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四位龙头都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周行范扫视了身前四位龙头一眼,认真言道。“为什么一定要先打东都?为什么一定要把主力拿去打东都?”
其余四人各自一愣,其中三人马上有了反应,陈斌欲言又止,但很快便有些茫然,然后本能与魏、雄两人一起去看徐世英。
至于徐世英徐大郎,此时竟然懵住,久久不做回答。
“诸位。”周行范肃然道。“我来说之前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而且确实开了会决议要先打东都……因为我们真正的对手其实是关西,只有关西有资格跟我们争天下。而且关西当时有一位大宗师和一位卡着门槛的宗师,以及多位老牌宗师,还有十几万好大名头的关陇府兵,我们自忖不能直接击败对方,只能通过吞并两家之间占据了核心位置并且有大量人才、府库的东都来分胜负手。
“但现在呢?现在一开战,我们才发现,关陇人确实有战力有实力,但他们力大却不能持久,战强而不够灵活,行动僵硬,后继无人。偏偏首席的方略是对的,我们不停的拉扯战线,四面出击,逼的他们左支右绌,就好像一个人把四肢撑到了极限一般,破绽和致命之处已经露出来了。反倒是我们,到了现在,我们的优势已经体现出来了,我们人比他们多,钱粮比他们多,准备比他们充足,我们的兵马怎么调度都没有人有异心,我们的高端战力也越打越多……徐龙头不是听说一仗就宗师了吗?
“此消彼长,反而显得东都是块硬骨头了。再加上我们现在为了扬长避短,几乎是四面开花,到处开辟新战场,自巫地到晋北到河内到河南,乃至于南阳、荆襄,几乎与关陇人万里交战,东都的位置也未必有那么要紧了。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绕开东都,全力去攻杀已经有足够破绽的关陇人呢?
“去打晋地,若不成,最多一个继续相互消耗,而若李龙头及时南下,让他们两两不能相顾,则大事可定,而一旦定晋地乃至于关西,东都算个屁?!为什么一定要先打东都?时局不一样了!”
几人还是忍不住去看徐世英。
徐大郎想了许久,认真以对:“我觉得周龙头说的有道理……局势变了,关西人明显调度僵硬,虽然他们的府兵主力还在,可如果我们在南阳、晋地、巫地三个战场同时形成致命之局,他们很可能会举止失措,全线崩溃!”
其余三人一起愕然,继而各自紧张起来。
“但这事事关重大,我们没法定。”陈斌迟疑了一下,旋即语气坚决起来。“天王,须你速速走一遭!当面与首席说清楚,获得首肯才行!你几日能回?”
“四五日……”雄伯南略显迟疑。“能来得及吗?”
“我们先动员。”徐世英接口道。“先动员主力,做好准备,同时,让洪龙头跟周龙头先出兵,立即出兵,这样的话,我们出兵就能接上去,还能迷惑对方,让对方误以为我们只是用前线原本的防御部队为李龙头做袭扰。”
这其实还是一定程度上的先斩后奏,责任没那么重,但也有责任。
陈斌没有驳斥,但也没有开口,而是目光扫过几人,在场五人,周、徐两位军务上的人都同意,自己一句话便可……
“那就这么干!”魏玄定忽然站起身来。“首席苦心培养诸位,又设吞风台在这里,难道是要我们聚在一起推卸责任的吗?”
陈斌旋即抓住了身前之剑:“说的好!雄天王且去,万事大行台一力担之!”
雄伯南见到如此,毫不迟疑,什么也不收拾,当场便卷动一片紫霞自吞风台而走,引得邺城内外人人侧目,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大年初二,河南依旧无战事。
但是,随着东都主力进一步前压到武川一带,设立前哨,控制道路,伏牛山那里,关西军明显产生了动荡——之前的谣言以一种诡异的模式复生了。
军中流言,张行让开武川,司马正压上,正是要履行之前调解不成的最后通牒,两家一起出手,惩戒关西人。
“怎么会有人信这么蠢的流言?”张世静无语至极。“黜龙贼跟东都贼怎么会互信呢?”
