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本人应该是在进入东都这个给他预设囚笼后察觉到这一点的,于是他本能的开始愤怒、开始反抗,他对自己这身修为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可偏偏又想证明这是自己的东西,想证明不是那套盔甲而是他司马正本人才是真正天命映射。
他想证明,四御其实是在违背天道糟践他!
这种生存与毁灭、本我与外我、天命与人心的自我矛盾,造就了他这种自毁倾向。
这个人或许是人中龙凤,却一直没有什么主见,而现在,这种想证明什么的自毁成为了他的主见。
所以,司马正本人也是不惮于冒险的。
换言之,这一战,司马正很可能会再度亲身出战,会打起来。
想明白这一点后,张行一声轻叹。
他当然也不惮于作战,他之前跟秦宝的话也没有糊弄,他的确感觉到自己修为也随着战争天平的倾斜在跃跃而动,或者随着黜龙帮势力的扩展、发展,可能再来一场特定的胜利,就会成为大宗师。而且到目前为止,这次河南出兵其实也算是完成了战略目标……也就是扩地和进一步压迫关西与东都,以摧毁和消耗这两家的战争潜力。
但与此同时,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作为战略上的施压方,他这个首席错误的低估了全面战争开启后的全局崩塌速度。
惨烈不可控的战事已经发生了,而且还要继续发生,直到胜负分明。
那天他呵斥王代积,何尝不是预感到什么,而且果真只是在呵斥王代积,没有指桑骂槐呵斥司马正?没有呵斥他张首席自己?
想到这里,大年夜的,张行竟然有些睡不着了。
张首席辗转反侧,万里之外的西北方,大概是天黑的晚的缘故,自然还有人在替张首席纵情享乐……不是坐在金鹿烂翅龙椅上的窦立德,而是在中部王庭宴会上的张世昭。
张世昭张大头领是下午到的王庭,据说颠的都差点吐了,然后却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话给说了,把事办了——家书当面送给成义公主了,成义公主还对着信哭了一通;话也给突利可汗当面说了,但突利可汗还对东部的覆灭有些懵,毕竟他堂兄都蓝反复就是那几句话,一面之词而已,所以,对于黜龙军题中应有之义的结盟要求放一边不说,这位中部可汗反而跟张世昭这个老熟人打听了半日东部覆灭过程,还有黜龙帮的架构,张行性格,包括免不了问一问这天下谁能得呀之类的废话?
反正折腾到天黑,才想起今日是南人的年节,老婆成义公主最看重的节日,然后赶紧给故人摆宴。
宴会上,凑热闹的巫族贵人不说,竟然不止有都蓝一个黜龙帮的生死仇人,另一位让张世昭都没想到的故人兼黜龙帮敌对竟然也在——崔傥崔公和他侄孙崔二十七郎留在了巫地!留在了中部巫族,成为了成义公主的宾客!
对此,张世昭丝毫不惧,他大咧咧的与都蓝问了好,然后又从容问了崔傥他家四郎的去向,得知崔四郎去了关中,做了张世静的幕僚后也不以为意,便开始吃吃喝喝。
咋地,当着突利可汗跟补妆出来过年的成义公主面,谁还能在宴席上杀了他?
这还不算,吃饱喝足后,眼看着气氛正好,这位前大魏相公也不管自己下午被颠成什么样了,竟然第一个开始下场跳舞!
没错,正如死掉的高督公擅长跳北地舞一样,张世昭相公擅长跳巫族舞蹈那也是出了名的……胯扭的那叫一个顺畅风流,而且在向突利可汗和成义公主献礼后还主动跑到都蓝面前跳象征和解的舞蹈。
都蓝被气得半死,偏偏上面堂弟突利和那个老公主还在拍手叫好,便只说反正巫族人不过南人的年,自己肚子不舒服回去早早睡觉,惹得成义公主脸都黑了。
于是,张大头领又来给崔傥跳,崔傥目瞪口呆,寄人篱下的,不是说不愿意给突利可汗和成义公主一个面子,关键是他也不会跳呀?!
