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英?”白有思状若有思。
“徐世英之后呢?”
白有思终于笑出声了:“你让我来选,便是说你早日证道了,由我来主政,可若我主政,经过他们两人还不能建立威望,自行挑选,岂不可笑?”
“你若自行挑选,”张行忽然揽住对方。“几个孩子选谁?”
白有思思绪晃动,身体也微微摇动起来:“眼下自然是你外甥,这是血缘之亲近……但若咱们有自己的子嗣,自然是咱们的子嗣……说到底,后代如何其实与我们无关……你是想要个孩子吗?”
说到最后,明明两人修为都已经到了极致,却还是如小儿女一般,干脆贴到对方耳边来问。
“看天意吧!”张行的回答一如既往的随意,但这一次却将对方紧紧抱入怀中。
雨水淅沥。
又过了数日,宣仁宫大殿内,因为东夷大都督郦子期终于发丧,黜龙帮正式破格召开全帮头领大会,商议战事。
东都内外,地方军中,一时汇集而来之头领以上者,数量达到惊人的四百零二人——恢复了旧日大魏疆域后,黜龙帮其实非常谨慎,并没有大肆扩展对应的头领数量,以至于专门调整了各郡大小后,依然会出现非资历郡守连头领都难得的地步,只是即便如此,黜龙帮目前的总头领人数还是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之数。
只能说,今日为了确保大会决议之重,已经尽量做了汇集。
“郦子期肯定早就死了,咱们也知道,只是他不发丧,咱们也愿意等一等……”
“徭役没那么重,三十万人足够了,主要是物资都已经到位了……真要是哪里有些缺乏,可能是水手吧?”
“为何不先打妖岛?”
“关键在于两位至尊,但至尊不下场,所以此战其实决战在于黜龙。”
“听说了没,司马龙头可能要做战帅?”
“这几年你在东平做的不赖。”
用过廊下食,窦立德提前进入大殿,大白天的,只觉得一股潮热之气迎面扑来,比外面下雨还潮,四下去看,到处都是聚拢起来的头领们,多的七八人一圈,少的三五人,便是特立独行如白金刚,周边也有几位金刚头领挤在一起说话。
实际上,在扫到白金刚之后,窦立德便准备过去了,不管如何,对方到底曾是自己副手,而且此人当日之举,一面固然是不得人心,一面却也甚得人心,正该摆出姿态来。
只不过,当他闯过人群时,周围人纷纷拱手称好,颇有几位热情之辈以及昔日有经历的老兄弟。
结果,当他看到据说今年要退让出大头领位置的高士通,准备临时过去握手言欢时,刚一转向,一侧台阶上又有人来喊自己:“窦龙头,许久未见。”
窦立德扭头含笑去应,见是司马正笑吟吟来招呼,便干脆再度换了目标过来,远远也招呼:“司马龙头,许久未见,程龙头、秦大头领,你们说什么呢?这位兄台竟然面生……不知道是怎么称呼?”
“我来与你们介绍。”程知理抢着来言。“这便是渤海太守王代积,他之前都负责转运河北物资到登州的,少有向中枢汇报,几次开会也都没到,所以你不认识……我们聊了许久,恨不能晚上同塌而眠,你莫来抢夺。”
窦立德大为惊叹:“兄台就是王九郎?河北治绩两年都是第一的王太守?!我代河北百姓谢过王兄!”
“哪里,哪里!”王代积笑靥如花,嘴都合不拢。“窦中丞公正廉直的名号才是天下共知!”