“未必……若是司马正现在是讲道理的,他就不该来。”刘扬基去押运新一批粮草了,来的是最后一批援军的首领白立本,他却有不同的见解。“这厮之前就行事诡异……他爹在江都要造反,他却从徐州跑了,这算什么事?要是当时他留在徐州,替他爹约束禁军,从容北归,张行敢拦?现在他们的地盘只剩一个东都?只怕整个河南都是了,至不济也要与我们争夺关中的。”
“难道……”张世静紧张起来。“他真要来打我们?!”
“他敢来,朕便敢战!”白横秋猛地抬头,双眉如剑。“朕倒想看看,离了东都,他还有几斤几两?!”
大年初三,艳阳高照,雪花稍微消融,武川在冒了一整个早上的炊烟后,大军两万众列次离开,眼瞅着就渡过依旧封冻的淯水,向伏牛山而来。
而早在早上便察觉到不对的方城一带,黜龙军稍晚了一个时辰,也以阚棱、王雄诞两营为先锋,匆匆出兵向西,张行亲自带领剩余八营并踏白骑,随后出兵。
战事忽然就开启了。
或者说,司马正此番既然出兵,就没有迟疑与犹豫。
倒是伏牛山上的关西人,在晓得两军此时往自己这边开来以后,是真有些摇摇欲坠了……真要联手打自己?!
PS:一个人在新家吸甲醛,没有孩子打扰,没有猫,昨天晚上十点到现在,中间陆续睡了十二三个小时……睡眠质量很奇怪,照理说应该一觉深沉,但总感觉自己有事,屡次惊醒,然后又尝试去睡,反反复复。
第一百零一章 送乌行(11)
艳阳高照,大军如龙,金戈铁马,正从结冰的淯水上经过。
主帅司马正停在淯水的冰面上,忽然翻身下马,用手捏了一下有些颜色奇怪的冰渣,甚至不嫌脏污,拿舌头舔了一下。
“流不尽的英雄血,竟然也是臭的。”司马正一声叹气。
旁边立在马上的牛方盛闻言嗤笑一声:“元帅这话说的,能不臭吗,这都几天了,又不是不出太阳?倒该计较一下这淯水上的冰被这么糟践,万一晚上回来的时候冰薄了,踩破了,又该如何?”
“真到了那时候,该急得是张行。”司马正不以为意。“我倒是巴不得今日冰就撑不住,我们可以直接从淯水西侧北归,他呢,得耗费真气做冰桥吧?”
牛方盛笑了笑,继续来言:“未想到张行竟这般豪气,本可以临滩观龙斗,却非要长途跋涉来此间参战……他不会到淯水不动了吧?”
“那正好。”司马正正色道。“那我们咱们先破白横秋,再回身破他!远离驻地,他不敢恋战,傍晚前必撤!”
牛方盛点点头:“元帅睿断!”
随即,打马越过了司马正。
一直在一旁没有吭声的王代积眯着眼睛目送牛方盛离开,语调怪异:“元帅,你不觉得这些禁军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无礼吗?”
“弑过君的,心里就没了什么顾忌。”司马正不以为意道。“而现在我不能保住淮西、南阳诸郡,为他们提供军用民用的物资,官职也变得无名无实,自然对我也有了不满,再加上平素他们只要不违背法度,我也不愿意干涉他们……自然会一时赳赳。”
“不该来打的。”王代积艰难言道。“不该被他们一起哄就答应出兵的,一来,这仗不知道有多难;二来,也坏了元帅权威。”
“出兵是我本意,真以为他们谁能逼迫我?”司马正难得表情生动,嗤笑了一声。“人家都打着你的脸骂我独占东都是遗祸苍生了,我若不出兵,让三家一起刀兵上相见,岂不让你白挨了打?”
