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英居高临下,完成了第三次成功的突击后,白横秋注意到了情况,天生会下棋的他立即意识到对方是在做什么。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也不能把陷入对方虎口的部队一个个拉回来呀?
很快,随着后方的黜龙军士气恢复,一个姓辛的中郎将干脆被吕常衡营驱赶到了张行身后,然后为踏白骑所卷落,便是白横元也意识到了情势不对劲起来……但他也无法!
真的无法,中军已经尽出,没法指挥,大营中还有足够的预备部队,但此时也不敢拉出来呀!司马正在河阳城看着呢!
这个时候,倒是白横秋思量片刻,主动下达了一个军令,他让随从禁卫去告诉白立本,集中前线部队围攻徐师仁……这是因为徐师仁所在的黜龙军右翼最前头只有一个营,很难支撑,此外徐师仁在西都大兴,也就是现在的长安居住了许多年,跟关西诸将很熟悉,双方知根知底。
换言之,如果能够及时突破徐师仁部,他们便能迅速打通一翼,连通陷入黜龙军中军的部队不说,黜龙军自己都要支撑不住眼下这个架构的。
然而,军令下达后不久,白横秋自己便第一个察觉到黜龙军骑兵大队折回的动静。
这让他再度陷入到之前的那种犹疑中,并且很快对此警惕起来——他不能迟疑,争天下的事情,怎么总是犹疑不定呢?便是下棋,也要改规矩了!
得失什么的,要认,而且要认的快。
一念至此,他扭头朝身侧禁卫叮嘱:“去告诉白橫元,朕的棋盘上摆够十颗棋子的时候,他要立即鸣金收兵!”
言罢,其人端坐马上不动,头顶却有辉光如笔尖划过,一道道,一条条,很快便有一面无沿棋盘出现在空中,然后迅速扩大……整个战场都喧哗起来,有些没跟上局势的关西军欢呼雀跃,还以为是战事上完全压倒了对方,陛下要亲自锁住对方的几位宗师呢;而黜龙军则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获得的反扑优势怕是马上就要结束了,对方必然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干涉战斗的。
张行瞥着嘴望着那面棋盘,身侧踏白骑已经紧急收缩了回来,牛河第一个放出如丝缕的长生真气,尝试先行联结起准备结阵的众人。
很快,棋盘上出现了一颗金色的棋子,不大,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张行看到了与多年前截然不同的场景……当年三颗棋子差点把整个黜龙帮打崩,现在又如何?
第四颗,第五颗,第六,第七……几乎每显化出一颗棋子,下方的关西军便会欢呼到震天动地,而黜龙军则紧张到不安的地步……渐渐地,连厮杀都不由自主的暂缓了。
第八颗棋子出现了,白横秋心里也烦躁起来,因为对面的张行根本没有启动阵法与他显圣相争的意思,好像在看什么街头把戏一般,就那么侧着那匹龙驹的身子,望着头顶发呆……这不对劲!他原本以为对方会为了维护士气,也一步步显化,双方阵型一成,对峙的气氛压抑到极致,双方军队都生畏起来的时候,趁势退兵。
可是张行没有那么做,这厮就是那么认真的看着自己的棋子,好像小孩子认真数数一般。
这是不是说明,他真的不怕这些棋子了?哪怕现在有更多的棋子?
第九颗……当第十颗棋子在众人期待中缓缓显现出来以后,没有挤入对方中军的关西军士气愈发高涨,但也就是此时,白横元老老实实的遵从的旨意,后方各处一起鸣金收兵,代表了收兵的旗帜也被专门摇晃了起来。
关西军在这个表面上胜势最大的时刻,选择了撤退。
于是换成了黜龙军欢呼起来。
如潮水般来,如潮水般落,但不可避免的要在礁石坑内留下许多海水。
一支二三十人的骑兵衣甲凌乱,倒卷着旗帜从张行身侧路过,踏白骑仅仅挨着黜字旗列阵,并没有多余动作……实际上,整个前军都事实上被天上的棋子所震慑,或多或少的放任了这些人离开。
这支骑兵也是有惊无险的越过了黜字旗,然后和其他的关西军小队一样,本能加速起来,却又目标明确的斜着往白横秋的大纛下而归。
这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直到他们忽然就转身往土坡上奔来。
为首一将,身着白袍,相隔百余步,便径直弯弓搭箭,在众人惊呼下往旗下来射!