秦宝也掌不住来笑:“窦龙头,我跟程大哥已经替登州百姓谢过了,你换个言语。”
窦王二人丝毫不以为意,两人一起向前迎上,紧紧握手,都觉得相见恨晚……前排苏靖方原本正在与韩二郎等人低声说话,看到自己岳丈来了,干脆趁机溜走。
整个大殿真真是乱成一锅粥。
这个场景,怕是至尊来了,都要喊个七八嗓子,才能恢复秩序。
实际上,须臾片刻,陈斌、魏玄定、柴孝和、张世昭几位南衙相公和王叔勇、徐师仁、牛河、魏文达等几位北衙禁军首领外加几位大部总管一起说说笑笑进来,都不能让屋内噪音稍微顿上一顿,反而更加喧嚷。
而眼瞅着时间将近预定好的正午,张行和白有思也携手而来,一直到了正中间的位子上方才撒手,而张首席也不与人打招呼的,只是拿起旁边摆放的建议会议文书,侧身去翻看。
看了第一页,周围声音渐渐就小了,翻到第二页,之前言语之嘈杂只变成桌椅碰撞和脚步声了,待翻到第三页,还没认真看内容呢,整个大殿中忽然就只有外面雨水滴答作响了。
张行本来丝毫不管,准备认真看完了所有内容的,还是雄伯南提醒了一句:“首席,可以开会了。”
张行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自己跟这些人,尤其是新晋的头领,其实已经既无私人的交集,也无什么公务上的关联了,所以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人这样以后,便是熟悉自己的人也会被裹住。
这似乎是好事,但还是让人不安,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无所谓,因为这就是人之常情,是一种理所当然。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的、莫名的对即将开始的战事起了一丝躁动和期待,于是抬手制止了原本要主持会议的魏玄定,只主动开口,声音伴随着镇压了燥热的寒气,响彻了大殿:“诸位,咱们开会!我先问你们一句,之前在长安城外登基时,你们向我立誓,保证要尽力随我一统四海,使生民无长久分裂征战之苦,今日如何?”
平日颇多疲态的陈斌此时站起身来,将佩剑泰阿横起,昂首做答,声音宏亮如钟,彷佛当时他在场一般:“回禀首席、陛下,臣等一日都不敢忘记!”
外围二十一位在职之龙头,虽然颇多人心中无语,却也只好一起起身,扬声重复了一遍。
接着是八十四位大头领,二百九十六位头领,也都依次来应。
张行这才抬起头来:“四百零二手,既如此,那就商议一下人事布置,发兵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出兵决议已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跨海行(5)全书完
会议没有任何差池,即便是最忧心征伐东夷会引起民间骚乱的人,担心两条真龙会并出而损失惨重的人,在面对之前张行登基前要求全帮立下的誓言时也都彻底放下了多余的心思……因为这不仅是私人对张皇帝的誓言,更是整个黜龙帮对天下的政治承诺,没有人有资格反对。
随即,就以徐世英提案的为基础,通过了可能是代表了整个黜龙帮最强力量的军事部署,以及伐东夷,然后南下妖岛,彻底一统的军事计划。
这还不算,白有思以靖安台中丞的身份追加提案,要求征召全天下所有凝丹以上修行者,就连千金教主孙思远与三一正教教主冲和道长都要发出征召——理由是,此战为天下一统之战,凡人皆有责。
此外,南衙首相兼此次征伐东都留后陈斌专门提案,以双龙强悍不得不建构朝堂传承体制为由,正式通过了白有思副首席的任命。
法务部总管崔肃臣则追加了统一赦免全国健壮囚徒,允许以从军转运物资代替双倍刑期的提案。
而在确定了这一切之后,伴随着五月雨的停止,全帮所有头领各自折回岗位,或坚守职责,或立即开展动员,数不清的圣旨、南衙行文、布告、军令也都飞出东都。
当然,张行与南衙诸相公联名针对东夷的全面劝降书也正式发出。
乃是指责东夷人与妖族残部违背天命人心,设立奴籍,层层叠构家门品级,使人身相依,罪莫大焉。允诺了东夷新任大元帅王元德龙头身份,要求东夷五十州与妖族二岛无条件降服,国主以下,各州官员、将领以及所有五品以上在册家门、人员,外加所有部队必须在七月之前放弃兵甲,主动越过落龙滩向征东行台指挥司马正投降,妖岛则放宽到九月。
