方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不是说不能以己力定善恶,但是邺城有一个张三郎,他其实也有你这般疑难,却比你能合众力,如今天下三分有其一,已然动摇了天意,便是与你类似的白三娘、李四郎,还有窦立德、雄伯南、杜破阵、徐世英这些人,也都借着黜龙帮拔出泥淖,自得天命了……司马二郎,你若想自证天命,先要灭了这些豪杰的天命,再说其他!”
司马正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所以,冲和道长到底是为哪家说降?”
冲和没有再说什么,只背着花布包裹翻过栏杆,踏着空荡荡的秋风而走。
司马正立在原地,隔了许久,方才转身下楼备战去了。
且不提关西与东都已经进入战时状态,黜龙帮这边依然还在热热闹闹,甚至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最当先的就是这次科考。
没错,人家冲和道长在与司马讨论天命的时候,他们正在考试。
先考基础的文学、数学、政治、历史、地理(包括天文)、通识,其中通识占了双倍的分数,里面既有张行认知的基础物理学,也有风俗礼法的题目,所有试题分上下两场,一天考完……不过这些科目都是最基础最基础的那种,用来做筛选的,很难想象一个天之骄子会倒在这些科目上。
然后第二天分科,上午是高阶的数学、刑律、社会议题、军事讨论,很多题目都是各部总管、分管出的,结合了大量实例,也未必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要给出方案而已……这就是所谓分流加上难度了,把人才梯度给拉开。
最后下午,就是喜闻乐见的策论。
这一日,张行专门换上一身红色的锦衣,头发用真气梳洗的闪亮,武士冠上挂着白狼尾,弯刀横在腰间,六合靴上都插着一把金锥,然后七八个鲸骨牌钉好,坐在吞风台第一次启用的那个大殿的上首,亲自当监考。
怎么说呢,很给面子就是了。
一个时辰而已,就有人陆续提前交卷,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博一下,让张首席先看一眼。
当然,张行没看,看的是张世昭,他看完后倒是专门去寻已经躲到殿外台地上吹风的张首席了。
“怎么说?”张行看着来人,不由笑问。
“挺好的,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这些年纪大的,都晓得什么是与时俱进了……无论是哪个,都有首席你红山上那些言语的讨论,什么专天下之利必败,全天下之利者得天下……人心还是归附的,大家也都信能赢。”张世昭言语轻松。
“那张公你呢?”张行好奇以对。“你信不信?”
“我不信,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张世昭诚恳以对。“所以便是不信我也愿意助你……”
张行失笑:“张公信的是推陈出新。”
“是,不能用旧法子,这才是关键。”张世昭点束手望着漳水叹气,然后忽然扭头。“首席。”
“张公请讲。”张行隐约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是想要让殷公去助李龙头出苦海,断巫地,以攻关陇之背?”张世昭认真来问。
“是。”张行坦诚以对。“我在北地的处置,多是为了这个,所以我知道瞒不住阁下,而且马上也没必要瞒着了。”
张世昭回头看了眼满殿学子,继续认真来言:“首席,这番事业我其实做的挺好,而且接下来这些年轻文修只会越来越多,按照咱们之前的计较还要设立郡学与郡考,把文教宣的体系都建立起来……怎么都是个大成就,我的位置也不免水涨船高,到时候与我个龙头也未尝不可,是也不是?”
“是。”
“但我现在不想做了,我想去北地,随李四郎出苦海以定巫地。”张世昭愈发诚恳。“我这个人,可以不做大官,但不兴风作浪是万万不可的。”
张行对着漳水仰头大笑,笑完之后方才应许:“可以,但你走了,后继者谁来做?”
“可以让冯无佚先接任,他的资历、威望足够,然后让萧余、许敬祖这两人做副手……首席,大战开启,如风搏浪,有些条条框框可以解开的。”张世昭俨然早有准备。“便是卢思道,我看他也渐渐跃跃欲试了,可以等开战后以事急从权启用他,他一定不会再推辞。”
“好。”张行立即颔首,而且转身郑重拱手一礼。“我许了,请阁下务必兴疾风作巨浪。”
张世昭难得振奋,也当场郑重回礼,引得后方大殿内数百考生侧目以对。
定下这个以后,张行面色如常,继续回到了眼下的议题上:“先交的策论中有人提及修河吗?”
“有。”张世昭愣了一下,即刻转身回殿中挑了一份试卷出来,稍作介绍。“修河惠及整个河北,说的人其实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是说惠及民生得民力,只有这一份最得文采。”
张行接过来,打开试卷……原来,今日的策论原题便是《明何以胜英?》……而这个士子的答卷果然出彩,先说利天下者得天下这个基本的指导思想的,再论黜龙帮种种制度,然后说人力物力,偏重全然不在军事。
尤其是最后一段,委实胜过了帮内许多人:
“今英主气势汹汹,合兵甲之利,宗师之威,睥睨天下,似以天下决战,将在东都、在晋地、在江南、在南阳,殊不知,天下决战,实在滹沱河堤、在邺城市场、在科考笔尖、在历山英魂。有此类,大英用人,如用柴薪,大明用人,如燃火炬。大英举兵,似安步当车,大明稳坐,如安车当步。
所谓力有悬殊,势有大小,今黜龙帮全压关陇,安有不胜之理?”