王代积一愣,旋即苦笑:“元帅!司**帅!张行是猜到雪地里打仗伤亡多,急了眼,乱发脾气,他自家聪明人如何不晓得,东都这里自曹林遗留下来,又纳了江都回来的禁军,便是这天下原本没有你这个人,怕是也有个别人在这里遗祸苍生……如今你来当东都局面,怕是要比其他人来做少死多少人。”
这次轮到司马正上下打量起了王代积,而且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打量的王老九浑身不自在,以至于直接出言诘问:“元帅看我做甚?”
“若天下无我,说不得坐镇东都的是你呢。”司马正微笑以对。
“不是李枢吗?”王代积也被逗笑了。“此人刚刚来降才许久,元帅就让此人在身后坐镇看管后路了,再过几日怕是要代替七将军防卫东都了。”
“若指望李枢有龙相,那得天下无有张行!”司马正大笑起来,然后转身往战马上取下了自己的头盔。
“都无元帅跟张行了,那干脆也没有白横秋、白三娘便是。”王代积实在是掌不住。
“还得没有三辉四御!”司马正一边笑着,一边终于戴上了自己的头盔。“只是不晓得,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又会生出什么别的英雄了,你王老九未必是赢家。”
说完,翻身上马,金色的兽纹展翅龙面盔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昂然越过了淯水。
西南面数十里的地方,张行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具耀眼的盔甲,同样,他也察觉到了伏牛山上铺陈下来的网格……虽说他的能力确实是偏感知一些,但其余两人应该也能察觉到他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另外两人的真气视野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刚刚天王说什么?”回过神来,张行复又看身前之人。
“我说,要不要到淯水边先停下观战?”雄伯南肃然道。“让他们先打……万一两家是暗地里做了勾搭,是想引诱我们怎么办?”
“有你说的这种可能,但很小。”张行摇头解释道。“依着现在的情势,更多的是司马正抵达武川,因为要维系军队求战欲望和士气,再加上他自己也不好过久远离东都,所以迫切求战,而伏牛山更近,仅此而已。这个时候,他知道我们来,应该是想先迅速击破关西人,再回头迎战我们才对。可如果我们停下来观战,只怕他们反而会迟疑,会留有余地,说不得就会打不起来。”
雄伯南想了一下,继续言道:“那我留下,多一份战力总是好的。”
张行迟疑了一下。
雄伯南立即跟上:“我现在回去,后日晚间才能到邺城,出兵也是第二天,跟你走这一遭,大不了夜里到邺城便是。”
张行这才无话。
原来,雄伯南是路上追上来的,而张行听完汇报,抢在军情正常送达前便晓得李定多日前破了东部巫族主力,再加上大年初一那天夜间之感触,自然明白,北面李定应该确实打开了局面……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像小周建议的那般,直接往晋地发河北主力就行了。
所谓缠住一切能缠住的敌方有生力量,拼尽全力去让对方军事布置与政治动员能力僵化,这个时候只要捅穿彼辈任意一处要害,很可能就会全局压倒。
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暂时放弃预定的东都战场。
于是立即同意了大行台那边的计划。
但反过来说,眼前的战事却依旧有意义。
战场逻辑也没变,因为从长远来看,黜龙军的总体后勤与补员优势没有变,从战略上来看,统一天下的仗不能投机取巧,更不能想着回避。
所以,就是要趁着东都沉不住气和司马正特有的思想动态,坚决的参战,从而促成三家混战,削弱其余两家的战力!