说时迟,那时快,张行扭头去看,便见到一道白光飞来,复有一道绿幕升起,白光撞入绿幕,当即一滞,但竟然还是突破了进来,只不过又遇到一根带着电光的大铁枪,当面劈落。
身后尉迟融大怒,再度拍马上前,一众踏白骑也不再迟疑,纷纷跟上。
魏文达更是居高临下,将手中长刀猛地劈下,下一刻,黑色的弱水真气宛若一条黑龙一般从刀尖旋出,钻入地面不见。
偷袭的白袍小将见状不妙,扭头便跑,但刚走几步,跨下战马便嘶鸣一声,彷佛陷入泥淖一般,一个趔趄摔倒。
白袍小将情知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不敢有半分迟疑,哪怕是刚刚凝丹不久,也不顾一切的腾跃起来,但刚一起来,便见一条绿色如蟒的真气迎面兜来。
也是心惊。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颗金色棋子陡然射下,直落在冲来的踏白骑群落中。
几乎是一瞬间,半空中的长生真气如同断了延续一般当场散开,而一股寒气却又从那群踏白骑中间升起。
棋子落下,炸开,却居然没有死伤累累,反而只是十数骑连人带马狼狈摔落,最严重的当场吐血……白袍小将空中看的清楚,金色棋子落入骑士集群前一刻,踏白骑周遭寒冰真气腾起,将棋子微微弹起,直接在半空中炸开,至于踏白骑很快显露也是因为真气被炸开所致,以至于外面人看起来,彷佛是踏白骑没有真气显化,棋子直接落下一般。
腾跃落地,白袍小将狼狈爬起,刚要离去,却闻得身后山坡上有人哈哈大笑,笑声被真气放大到云间,如神仙临地一般。
这还不算,笑完之后,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穿白袍的战将,我家首席让你留下姓名!”
白袍小将专门穿了个白袍上阵,临时升了中郎将连旗帜都无,还要抢人家那位断手薛将军的旗帜来冲阵,为的是什么?当然是要显大名于两军阵前,自抬身价好升官呀!
故此,其人不顾一切转过身来,抬起手中炸开弓弦的宝弓,用尽平生力气回复:“河东薛仁是也!”
话音未落,脚下泥土忽然松软,他暗叫不好,赶紧再度腾空,却见一只金色龙爪当空落下……与此同时,又一颗棋子落下,在薛仁看不到的半空中,却有另一只金色的龙翼展开,当场被那颗棋子炸的破碎开来。
但棋子到底是没砸开龙爪,薛仁腾云驾雾起来,然后被拍翻在地,昏死之前看到的恰是今日与他纠缠了许久的黑脸大汉。
这场字面意义上一鳞半爪的真气对垒似乎又催化了两军的士气,在关西军撤军途中,双方重新鼓起勇气,战斗再度激烈起来……但即便是黜龙军,也在部队追到原本战线位置后,开始鸣金收兵。
第一战,竟是难说胜负。
PS:感谢哭泣天使与薛定谔的猫老爷上盟!万分感激!
第八十五章 风霜行(4)
“这一仗咱们黜龙军根本就是败了!尤其是右翼,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温城内外,灯火通明,挖壕沟、立栅栏,转运物资、伤员,烧开水、做饭,甚至是控制战场,争夺装备、尸首……忙的一团糟!
而即便如此,黜龙帮也依旧坚持了他们那令人牙酸的传统——战后开会。
开会也不止一场会,后勤在开会,各营队将们与参军们在开会,头领们自然也在开会。至于这句震耳发聩的金玉良言,正是在头领会议上由刘黑榥刘大头领喊出的。
喊完之后,你还别说,温城府衙后院内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立即就被打破了。
“刘黑榥!”
贾闰士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呵斥。“你也有脸来断胜败?今日我们苦战的时候,你在何处?你若是早早回身与我们夹击,我们能吃这么些亏?!”
“贾闰士,你自在中军,吃了我什么亏?”刘黑榥才不顾忌对方是张首席嫡系呢,张口便点破了对方。“右翼那些头领若觉得是我废了局面,便该自己站起来说,我们黜龙帮什么时候不许人说话了,要寻你这个乡亲来代替?!”
这话点的过于直白了,贾闰士当场憋住。
而被点到的那些人,也就是济水下游出身的,如今被配置在徐师仁麾下的诸位头领也是面色红白不定,偏偏徐师仁面色不佳,从头到尾都没有驳斥刘黑榥,明显也有想法……见此情状,虽然不想惹事,可樊豹还是凛然起身呵斥:“刘大头领,那我来问你,若你手上四个骑兵营能早早回来与我们夹攻右翼之敌,如何让徐龙头独立支撑?”
