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天下太平,靖安台是负责镇压内乱,监视帮外修行者、世族、帮派这些不稳定之处,此时也负责军情间谍;而御史台是监督帮内国中掌权者不法不德……本质上是说,刑律部是根本,但有些地方它们没法管、管不到,便设置这两处。”张行认真道。“当然,真有帮内人联结团伙,想要造反,肯定是三家一起上,还要看规模让龙头会审。”
“那就干吧!”停了半晌,雄伯南瓮声瓮气说了一句。“说实话,首席跟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怎么都行,但总要想着咱们没了,黜龙帮还要往下走的事情……不止是首席,之前窦龙头回来就说过这类事,好多兄弟都提过,有些人不说话心里也想着呢……按照首席的说法,便是不指望千秋万代,这事也总得去做。”
“那就做吧!”陈斌忽然起身跺了下脚。“首席愿意做,我们又如何?但首席须答应我们,三年后约定时日到了,你一定要正经坐国主之位!”
“这是自然。”张行起身应道。“决不食言。”
雄伯南等人也都起身,最后魏玄定也在众人注视下缓缓随之起身,却嗤笑道:“首席与陈总管这般说,我倒要提个条件。”
“你说。”众人难免惊疑,倒是张行晓得对方脾气,反而失笑。
“邺城扩大后乌烟瘴气,之前禁绝的妓女一事渐渐又有泛滥,而且多是打着舞女、女乐,乃至于厨娘、女冠的旗号,我要借着军法整肃邺城!”魏玄定昂然道。
众人如释重负,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倒是张行一如既往:“你可以连邯郸、黎阳一起整肃!”
“好!”魏玄定点头。“那我无话可说了,开战吧!”
张行点头,复又摆手,示意几人离去,几人也真就离去休息。
翌日天亮,因为巡骑和信息被控制的缘故,邺城上下一开始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很快,随着上午时分,军士开始净街,黜龙帮大行台自上而下数不清的中高层蜂拥而出往东门去,布告也贴满了各处布告栏,便是再无知的人也知道了,大英侵略河内,大明将主动宣战,以求一统天下。
没错,布告里没有说什么要去援护东都,而是直截了当的告知所有人,天下纷争,大明既要自己争天下,还要阻止大英得天下。
上午时分,大校场外已经集结了当先要出发的十个营,正是王叔勇、刘黑榥、王雄诞、阚棱、夏侯宁远、丁盛映、梁嘉定、曹晨、韩二郎、贾闰士十营。
而无数邺城士民也早已经出城观望,只在大校场东侧与南北官道两侧汇集,按照布告说法,黜龙军将在阅兵之后直接开赴前线。
“马上要出动了,首席要不要说几句?”将台上,陈斌主动来问。
“那就说几句吧!”一身黑甲红披风的张行扶着腰中弯刀骑在黄骠马上,立即答应了下来,而下一句话便随着他的真气弥漫声震天际。“诸位兄弟,我便是黜龙帮的首席张行!现在有几句话与大家来说!”
声音裹着真气迅速响遍了整个大校场内外,但下方的嘈杂并没有直接停止。
“我与大行台上下,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家是否善战,也从来没疑虑过大家是否敢战!可是大战到头,总得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而战吧?”张行没有理会下方的反应,而是如闲聊一般继续了下去。
“诸位兄弟,咱们一早贴到军营的布告大家都看了,没看的也肯肯定有人说给你们了,上面写的清楚,是要争天下,可为什么要争天下,不能守着河北、北地、东境、淮北来过太平日子吗?之前大半年不是过的挺痛快吗?
“原因很简单,我们不争天下,天下就要为他人所得,比如说大英!那还是要问,若是大英得了天下又如何呢?到时候,你们这些龙头、头领做不了官,我们不还是能回家种地吗?不还是均田吗?
“诸位兄弟,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话音到此,借着真气翻动,竟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聋,原本就被这种神奇的音量所震动的大校场内外此时更是鸦雀无声,人人警醒。
“我来告诉你们,大英得了天下会怎样!”张行言之凿凿,周围黜龙帮高层也都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大英得了天下,他们会再拆了邺城!”
下方军中与周边民众中间轰然一片,因为这是有迹可循的实话,他们当然会再拆了邺城!而将台上的黜龙帮高层,包括下面一些知机的人,干脆有不少笑了出来……毕竟,他们还以为张首席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语呢,相较于天下得失,拆个城算什么呢?