张行认真看完,直接揭开糊名,看清楚是颍川刘仁辙,关注点立即偏了:“颍川不是东都所领吗?”
张世昭当即摊手:“颍川跟济阴那边一马平川,司马正还能起个城墙不许人家过来?”
张行这才大笑,就点了点这份试卷,交回了对方……竟丝毫不晓得,战争已经到来。
PS: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
第八十一章 安车行(10)
风高云淡潼关路,冲和道长背着自己的包裹大踏步走在大河之上,与他方向相逆的波浪仿佛什么柔软的布垫一般,非但没有形成阻碍,反而成为了他行走的助力。
这种行为,似乎任何一个宗师都能做到,但必然会光芒四射、真气四溢,可在这个青衣道士这里却真真如履平地,丝毫没有什么动静,好像真就是一个人走在水面上一般。
走了不知道多久,大约在王屋山下的地界,这位当世第一高手忽然止步,停在了河面上。而须臾片刻,一道辉光划过,落在了他的前方河面上,来人正是冲和道长的至交好友,大英皇帝白横秋。
出乎意料,两人虽然相识日久,太白峰又在长安附近,此番冲和去东都明显又在劝降,可此时相见,竟有些对峙姿态。
过了许久,还是一身华衣的白横秋开口:“道兄,东都一行如何?”
冲和缓缓摇头:“他虽身为遗蜕,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聪慧之人,既窥得天机,便起了**之心,如何能说动?”
“他晓得自己是遗蜕了?”白横秋微微变色。
“看他言语,应该是早就晓得了。”
“可若是他真起了**之心,如何还要死守着这天元之地?天元不是他命中注定的卸甲之地吗?”白横秋复又不解起来。“降了,走了,不就行了?”
“因为人家**之心更强烈,就是要坐在这里,横戈以待,看你们谁能把他这套盔甲穿上去……”
“这不就是屈从于天命吗?”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就要为他人做铠甲?”
“天命可畏!”白横秋摇头叹息。“真真可畏!这般英俊奇才,明明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坠入其中,然后反而觉得自己在**天命!”
冲和拢手不语。
白横秋叹完,复又来看身前之人,也是许久不语。
过了一阵子,还是冲和不耐:“白皇帝,你来截我,只为问此事?”
“道兄,你此番只去东都便折回,未曾去邺城吗?”白横秋从容追问道。
“此番确实没有。”冲和正色道。“我没想好三一正教与黜龙帮的关系是主要的缘故,而大战在即,担心过去会引发误会也是有的。”
“道兄这番修为,怕是引发不了误会吧?”白横秋嗤笑道。“之前数年,你不是多次去河北吗?他们连察觉都无。”
“此一时彼一时。”冲和依旧严肃。“黜龙帮真切黜了吞风君之后,气势大增,上至首席张行,下至寻常踏白骑,修为皆有响动,更兼此时那位大司命恰好在河北,他的立场可不是淮西那位能比的,我一身如何能当?”
“道兄。”白横秋也敛容道。“你一身难当,可你我加一起,这天下何人能当?若是再加上韦二郎,咱们三人一如既往,哪怕是他们把漳水三台都立起来,天下亦可踏破!”
“一如既往……”冲和难得思虑悠悠。“当年咱们三人一起远游,踏遍巴蜀西岭,求索天地秘辛,可彼时你是一个闲散的关陇子弟,我是一个未曾列名的愚笨道士,韦二郎更是个只晓得翻山越岭的牵驴货郎,无牵无挂,什么阵仗不敢闯?可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白横秋在河面上负手向前。“如今我和韦二郎不也是并肩子走吗?只差你一人!”
“老白你何必避实就虚?”冲和正色道。“韦二郎如今只求一个大宗师的契机,跟你一起打仗顺理成章,可你我呢?你如今负关陇气运,我负三一正教的气运……咱们还能轻易合流吗?”
“听道兄的意思是,想要买你,须买三一正教?”白横秋沉默片刻,略显迟疑来问。
“不是买三一正教。”冲和肃然指天。“是要顺三辉而行!或者老道我更坦荡一些,是要摒除所谓旧日四御的天意,重新做过!”
白横秋默然不语。
“你看,你晓得天意在变化中,而旧日天意有利于你,所以舍不得,对也不对?”冲和不由叹气。
“张行的黜龙帮难道就弃了旧日四御的天意?”白横秋忽然反问。“他不也是不舍得自己的黑帝点选的身份?此番能这样赳赳,难道不是凭空得了黑帝爷为他准备的荡魔卫与北地?再说了,你我皆知,他背后指不定是什么邪魔外道呢!”