就这样,正午时分,微微融化的积雪中,东都军前锋的外围两百骑与当道立垒的一支千余人关西军正式发生交战。
两刻钟后,东都军前锋三千骑在薛万平正式抵达,然后迅速下马攻垒,加入战斗。当面的关西军不敢久战,转而放弃营垒和道路,逃往伏牛山大营。东都军紧追不舍,伏牛山大营见状毫不迟疑派出了同样三千人的援军去做接应,同时以一位中郎将为侧翼,尝试抢在东都军中军主力抵达之前完成绕侧包抄,从而吃掉或者击退对方先锋。
很快,东都军前锋有所察觉,却没有后撤的意思,而是派出信使要求后方主力迅速支援。接到消息的东都军主力两万众则在中军大将屈突达的军令下全军加速,直扑伏牛山而来。
与此同时,黜龙军主力从更下游区域,正式穿过了淯水冰面,距离战场只有二十里。
而又只是过了一刻钟,黜龙军开始与东都军发生交战。
具体来说,是一支黜龙军骑兵在野地里顺着河道旁的官道遭遇到了一支相向而行的东都军骑兵,双方从哨骑探知前方情况开始就没有过退缩,而是立即在官道上进行了哨骑战,并迅速形成了小规模骑兵混战,与此同时,双方大部队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只不过,战场不是在南阳地区,而是在几百里外的襄城一带。
具体来说,是颍川郡襄城县挨着旁边襄城郡的汝水最上游北岸地区。
没错,襄城县不属于襄城郡,而属于隔壁的颍川郡,这是典型且常见的地名漂移现象,而这个奇怪的地方正在双方实控区交界处,属于鲁阳关侧后方,这是一个意外的新战场,一个意外的遭遇战,但毫无疑问,他属于这次南阳会战的一部分。
黜龙军方面的行军总管是刘黑榥,而对面的东都军将领应该是尚师生。
前面已经开始成建制交战,黜龙军三位领军头领却还在后方议论。
“尚师生如何在这里?”张公慎最为谨慎。“他无论是想支援司马正还是想保护司马正后路,都该去襄城郡里待着,如何来了这里?”
这是最大的问题。
“不晓得,但此时难道还能撤?!”刘黑榥有些烦躁。“他们都是骑兵,我们撤了,被他们一口气推到颍川内里,甚至淮阳、谯郡怎么办?首席让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肯定不能撤,也没人说要撤,但尚师生肯定有倚仗。”秦宝接口言道。
“他的修为不就是倚仗吗?”刘黑榥冷笑道。“老头子,修为摸到宗师边上,自以为成丹无敌,还有四宝在身,晓得我们成名的大将都在南边,连秦二郎你都在南边,这才肆意妄为来了……算了,打吧!反正咱们还有后手!不然咱们怎么敢往襄城郡里跑的?”
张公慎丝毫不气,只是点头:“只是可惜,要知道他来这里了,咱们直接去了龙囚关也能得手……也罢,动手吧!”
“你们先去。”秦宝努嘴道。“前面把战线弄乱,我偃旗息鼓,带着踏白骑从后面绕过去……他没有四宝了,只有二宝,龙驹本是我的,没有头盔,感知也差了许多。”
其余两人自然无话可说,战斗规模立即开始扩散,双方各自数千骑兵迅速在汝水东北侧的田野中扩散交战……然后以双方指挥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成了烂仗!
汝水到了这一段,已经非常窄小了,河面上谁也不敢骑着马上去,与此同时,旁边田野里冰雪融化的却比想象中要快,上面还是白白一层呢,人走着都没事,可战马载着甲士一踏上去,直接就踩穿了冰雪,陷入在下面湿润的田土里,甚至有的马腿直接就伤了。
这跟之前河堤旁的官道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连尝试绕后斩首的秦宝以及踏白骑都一时不知所措。
尚师生也懵了,只能皱着眉头下令部队维持战线、往后收缩——早在哨骑相互探知对方存在后,他就已经向河对岸请援了。
且说,这次战斗起源于尚师生的自作主张,他接到来自于兵部尚书李枢的军令,让他前往襄城郡郡治布阵,然而,他从伊阙关出来的时候还笑嘻嘻,离开伊阙后却心里腻歪的不得了。
这也不怪他,身为可能是东都资历最深的一位老将、大将,非但没有成为前面大战的中军主将,甚至要听命于一个降人,就这么负责后军的一个节点?
不腻歪就怪了。
故此,昨日抵达襄城郡郡治承休后,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后军军事布置,却起了个心思,乃是准备打个糊涂名号,去汝水外侧的隔壁襄城县。
道理他都想好了,汝水这么单薄,不占据外侧的襄城县,怎么能保护好大军后路?所以,他看到襄城二字,便以为是要去襄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