“大英得了天下,邯郸的女家只能去做女乐!”张行继续来言,却有些缓缓之态了。“大英得了天下,你们想做官也只能去投奔那些关陇世族,去奉承他们中的纨绔,伏低做小,然后一辈子不得登堂入室。”
这下子,那些聪明人笑不出来了。
“大英得了天下,你们筑了基的子女、兄弟姐妹,会被送到边地和关中老死不得归乡。
“大英得了天下,你们要再去修宫殿。
“大英得了天下,你们的赋税会如水一般流入他们的官仓,然后烂在里面,无人问津。”张行一句接一句,渐渐地,周边内外已经无人再议论发笑了。
反倒是张行,这个时候忽然轻佻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指了指东南方:
“大英得了天下,诸位兄弟,连历山他们都要扒开的!”
下方军中阵列再度轰然。
“可是我们得了天下呢?我们会去把邙山扒了吗?”张行语调一转。“我告诉你们,不会!我们不会扒邙山,我们也不会歧视关陇人来做官,我们更不会让关陇的老百姓来邺城修宫殿,恰恰相反,我们会收敛他们的尸骨,会到关中给他们修水渠!会帮他们烧了高利债,禁绝妓女!还会把他们中的英才纳入帮中,一起治理天下!
“诸位兄弟,咱们大明跟大英不是一回事,不是什么两家并争!他们不配!我们大明和黜龙帮就是比他们更强盛,更文明,更能合乎天道的一方!
“诸位兄弟,我们争天下,其实不是去与他们做相争的,我们争天下,是跟自己争!只不过,总要把这些不识天命,不晓天道便觊觎天下的逆贼给铲除!
“你们不是去简单打仗的,不是为了杀人争地去的,你们做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功业!你们会给这个天下带来一个新的天道之世!
“所以开拔吧!拿起兵戈,为我们自家争得天命!”
早已经准备了许久的王叔勇居然愣了数息,方才打马阔步向前,引导自己的一营兵出发,引得周围邺城民众猛地欢呼喊叫起来。
排在第二位的是刘黑榥,他目送着王叔勇这一营开拔,一直到自己出发,却依旧在周边邺城士民欢呼中浑浑噩噩……他从刚刚就浑浑噩噩了。
原因很简单,刘黑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从争取所谓河北义军的军事编制,到带着自己新娘子去河堤上找张首席,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不在乎,因为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要什么,他就是个清河泼皮,就会打仗,就是要领兵打仗,他才能觉得浑身舒爽。
对此,当战争开启,当他如愿以偿以自己最理想的状态领着一个集群部队准备出发时,他是如此的佩服自己这大半年的运作。
他觉得一切都值了,他觉得那些笑话他的人才是可笑之人。
但是刚刚,听着张首席那些他以为自己只会表面上呼喊内里丝毫不在意的话语时,他发现自己还是被震动到了……不是王叔勇那些人所在意的什么历山也要扒,而是天下一等一的功业这句话!
自己要做的,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业,而不是什么杀人争地吗?
刘黑榥走了许久,带着大军过了韩陵山,方才放下这个念头,将心思放在了军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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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风霜行(1)
九月下旬,大英、大明并发大军往河内。
河内郡在前唐时立,共十六县,到魏时曹彻分东八县为汲郡,剩余部分西八县依旧为河内郡,新河内呈长条梯状,两面靠山,一面临大河,只有东面畅通无阻,理论上属于河北平原伸入晋地的一个犄角,只不过,因为东都这个所谓天下天元的存在与重要性,河内实际上沦为了东都的附属,属于东都北面门户。
三年前,黜龙帮作为河北的控制者,主动交出了对东都意义非常的大半个河内郡,实际上,当日不战之约能够达成,这个条件举足轻重。
这个动作,也直接促成了东都对著名的河阳城跨河要塞进行了重建,并使得河内郡成为了三家势力交汇地。
而当战争真的爆发后,一些流言不由自主的就出现了……很多人说,这些都是张首席的算计。道理很简单,这个位置太方便黜龙军出动了,简直相当于内线作战。相对而言,关中却有明显的后勤压力,却很难放弃此处战场,因为在这里开战可以同时兼顾东都和邺城。
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反过来说,把这地方预设为战场,就相当于将邺城放在了前线位置,一旦前线失败,邺城就有倾覆之危,就邺城这几年的爆发性发展,谁舍得丢?