同时,大明朝廷还以三一正教的名义遣人往东夷青云山、洞庭真火观分别寄送表文,祭祀两位青赤两位至尊,要求他们不得干涉凡间事物,阻碍凡间一统,否则将在事后拆毁青云山祖庭、浇灭洞庭真火,名二圣之罪于天下。
其辞之炯炯,与其说是劝降和劝阻,倒不如说是挑衅。
不是没有人劝谏,觉得这么做过头了,但在上下……尤其是中高层一致的狂热气氛中,无人能动摇这些。
六月初八,距离一月之期还早呢,甚至人家东夷人估计还没看到劝降文书呢,此战之战帅李定与总参军马围便离开了东都,先行向登州而去。
六月中旬,各地,尤其是以大河为主后勤线的周边郡县开始汇集民夫,转运更多的物资往登州而去,各地兵马也开始启动汇集。
其中,六月十七,突利抵达后,徐世英、王叔勇、徐师仁、伍惊风、单通海等人,也开始都督号称三都禁军的二十营众与五千巫族骑士启程向东。
六月廿二日,两万北地兵马汇集于白狼郡,黑延、陆惇、程知理等人也早先抵达此地。
六月廿五日,三万五千水军集合于徐州,牛达、周行范、杜破阵、冯缶正式汇集于一军。
七月初一,张行焚表于东都城南破败大金柱下,告知三辉四御,东夷冥顽不灵,一意造祸苍生,他决心已下,必做诛黜。随即,其人与白有思、雄伯南、柴孝和等人率领两千四百余踏白骑正式东出。
到此为止,以政治地位来说,黜龙帮二十二位在职之龙头,除了陈斌、魏玄定、窦立德、洪长涯、张世昭五位留守东都外,李定、白有思、雄伯南、徐世英、单通海、柴孝和、牛达、伍惊风、周行范、王叔勇、徐师仁、司马正、杜破阵、程知理、黑延、陆惇、突利剩余十七位龙头尽数出兵。
包括已经退休离职的殷天奇、周效尚两位龙头也都响应号召,以修行者身份随军。
以修行实力来说,张行、白有思、司马正、殷天奇,加上愿意随军看守后军的冲和,愿意以军医身份随行的孙思远,一共六位大宗师,李定、雄伯南、徐世英、伍惊风、牛河、魏文达、冯缶、谢鸣鹤、王叔勇、徐师仁、黑延、秦宝,外加专门邀请的“看守后军”的吐万长论、鱼皆罗、崔傥、王怀通等人,合计十六位宗师……只有来战儿死活不愿意动弹。
下面的成丹、凝丹变化迅速,而且极为分散,委实不好计算到底有多少参战的,只晓得眼下在册踏白骑两千四百余和这四年中自踏白骑不计发往地方只计发往军中的八百余,最少最少有三千余奇经……实际上很可能是四千奇经随行。
用徐世英的话来说,这叫倾国而取天下之战。
用崔傥私下跟谁的议论来说,这叫汇集天下精英去逼迫两位至尊束手……只要黜龙帮里没有人学某人自诩陆上至尊,非要自作自受,那东南两位至尊都承担不起毁坏天下精英的反噬!
所谓天意已倾,天命已成,人心浩荡,虽至尊真龙也不能当。
七月上旬,南方已经开始割稻子,接下来是整个天下的秋收。此时大军已经完全汇集,张行等人则只率领踏白骑,沿着大河两岸新修的官道驰骋向东,沿途平野金黄一片,农人百姓们已经渡过了最开始的焦躁期,晓得军队已经发完,不会耽误秋收,此时皇帝竟然又只带几千人最后出发,纷纷出门来看,但往往是刚闻讯出来,红底黜字旗就已经远离。
于是只能感慨,这皇帝气势比大魏皇帝差的多。
初七日,刚刚进入齐郡,先有前方快马,说是初五日有人东夷人遣使至登州求降,全盘答应,只是要求宽限到秋后。
秋收本就是大明此时发兵以及制定期限的原委所在,更兼之前东夷人对上曹彻是反复诈降,此时又明显拖延了一阵子才来做回复,上下如何能接受?李定按照原定方略,直接撕了对方国主的降书,同时当着使者的面下令全军主力向东,直趋落龙滩,并要求南北两路水师立即启动。
而承担先锋任务的王叔勇,更是被要求见到军令的那一刻,直接进入落龙滩。
使者既走,初九日张行一行便抵达登州地界,奉旨意等在此处的副帅徐世英来迎,然后并未停歇,反而邀请停在这里的两位大宗师、三位宗师一起随行向东,理由是现在的落龙滩那里才是后军所在,柴孝和柴相公将会接管登州大营,将这里变成物资转运基地。
众人虽然晓得是什么意思,但来都来了……还能如何?
不过,因为前方大量后军与民夫的阻塞,踏白骑的速度明显下降,等他们护送张行等人来到了落龙滩前时已经是十二日下午了。而前一日,黜龙军主力部队就已经毫不迟疑的踏入进了这数百里落龙滩内,李定没有给对方留丝毫的余地,就是要用绝对的优势,毫不拖泥带水的行动步骤来压迫对方——你敢战吗?
