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及他人催促,一阵风当空吹来,舞动聚义堂前的大旗猎猎作响,到底是让张三郎自家醒悟过来,此人抬头看了看这大堂,然后转身低头进去。
刚一进去,便有人遥遥呵斥:“杀了我兄弟的人还敢进来?拿下!”
随即,刀兵作响,便有多人迎上,惊得张行身后几人直接踉跄后撤,然后居然只有一个之前的军汉勉强站住了身形。
另一边,张行抬起头来,看到那些人早早擎出白刃,却行动整齐缓慢,晓得是在吓唬自己,却是不退反进,昂然迎上,贴着刀林破口来骂:
“张三爷就在这里,谁敢取我性命,自己过来便是,何必摆这个架子,让真好汉笑话?!”
“火并了自家兄弟的,也是真好汉?!”上午刚刚见过的一位王老大当即起身,厉声呵斥。
张行丝毫不惧,只是遥遥反驳:“我自带了一番天大富贵过来赠与诸位老大,诸位老大却刀兵来迎……这叫有礼对无礼;你们七八位老大都在这里,我只一人,却还凛然作态,让属下持白刃结阵,而我虽然临白刃交颈,却为大局连刀都不拔,这叫有勇对无勇……谁是真好汉,谁是假好汉,当聚义堂里的兄弟们是瞎子吗?!”
“张三,你真是能说会道。”那王老大果然失笑。
“王老大,我能说会道还在后面呢?”张行也随之而笑。“只怕你不敢听……如何?可敢撤了刀阵,让我上堂来说个痛快?若是说的不好,王老大也不用再唤人结阵了,我自己便自刎在这堂上,让天下人来看看我这个只会嘴皮子的废物血迹!”
王老大终于回头去看为首一人:“周爷,张三是个激昂的犟性子……有道理无道理,不妨听一听,不必这般羞辱,弄得连话都说不成。”
那身形雄壮的周老大也跟着笑了:“也算称量过胆量了,放上来听听言语。”
此言既出,前面刀阵自撤,张行也与那未失态的军汉一点头,然后便昂然上了聚义堂,却发现堂上七八个人外,居然有不少空座,却毫不顾忌,直接越过王老大,坐了其中一个。
而一旦坐下,为首那个姓周的大汉,便忍不住冷哼一声,显然不悦。
旋即,就在张行旁边的一个老大也站起身来,睥睨来呵斥:“你这厮,周爷且让你坐了吗?”
“诸位。”张行也不起身,只在座中团团一拱手。“今日我来是送诸位一场大富贵的……实在是不耐这些……但是诸位既然有规矩,我也愿意服从,刚刚叫我来时,说是要称量,所谓称量,门前那个叫做称量胆量,接下来自然是称量虚实……如此,何必麻烦,咱们直接做个北地搭手便是!”
“什么叫北地搭手?”
“我们北地山寨里的规矩,我这上山的想做个座位,便直接坐上,然后诸位头领过来与我搭手说话,一面说话一面运行真气互相来耗……”
“这是什么乡下规矩,文不文武不武的……”
“如此规矩,有三个好处……”
张行继续从容来对。
“从我这边说,乃是要一边运真气一边分神与诸位做答,若有破绽,便容易露出来,若无本事,也要被拎起来,这是其一;
“从诸位那边说,有觉得兄弟我能处的,便只小些发力,少些盘问,反过来,有觉得我不行的,便可加大真气来压我,说些刁钻的问题来耗费我,所谓好坏皆由诸位心思,其他人却不察,这是其二;
“而等诸位兄弟问完了,我一身真气也不多了,便相当于最后坦荡荡来见最后的大首领,任由能做主的大首领发落……这便是其三。”
话至此处,张行复又来看首座上的周姓首领:“如何,周老大可愿意给兄弟一个剖心挖肺,坦诚来见的机会?”
那周姓首领捏着胡子想了想,又去看自己左手边另外一白胖之人:“楼老大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有意思。”那人当即含笑点头,引得张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张行便立即在座中坐稳,然后伸出一只手来:“王老大,咱们是至亲兄弟一般的交情,容我借你一把力,开个局面。”
上午见过的王老大失笑上前,握住张行的手来,然后众老大齐齐探身好奇去看,果然见到二人双手交汇处有丝丝寒气冒出,是真的在用真气互耗。
也就是此时,那王老大便也开了口:
“张三爷,咱们兄弟上午已经说了话,知晓了你的首尾,便也不多问,你且将此番来意再当众说一遍。”
“这有何妨?”张行一边缓缓输送寒冰真气,一边从容来答,却果然是将那两个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讲了出来。“……事情就是这般,而我此番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如今我既然晓得了靖安台的内情,知道了道路日期,复又舍了公门里的好处过来,就是为了寻诸位老大一起,博一场大富贵!”