刘黑榥早就等着这句呢,立即指着对方鼻子嘲讽了回去:“这正是我想问的,我奉命率骑军游弋,首选难道不应该是趁你们与他们对峙激烈时去偷营?乃至于表面偷营,引得韩引弓、韩长眉来援再做伏击,又或者干脆再去偷河内郡城与石山去!结果呢?我如何等到你们对峙激烈的军情,反倒晓得后方呼啦就只剩下徐龙头一个营在支撑?便也最终回去救下了徐龙头!这等局面如何要来问我?!退十万步讲,你们只若能像左翼、中军一般,稍微多一个营留下来与徐龙头互成掎角之势,我回来多吃些西贼,今晚会多嘴?!”
樊豹一时语塞,右翼诸头领也都各自面色铁青。
“好了!”雄伯南听了半日,见到气氛僵住,终于蹙眉开口道。“说话就说话,不要指斥同列……个个都对着骂,推卸责任,会还怎么开下去?首席在视察伤员和营寨工事,现在没回来,咱们更要讲同列的义气!”
刘黑榥干笑了一声,率先摊开双手:“天王说的对,是我说话刺人,我不对,可有些话便是裹上蜜也总得让人说……咱们这一战,就是败了!气势汹汹而来,却差点全局崩坏,不能因为首席带着几位宗师撑住了场面,就把这事遮掩下去……次次这么弄下去,便是得了天下,天下人也只会说我们拖了首席后腿,让新天命晚了许多年才建起来。”
气氛有些凝重,大部分参战头领都还在愤愤,但也有几人低了头,包括王叔勇、徐师仁两位暂署龙头在内的几名高层更是从头到尾脸色难看的吓人。
当然了,也有阚棱这种立下大功同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院子边缘靠着墙来看戏。
“打得不好是实话,但若说败也不至于。”停了片刻,徐世英的声音忽然在廊下响起。
“对外面当然要说胜……”刘黑榥不吭声了,徐师仁却是终于找到适合接话的对象,表明了态度。
众人心知肚明,王叔勇还好,他那里到底还有些支撑,后来反击也吃了不少,而且这位暂署龙头如今日渐的不愿意再跟徐大郎打擂台了,所以没吭声,可徐师仁今天是真危险,也是真有气。
“不是对外面,是这一仗咱们确实没败。”徐世英在廊下看了眼对方,认真解释道。“大的战略上来说,咱们本就是来对峙的,撑住局面即可;而只说这一战,咱们的损伤未必就比他们多……”
徐师仁微微一愣:“后面的斩获挺多?”
“还在计算,而且现在战场上两家还有零星交手,怕是要明后日才能统计清楚……不过,我在后面中军看的清楚,总归后面是占了便宜的。”徐世英正色告知。
不少人松了口气。
“这是徐副指挥指挥得当。”徐师仁也稍作敛容来恭维。
“话虽如此……”徐世英没有做什么谦虚,而是继续蹙眉。“咱们的兵马比他们弱是实话,否则如何被人家冲动阵脚战线?被人冲到中军再反击,本是无奈到了头。”
这话又把气泄下来了。
“倒未必是咱们兵马比他们弱……而是说今天的局面,更多是咱们的兵马强弱不一,各营战力参差不齐所致。”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赫然是黜龙帮首席张行。
众人闻得他来,纷纷起身,便是阚棱也肃然起来——今日那龙爪龙翼虽然早听人说过,可亲眼见过后总还是要有些震动的。
“首席说的对,可若是如此,也委实无法。”徐师仁见张行到院子正中间寻条凳挨着自己落座,立即改了态度附和。“咱们要打大仗,还是多面开战,总要扩军的,而偏偏营头制度又是咱们帮内的根本,轻易动不得,所以到了这个地步……至于今日这一仗,能撑住便是极好的局面,以后那些新营头历练起来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说到后来,根本不像是回应张首席,而是挨着身侧张首席,面朝周围头领们做宽慰了。
闻得此言,便是之前最赳赳的刘黑榥也只是张了下嘴,竟没有吭声。
“既然知道是弱点,就总要更正的,不能硬着头皮来,何况是性命相关的军事。”张行摆手道。“就好像咱们的兵,尤其是新兵,到底不如人家关西百多年的府兵底子,所以才搞了一人三矢的方略,这次效果也很好……至于各营战力不一的问题,军务部和王翼部同样早就意识到了,不然也不会设计一个精锐在前维持,各营在后方听指挥配合的后手……但要我说,还是不足。”
“那也没什么法子了。”刘黑榥悻悻且焦躁道。“一来怎么算都有新兵,二来,便是给几位领兵妥当的营头们加编制,那也是往后的事情……而且不是说了嘛,营头制度是咱们的根基,连我都晓得轻易动不得。”
“确实,有些是硬伤,急不得也没办法。”张行点头认可。“可这一次徐副指挥和马分管的战术委实出色,咱们最起码应该从组织上设计一下,尽量发挥这个战术的优势……我的意思是,咱们就不要说什么大头领可以指挥附近的头领了,仿照暴魏之前的制度,设立个行军总管、分管,建立营头之间的指挥关系又如何?”