你还有什么指望吗?
如果有什么……不管是什么……要么立即扔出来,要么就没机会了!
初秋的熏风卷过落龙滩,不知道什么缘故,可能只是单纯的自然恢复,今年的落龙滩上的芦苇丛格外茂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景色自然是没有的,那是深秋,而且需要充足的水,甚至真要是那样,早就被随军民夫砍了作燃料了。
可正是因为没到深秋,所以才能看到这一片青黄交界之盛景,看到芦苇花开,随着金风一动,宛若雪花乱舞。
张行驻马在河畔,望着这些飞花入神。
他胯下的黄骠马明显年龄已经到了,老态也已经明显,只到底是匹龙驹,所以依然载负如常并没有什么疲态,此时还在悠闲的啃着芦苇根。实际上,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大家都觉得张皇帝这个理论上更年富力强、甚至比真实年龄显得更年轻的人,在即将彻底一统天下的前夕,竟反而有了一些感时伤怀之态。
这不合理。
“首席……已经下午偏后,要不要歇一晚,明日下滩?”雄伯南主动来关心,就好像他一直在做的那般。
“既至此地,焉能回头?”张行回过神来,缓缓摇头,却反而看向了白有思。“以防万一,三娘该驻足在此地才对,还要去吗?”
“既然来了,总要做个见证……”白有思幽幽以对。
张行点点头,随即,其人目光转向了北面,那里是一片山,颇有几座峰峦,连续不断,隔断了落龙滩的北面,往东面东夷之地的延伸便是青帝祖庭青云山所在,往西则将大河河口与落龙滩隔绝……当年他就是从那边延伸到登州的山里钻出来的。
认清了目标后,张三没有追寻正前面的大军,反而轻轻勒马,调整方向,向北面偏去,然后方才踏入落龙滩。随即,白有思、雄伯南、徐世英带头,秦宝、尉迟融、薛仁、苏靖方随后带领踏白骑分列而行,进入落龙滩。
几乎是同一时刻,相隔数百里的历山之上,那个完全破败的小观之中,似乎在等什么人的王怀绩从一刻钟前就有些焦躁不安,心跳的也很快,而就在刚刚,他忽然觉得心口处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待他双手颤抖着取出宝镜,却发现这个自己怀抱了几十年的宝物此时竟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一瞬间,他觉得这天都塌了。
但当王怀绩茫茫然站起身来,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身体好像从未如此轻松一般,继而莫名傻笑起来。片刻后,他不再等待谁,直接扔下镜子,笑嘻嘻下山去了。
另一边,踏白骑继续往落龙滩中而去,殷天奇翻身上马,却在马上干笑了一声,做出了一个礼让姿态:“两位,白龙头说的对,来都来了,总要做个见证?”
立在地上的孙思远与冲和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去看北面那山,却表情各异……孙思远叹了口气,背着大葫芦第一个上马。
倒是冲和,本能迟疑:“两位,照理说只是去做个见证,这么多英杰,便是真打杀了两条真龙也不差我们几个大宗师,但为何以殷司命之修为,如此炯炯?孙教主之修为,如此纠结呢?此去,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大事?”
这次轮到殷天奇跟孙思远对视了,两人都有些回过味来,意识到各自刚刚皆被情绪鼓动……但也仅仅如此了……便是冲和,主动质疑之后,也只能上马。
毕竟,如果说真要有什么别的大事,依着三人此时心境,反而会想看看到底如何,又有个什么结果?
三位大宗师既行,之前吐槽自己也是随军充刑的吐万长论、崔傥、王怀通等人更没什么言语,只是随踏白骑行动罢了,反而是鱼皆罗被司马正邀请到中军,此时早早入了滩中。
落龙滩宽两百余里,多为盐碱地,偏偏又有北面山上来的水源冲刷,使得此地绝非什么寸草不生之地,道路也是通畅的,但这反而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低估了这片区域的危险。
针对于此,李定制定了一个一反常态的军事布置,前军先发,却二十五里一营,实际上承担了许多后勤工作,部分民夫、壮丁随之扩充营寨、准备后勤,而中军则后发,却每日五十里直接落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