“这事得分开来说,我当然知道他是攥紧了黑帝爷的便宜,所以当然也不会因为他起了个大明的国号便去助他。”冲和依旧肃然。“至于什么邪魔外道,咱们心知肚明,这事没那么简单,决不可以轻易下论调,说不得那才是真正的至尊呢。最后,咱们说的是咱们的事情,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拿他人做筏,岂不可笑?”
白横秋笑了笑:“道兄啊道兄,你便是修为通天,做了天下第一人,陆地上的神仙,可到底还是个道士,放不下自己的道统。”
“你不是也一样,知道了那么多事情,修为也到了这般厉害,却始终还是那个关陇子弟,一心想着家族兴盛,想着宫廷权谋,想着操弄天下。”冲和丝毫不退。
“如此说来,咱们竟还是都是当年形状了?一辈子是个道士,一辈子做个贵族子弟?”白横秋想了一想,似乎是觉得滑稽。“可为什么就不能同行了呢?”
冲和也略有失神,但片刻后,他还是没话找话一般接了半句:“依我看,便是有人要借吞风台立塔,也不是张行,他志气高得很。”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朋友义务,便径直起步,从对方身侧踏浪走过去。
也就是他转到对方身后那一刻,白横秋忽然又开口了:“道兄,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大势将决,非此即彼,三一正教若不能选择,将来无论谁得胜,都要侧目相对的。”
冲和背对着对方立定,然后昂然指天:“三辉流转,亘古不变,谁胜谁负,都要遵而从之,何来非此即彼?”
白横秋叹了口气:“那最后问道兄一件事,三辉固然亘古不变,可你身为三一掌教却只此一身,难道没想过就在你手里让辉光更盛?况且,你手握那个木偶,占卜之术天下无双……”
“就是因为占卜之术天下无双,所以才晓得不该用木偶来做此类占卜。”冲和肃然道。“否则必然招祸,正教也要在我手里再蹉跎的。”
“可古往今来战前占卜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阵卜,自然做得……你要老道帮你做吗?”冲和继续来问。“不过说实话,我在东都为司马二郎做了两次人卜,已经大约猜到这次阵卜的结果了。”
“你这么说,我也猜到了。”白横秋转身笑道。“但还是劳烦道兄替我辛苦一回吧。”
冲和一声不吭,就在水面上蹲下,取出包裹里的木棍,然后当着对方的面轻松一掷……结果,木棍落在下面波浪之上,翻滚一番,竟然往河堤沉去,好在大宗师在这里,复又轻松捞起,再掷,再度翻滚沉底,三掷,方才浮在水面,定了个形状,然后散开。
“前两卦很清楚,乃是贤上九之卦。”冲和捏起木棍认真解释道。
“这我知道。”白横秋抬头望着一侧王屋山接口道。“崇崇高山,下有川波,其人有辑航,可与过其。测曰:高山大川,不辑航不克也……这是说东都之势如大山如名川,如果不准备妥当、不小心翼翼的航行是过不去的,所以前两次是打不下东都的……是也不是?”
冲和沉默片刻,点头道:“算是这个意思,但二三未必是确数。”
“这是自然,但最终还是过了这山河?”白横秋继续来问。
“第三卦是闲次八之象,所谓赤臭播关,大君不闲,克国乘家……克国乘家就不说了,赤臭播关的意思正是入室之象。”冲和认真解释。“也就是说,多次小心翼翼、准备完全的尝试后,第三次,可以入室、克国、乘家!”
白横秋仰天一叹:“这跟我想的一样……司马正到底是天命遗蜕,还有大魏遗留精华,更兼黜龙帮大军在侧,不可能一次就打下东都,须得磋磨苦战多次,唯独他到底是天命不可违,抑或说大势不可逆,东都一隅不可能抗拒天下,所以迟早要败,换做我这里,便是要打他不知道多少回,苦战多次方能得……道兄,到了我这个份上,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年岁日长,不能拖延,所以要从速从疾,方可成大事!这是好卦,也是坏卦!但我认了!”
冲和收拾好东西,只是默然不语。
“道兄,若朕做得东都入室之人,披上这副盔甲,届时请你再来助朕一臂之力。”白横秋恳切至极。
冲和一声不吭,背起包裹逆着河道往西面而去。白横秋目送对方离开,却转向北面王屋山,翻山而入晋地。
两人既走,王屋山依然不动,大河水流依旧翻滚不停。
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向东,便是白横秋的目标,也是冲和来时的地方,那里名为东都,其实是天下正中,是这个世界天然的首都,而现在,大魏本该烟消云散的最后残余却在此地获得了一名惊才绝伦的领袖。
很多人认为,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让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变得难啃一些罢了,因为经历三征与江都军变后,大魏已经彻底丧失了政治号召力,而东都一隅兵力再强,将领再横,那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迟早被耗尽;但也有不少人认为,司马正虽然穷蹙,但毕竟有力且壮,司马氏在关陇内部影响力也极强,而相对应的,白横秋虽然占了先机,控了关中与巴蜀,成为了关陇领袖,但他毕竟年长,唯一像样的女儿也离了他,一旦熬过几场,待白横秋气力不支,司马氏未必不能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