吞风台都修了好不好?
君不见,这刚开战,邺城的百姓刚刚欢呼过,第二天不少商贾就悄悄往河北腹地撤了,一些邺城人也将子女悄悄送到乡下。
甚至于大行台内部也有迁一半人回将陵的议论,反正那地方大家都待惯的,对此,魏玄定大发雷霆,直接签署了对应人员上前线的宣调文书,通过吏部转文书部再往军务部下达,当天就把人送走了。
没错,陈斌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直接默默签字画押了,到了下午,徐世英也默不作声的把人发配了。
然而,就在后方还处于这种明显的战备状态和战前纠结心态中的时候,前线大军竟然已经接敌了。
就在大军出动的第二日,前锋抵达了新温城。
这里位于河内郡黜龙帮与东都势力交界处,因为需要遮护荥阳的缘故,河内最东段的临清关、延津并没有转让给东都,而是依然位于黜龙帮控制下,那么为了继续管控商道,同时也是河阳城防御体系的补充,东都便在沁水东侧、温县境内修筑了新温城以代替之前的临清关与延津。
效果也是显著的,河北与东都相安无事数年,河北商人一如既往自此穿梭,使得此地字面意义上的日进斗金。
“我老刘有件事放心里好几年,一直不明白。”刘黑榥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复又去看身前的新温城,微微皱眉。“你们谁能告诉我,为啥新温这里收往来客商的税收的那么勤快,可临清关那里咱们就不收呢?是当年和约里的条文吗?”
当此局势,被此一问,上下都有些发懵。
然而有意思的是,还真有人答出来了,而且是个特别意外的人……曹晨懵了一会,忽然一拊掌:“我想起来了,这事听我妹子说过……不是条文,是两家的商务策略不同,咱们是只收牲畜车马朝上的大宗交易税,鼓励商贾流通,所以不收过路费;至于东都那里,一开始是循旧例,后来也想学咱们只收交易税,毕竟他们东都城在那里,更容易做这个,结果却因为东都现在地盘狭小,仓储里的东西都是糟透的玩意,军中需要新鲜物资鼓励士气,所以非但没有废除这个税务,反而改为过路抽实物,至于到了东都城里,反而可以拿着凭证不用再抽交易税了。”
“原来如此。”刘黑榥不懂装懂的点点头,复又看了看曹晨,诚恳以对。“老曹,曹总管前途真真远大。”
“那是自然。”曹晨昂然以对。
刘黑榥忽然在马上笑了出来:“你没懂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曹晨一时不解。
“我问你一件事,咱们做个假设,若你家曹总管当日在高鸡泊没做婚姻,如今还未婚嫁,你还会舍得你妹子嫁给窦大哥么?”刘黑榥戏谑来问。
曹晨当即黑了脸:“刘泼皮!你今天哪来那么多鸟话?!”
“这不是等烦了嘛。”刘黑榥嘿嘿一笑,复又瞥了眼日头。
就这样,众人又嬉笑了一阵子,虽嘴上说是等烦了,可新温城内竟也没有刻意拖延的意思,很快做出了回复——他们没有接到东都方向所谓援军的说法,东都与邺城也不是同盟,所以拒绝开城。
非但如此,如果黜龙军强行入城,他们将会奋起抵抗。
“动手吧!”曹晨想了一下,就在马上攥紧了马鞭。“咱们虽说都是骑营,但下马并肩子上,五六千精锐淹也淹死他们了!何况韩二郎的步营就在后面,王龙头的大军也在后面,一定能续上趟!”
“不错。”夏侯宁远也咬牙表态。“我建议打!打了就是首功!”