周围莫名有些安静,安静中隐隐又有些不安之态,连刘黑榥也只是摸鼻子。
无他,王叔勇跟徐师仁都暂署龙头了,谁都能指挥的动,这个东西是无所谓的,而刘黑榥看起来最需要这个,但他这个人善于钻营,早早获得了骑军的指挥权和独立行动权,早就成实际上的骑军总管了……所以,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反倒是下面的这些占了大多数的头领们,固然有人怦然心动,可更多的今日表现不佳的,哪个不担心自己成为行军总管的踏脚石?
会不会就此失了营头指挥权、人事权?
“首席准备做到什么地步?”一念至此,倒是雄伯南先发问了。
“第一是跟前魏的规矩一样,只是临时举措,有战时才设立,战后自消;第二是规制不宜过大,否则便失了战术上配合的本意,三五营一总管或分管便可。”张行张口言道。“第三,既是要强化联系,就不能只担任个名头……行军总管在的时候,有权责对所辖各营头临战表现进行统计与汇报,包括队将、准备将一层在战阵中的军功得失,升迁黜落,只要上头还有行军总管,也要经过行军总管的署名。”
话到了这里,院中终于按耐不住,火把火盆之间,一时议论纷纷,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行军总管、分管的制度是要弄真的了。
便是几位资历大头领也展颜开来,不管如何,日后想做龙头,只军中来言,总得先从这个台阶上去。
一时间,刘黑榥、夏侯宁远、王雄诞几人不免昂然,这与其余头领的不安形成鲜明对比。毕竟,张首席的威望已经毋庸置疑,他在军中这般说,便无人可以反驳了。
院中一时只有一个阚棱,下定决心要与对方说清楚,他自是客军,此战又有战功,可不愿受谁来管辖……只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大局如此,不好推辞,那是不是让王雄诞来做自己上面的总管呢?
正想着呢,坐在院子正中心的张行已经继续开口:“具体人选如何,我的意思是,先听大家的,大家心里信服谁,可以待会来做商议,跟天王那里透个底……不过便是如此,我也要做个提醒,军务有专攻,不可能你们报上去什么就是什么,我跟天王、徐总管、马分管夜里还要决议一下,最后肯定会有调整,而等到徐总管这里真发表了,就要依着军律执行到底,不可以做什么折扣的!”
阚棱晓得到了关键,便要言语。
孰料,张行话语根本不停:“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来做个推荐……不管如何,今日功勋第一的阚棱阚大头领,是一定要做一位行军总管的。”
众人哗然,纷纷去看阚棱,后者更是措手不及……但旋即醒悟,人家是来拉拢自己了,唯独心中则警醒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嘲讽之态,自己岂是区区名位便能动摇之人?
既如此,平白的便宜为何不占?
一念至此,其人干脆昂然受之:“张首席与我三五个营,我自能壮之!”
周围将领见状,不由无语——倒不是嫌弃他是个外人,淮右盟的长枪兵都来三茬了,战力都不赖,不差这一个,但这厮这般干脆,委实傲慢过了头,哪怕今日淮西兵确系有大功,也还是让人不舒服。
而张行见到对方反应,反而大笑,然后起身环顾,言之凿凿:“诸位兄弟,今日之战,咱们确实称不上胜,但为此沮丧起来却大可不必……何不看看阚大头领的豪气,跟他学一学?”
周围头领打量阚棱的眼神愈发不善,而阚棱既察觉到这些人的态度,反而昂然不动。
张行则趁机来言:“诸位兄弟,依我看,咱们固然有咱们的短处,兵弱、战力参差,可有咱们的长处,将领敢战,身先士卒,算不算?今日院子里谁没有亲自上阵格杀的?就好像冯惮冯头领,第一次上阵,腿都折了,还亲自断后,如今被俘,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来的,前面已经遣人去谈了,就用那个薛仁去换好了,他虽然厉害,但跟咱们的兄弟比,就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