倒是突利,不知道是突然来了兴致,还是怕老婆一直不高兴,竟然亲自下场,代替崔傥跳了一回!
跳完之后,两人拉着手转着圈哈哈大笑,回到座位上各自连用鹿角杯饮了三大杯!引得所有人一起来举杯,连成义公主都是喝满了三杯才离场的!崔傥都捏着鼻子陪了两杯!
哎呀呀,气氛好的不得了。
就这样,宴席一直开到二更天,一直号召大家不要停的张世昭眼看着醉醺醺撑不住了,包括突利在内,许多陪宴的王庭贵人也都醉醺醺撑不住了,终于撤宴了。
也就是这时,被人扶起来张世昭张大头领忽然扑到身侧文修宗师崔傥身上,吓得后者赶紧施展真气扶住他。
却不料,张大头领此时竟然努力直起身子抬起头,指着旁边的文修宗师对着也要回转后帐的突利大声来言,酒气扑了身侧之人一鼻子:“可汗!崔公跟我是旧、旧……识!蒙你今天亲身做了舞蹈,替我们消了……公事上的仇怨!我今夜我要跟他我……同榻而睡,抵足而眠!明天起来,起来就是好……好、好友了!”
可能是修为作用,突利虽然喝了许多,但相较于张世昭还是更清醒一些,此时闻言,也不表态,只是哈哈大笑,摆摆手就扶着肚子走了。
而张世昭真就拽着身侧人胳膊,要与崔傥同帐而眠。
崔傥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酒蒙子来拽自己,要跟自己困觉!杨斌当年都不敢这么干!但张世昭刚刚抵达,突利都没安排睡的地方,他想赶人都不知道往哪里赶!
最后,只能勉强扶起身侧之人,在王庭卫兵戏谑的目光中一起回了住处。
好在回去把这厮往二十七郎榻上一扔,就直接鼾声如雷,睡了过去,倒没有再闹什么幺蛾子,也是让崔傥松了一口气——寄人篱下真难!
也不知道清河今年下了几场雪?
就在同一时间,王庭西侧大约二十里外,四野昏暗的夜色中,一个野山之下,苏靖方及其部剩余的五百骑失去了道路,是他们傍晚抓的活口把他们带到这里,如今已经被宰了。
而军中刚刚议论,建议借此山背风遮光来做休息,明日一早,再抓个活口,或者再放个鸟雀跟着也行,毕竟晚上连鸟雀盘旋都看不见。
苏靖方也没有办法,只能认可这个建议,于是全军一起下马,如之前那般,战马在外,人在内,分成二十多个小圈,挖了火坑,寻了点柴火,点燃了简易篝火,准备用些热食。
也就是这时,苏靖方亲眼看见,有人将吃剩的红山野核桃壳扔进了火堆,但火堆并没有迅速吞没这玩意,而是慢慢的燃掉了这些东西。
“还有多少核桃?”苏靖方心中微动,却是想起了自己恩师教导过的一个小伎俩,但其实也没有多少期待,只随口来问。
结果那红山出身的亲卫骑士以为他要吃,立即从腰中取出来一口袋核桃来,非只如此,他的亲卫几乎都是武安红山籍贯的,也都纷纷掏出一个口袋来。
可见红山的野核桃确实出名。
“先别吃。”
胡子拉碴的苏靖方接过来一袋,下了军令,然后在一众亲卫瞩目下对着火堆掰开了一个大核桃,小心掏出里面的肉仁吃掉,只将大核桃壳小心放到一旁,又取了一个小核桃,也一样掏出肉仁,复又把小核桃壳捏碎,如是再三,用了好几个小核桃壳,都尽数捏碎了塞入到大核桃壳内。
随即,其人稍作迟疑,用手裹住真气,直接将还在火中没有燃尽的核桃壳取了一片出来,小心放在了核桃碎壳内里。
最后,在确定里面的核桃碎壳依然还在阴燃后,他扯了一根马鬃,将大核桃外面捆好,这才看向那些疑惑不解的亲卫们:“还有多少乌鸦跟麻雀?”