“我不想打。”出乎意料,向来最主战,此番也是主动争取到先锋位置的刘黑榥却微微蹙眉,弄出了一个意外的态度。
“你怕打不下?”夏侯宁远喘着粗气道。“刘大头领,我须提醒你,这城当道背河而立,是前方战场的门户,也是后勤的枢纽,不管这东都守将乐意不乐意,咱们都要拿下来的,躲不开。”
“夏侯大头领说的对。”曹晨也有些焦躁。“老刘,咱们既做了先锋,就不能丢了份子……”
“你们懂个甚!我是嫌功劳不够大!”刘黑榥冷笑道。“这城当然要拿下来,也能拿下来,可咱们三营骑兵跑这么快,一昼夜一百多里地,就是图个下马攻城吗?还是攻一个后方大军到来必定淹下的城?再说了,这城到底是新修的关城,城虽小,却深墙高垒,武备充裕,如今也不缺钱帛的,守将也是个凝丹,咱们三营骑兵下马攻城,并无器械准备,便是我与夏侯大头领两人腾进去杀了守将,也不耽误外面儿郎们平白死伤的。”
其余二人冷静下来,夏侯当先肃然:“那刘大头领的意思呢?”
“绕过去就是,这又不是对岸龙囚关,过都过不去。”刘黑榥指着城后来言。“如今就是抢一个时间,若我们三营兵马今日能冲入汲郡腹地,明日前便在沁水对岸打一两仗,便能扰乱大英布置,使得咱们的大军铺陈进去,然后在河阳城要害跟前立足……那就是全局的功劳了。”
曹晨立即有些抓瞎了,本能去看夏侯宁远。
夏侯宁远勒马在原地转了一圈,看了下日头和身后军容,给出答复:“刘大头领说的对,咱们是骑兵,军务部让咱们做前锋可不让我们停下来攻城的,原定任务里‘尽量向前铺陈’也肯定不是说这里!咱们走!”
“那咱们走,就当在这里歇一歇罢了,过沁水往西走,让韩二郎过来围城。”曹晨见到两位大头领一致,立即应声。
“派个人告知韩二郎,让后面的人来围城,他也不要管这里。”刘黑榥继续安排道。“让他顺着沁水这边往上游去做伸探,须防大英的人从上游渡河来包这里,也是隔着沁水与我们做呼应。”
剩余二人听刘黑榥安排的妥当,更加无话可说,所谓兵贵神速,便立即动身,五六千骑,直接越过了新温城,浩浩荡荡的就从沁水搭建浮桥渡河,竟是丝毫不管这般做相当于将自己这三个营的骑兵扔入号称二十万众的大英主力脚下。
见此形状,新温城上千余东都军士,外加几百税吏、民夫,个个振奋,然后不免交头接耳,觉得黜龙帮确实不愿意毁弃与东都的盟约,此番可以安全了。
等到这些骑兵渡了泰半,后一营步卒匆匆赶到,连河都不渡,竟直接弃了城顺着沁水往上游去,这种讨论就更是频繁了。
然而,城上军事主管、中郎将胡彦却面色铁青,作为资历的大魏中层官员,乱世后登堂入室的典范,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局势,黜龙帮既来参战,而且兵锋这么快,那这新温城就是必然要取下的……没错,问题的核心在于黜龙军真的来的太快了,快到改变了局势。
实际上,新温城内的严阵以待根本就是针对可能的西面来敌,而非东面,否则也不至于拆了沁水上那么多浮桥……只要黜龙军晚来,晚来一两天,那么等到大英的兵马先到,对新温城发起攻击,本地的军民稍作支撑,便可以以从容以共抗强敌的立场选择放弃这个战略飞地,然后从黜龙军的控制领地转延津回东都。
当然,现在想这些已经无用了,因为黜龙军已经到了,所以问题是该怎么办?
“胡将军。”本地关城大使柴愈远远走来,表情动作原本还算轻松,但越靠近胡彦,就越被后者所影响,以至于凝重起来。“黜龙帮会放过咱们吗?”
“不可能。”胡彦言辞干脆。“新温城对咱们来说是河阳外围防御的一个点,甚至马上变飞地,可对河北来说是进军的要害,必然要拿下的。”
“那咱们趁现在弃城如何?”柴愈一愣,脑子却是转得快。“他们后面应该是步营多些,咱们弃了城往南拐,挨着大河走,连夜走……他们来的确实快,但也急,从前几个营便能看出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对我们,我们趁乱说不得能从延津渡河。”
“难。”胡彦叹了口气。“城内攒了一秋的关税,这么多财帛货物,便是黜龙军军纪再严整,也要动心的,到时候他们扑上来,咱们在野地里更无幸理。”
“胡叔。”柴愈低声换了个称呼。“我的意思是,咱们把钱货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