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将最后几笼鸟雀取出来。
苏靖方伸手抓住一只麻雀,再度用马鬃将那个大核桃紧紧绑在麻雀爪子下方,接着放飞。
麻雀飞出后想落地,却不能立足,只能往夜色深处而去。
苏靖方也不多言,直接开始捣鼓另一个大核桃,其余亲卫还是不明所以,但出于对自家主将多年的信任,以及这么干并没有损失他们的核桃肉仁,倒是无话可说,只纷纷仿效。
很快最后几笼,大约各十来只乌鸦与麻雀被依次放飞,消失不见。
但等到大家吃完东西,喝完水,乃至于各自昏沉睡去,也都没有什么动静……便是苏靖方在往野山上四下看了几次无果后,也直接倚着一个小土坡、挨着火坑睡了过去。
时间来到三更后半段,苏靖方还在睡觉,张世昭也在睡觉,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可能是王庭内修为最高的一位,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流亡人崔傥有些焦躁的翻身坐起。
他修为其实没有那么高,不确定是什么征兆、心血来潮,还是被张世昭的到访搞得心烦意乱。
毕竟,天下大势往何处倾斜?
东部巫族覆灭意味着什么?
突利夫妇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突利合盟,自己能否借着这一回跟黜龙帮消了通缉,回清河老家度过晚年?
若是突利不愿意合盟,自己会不会被逼着上战场?
最怕的,乃是突利表面上合盟,实际上是想骗黜龙军远征军主力南下,然后再翻脸袭击对方身后……那到时候自己该怎么自处呢?
是想法子提前消除通缉,立即回家,还是跟这突利做这一遭再行观望?
可惜四郎不在,没有人商议。
正想着呢,隔着榻下侄孙的微微鼾声,外面忽然有人喊走水。
崔傥大惊,直接跳将下榻,腾起真气便卷出屋外,然后立即又懵掉——原来,只是百余步外,王庭核心区的一处老旧木屋角上,起了一把子火,火苗还没旁边火盆大。
果然,很快有人过来,几盆雪撒上,立即熄了,远处更有人喝骂这些值守侍卫看不住一个火盆还要影响贵人睡觉云云。
只能说,巫地冬日下雪封冻,可不耽误王庭多是永久性建筑,而且颇多老旧木材,再加上封冻本身对水源也有影响,防火还是要注意的。
另一边,崔傥看着火熄,又把真气奋力撒出去,也没察觉哪里有成建制没睡觉的人在潜伏,便只好回身。
然后刚一转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再看,只见王庭还是老样子,核心区域火源稍多,以作照明,远处则干脆黑漆漆一片,只有几处零星的火点。
暗叫一声自己疑神疑鬼,其人便转回自己住处了。
又过了一阵子,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朦朦胧胧中,似乎又有人喊了起来,崔傥觉得奇怪,再度翻身坐起,这次是从容走到屋外,然后却又陡然愣住。
无他,可能是修为的缘故,王庭各处惊醒的人不多,便是近处一些侍卫还有些疑惑和犹豫,似乎根本无法分辨和做出判断。但崔傥何等修为,他看的清楚,也听得清楚,确实是起了火,烧到了东西,舔到了房子,到了绝对算是单家单户火灾的地步,而且不是一处两处,竟然是零零散散,杂七杂八,莫名起了十来处火!
这是怎么起来的?
这个时候,一阵夜风卷来,崔傥立即意识到,若是不能迅速灭火,马上火势就会疯长,王庭就要陷入混乱!
于是,其人披着衣服,往前一步,本能便要腾起真气,亲自以宗师之尊去救火。
也就是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出声:“崔公,事已至此,你还要往哪里去?”
崔傥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PS:三号那天闹了个乌龙……那天到的顺丰是书友老爷送的水蜜桃!当然,两千张签字纸是真的,但还没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要花多长时间,当提前说明了。
第九十九章 送乌行(9)
崔傥缓缓回身,见到一人立在身后,负手迎风,丝毫不乱,正是今日一定缠着要跟自己困觉的醉鬼张世昭。
莫说他“崔公”根本不可能小看此人,便是之前真因为那几分醉意有了几分轻视,此时闻言也尽数消无,有的只是满心满眼的震撼与不解:
“这火真是你们放的?”
“崔公觉得呢?”张世昭瞥了眼远处已经开始扩散的星火,似笑非笑。
“可是……可是,你们三四日前不才入了东部王庭吗?”崔傥觉得难以接受。“现在打仗已经到这种份上吗?”
“说实话,李龙头只说大约比我晚一日,我也没想到前锋能提前半夜放火……”张世昭终于笑了出来。“如何,崔公?新年昭始,人已苍老,难道还要颠沛流离,死不归乡吗?”
崔傥立在那里,没有吭声,张世昭也没有逼迫对方,而是与对方就这么相向而立,任由对方身后火光越来越大,人声也越来越嘈杂。
二人还在对峙,忽然间,崔二十七郎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狼狈钻了出来,一边披衣服一边惶急来问:“哪里走了水?如何起的火?怎么烧了这么多?!”
再往前两步,见到自己叔爷与一背身之人相对,吓了一大跳,当即惊在原地,闭口不语,连衣服都不敢穿。
崔傥将目光从自己侄孙身上收回来,再度看向身前之人:“你酒宴上赖上我,便是看中了我的修为?不是怕我救火,而是想让我救你?”
“崔公在胡扯什么?”张世昭笑了一下,恳切来言。“我原本是想半夜偷偷往北面山里钻的,这是实话,但见到崔公后才晓得,此间有一人正好需要相救……崔公,咱们是相互救一救。”
“张大头领,我晓得你的意思。”崔傥闻言不由叹了口气。“但你如今只是一个大头领,我记得之前是做科考的还是管强制筑基的,现在更只是个骗人的使者,真有本事能赦我们祖孙?若是我现在救了你,你却救不了我又如何?须知道,当年之事,张首席恨我入骨。”
“张首席或许恨你入骨,但此番领军的战帅李定李龙头却不恨你,而且跟我有事先的言语;你清河老乡,如今在东部王庭处置庶务的窦立德窦龙头也不恨你……依着我的见识,他现在巴不得多捞些清河人上岸呢。”张世昭依旧恳切。“而现在,因为远征军设立了战帅的缘故,这两人手里都有特赦的名额……换言之,只要你们祖孙送我离开,立下切实的功劳,那明后日在这里,或者图安全些,初五初六咱们回到东部,便是个无罪之寻常人,就可以回家了。”
说话间,近处的王庭核心区域也已经混乱起来,无数人喊叫着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有贵人开始指挥着什么,让人组织起来去那边救火了,而且也已经有人喊出了间谍、夜袭之类的言语。
混乱开始了。
崔傥晓得不能再拖延,只是再度轻叹一声,便提了最后要求:“张公是做过相公的人,自然说话算话,但还有一事,我受成义公主收留,不能反噬人家,所以待会闹起来,绝不替你们捉拿两位可汗与成义公主。”
说完,不待张世昭应声,直接越过对方,替自己侄孙套上了衣服。
可怜崔二十七郎惊得半死,此时又冻了片刻,赶紧套上衣服时不免还有些脑子浑噩,竟然脱口而问:“叔祖,这火竟是你放的吗?”
崔傥无语至极,一时恨不能将身边最后一个血脉亲眷扔在这里等死。
王庭的混乱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