“话虽简单,可如何能博此富贵?”那王老大嘴上平淡,问的也是他自家上午听过的话,却居然暗中发力,真气陡然强了一截。
张行心中惊怒,一面加大真气,一面趁势咬牙切齿起来:
“如何不能博?咱们出其不意,扔下妇孺,集中了四五千精锐,直接往涣水对面一截,也是一拥而上,只要吃得到一点,便是十辈子见不到的财货……”
话到此处,那王老大忽然手上又做减缓,张行也趁势减缓,复又言语从容:
“到时候铜钱都不要,只取了金珠,往东境一跑,谁能捉拿的住?实在不行去东夷行不行?到了那边,吃香的喝甜的,东夷舞女都能买二十个放家里头……岂不比山里快活?”
王老大听完,只是松开手,朝其他人摊了一摊,便回去坐下了。
而此时,之前喝骂张行落座的那人立即上来,直接握手,却是直接奋力发了离火真气,引得堂中水气缭绕,然后又当场冷笑:“张三,我须姓赵,与张老大并无干系,但素来讲义气……我只问你,你自来山上做生意,为何要火并了人家?”
“赵老大这话问的……”张行面色不变,虽然真气冲击言语断续,却咬字清晰。“你说我为什么火并了张老大?自然是因为他耽误了咱们做生意……万里奔波只求财!王老大早该与你们交了底,我是上过落龙滩的,几千几万个好汉,凝丹的、通脉的,就那么直接完了……经了那一遭,我便认定了一个道理,人要活着,就得换个活法,吃喝玩乐,享尽人间!张老大当日的样子,我这仙人洞中兄弟看的清楚,你随便去问一问便知道……他非但夺了我的马,还不愿意做这笔大生意,不做生意便是挡了我们财路,便是个生死仇人,为何不能火并了他?!”
话到最后,张行猛地发力,寒冰真气全力涌来,竟然是将对方给逼了个趔趄,以至于主动撒了手。
而此人既撒了手,也无言语,反而直接坐下。
但马上,又有一个老大过来握了手,不过这个姓韩的老大真气上明显只是敷衍,只是来问事情的:“可要说按照张三兄弟这般言语,咱们上面人劫了财跑了,下面的闲汉白白洒了性命,却得不到粮食,反而要受朝廷追剿,岂不是对他们不够义气?!”
“韩老大想多了……”张行一边喘气,一边笑对。“就算咱们不管金珠,只按照之前计略去劫了江东七郡的上计纲粮,朝廷开春便不派兵平了这芒砀山吗?咱们之前的计略,便不是在拿这些人当草灰吗?要我说,真要是讲良心和义气,早点来场大的,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劫了财之后,让这些闲汉抓一把铜钱,往东边市集城镇里跑,才是真对这些闲汉义气!”
那韩老大想了一想,叹了口气,直接撒手停了话。
到了此时,张行已经连续过了三位老大的手,而韩老大问出这话,张行又做答后,聚义堂上,七八个老大竟都有些思索之态,一时并无人再上来。
等了一会,那位白胖的楼老大忽然起身,直接走过来,握住了张行的手,虽还没有发力,却引得整个堂中齐齐来看,几乎人人严肃了起来。
“尊家的消息准不准?”楼老大还是没有发力,然后问了一个寻常问题。
“楼大哥是觉得我扔下公门生意作保还不够吗?”张行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来对。“再说了,便是我消息不准,扑了个空,到时候也不耽误我们转向船队吧?船队须是跑不掉的!”
此言一出,包括周老大在内,几人几乎一起颔首。
“我不是这个意思。”楼老大微微含笑,终于缓缓发出真气,引得张行小心翼翼来对抗。“我是说,阁下既是公门出身,不免让人生疑,怎么就知道你不是个探子,而是真的左三爷下属呢?”
“当然可以去查!”张行毫不畏惧。“我不信诸位老大没有门道在涣水上……关键是,诸位既有门道,还请务必问一问东都那边的来人,问问他们是不是有要修大金柱的传闻?
“问一问江东那边的来人,是不是有江东八大家被锦衣狗胁迫抄检的传闻?
“问一问涣水上的兄弟,就是腊月十七十八那几日,也就是我决心发这笔财的时候,有没有锦衣狗从船队中偷偷转运物什上陆地?
“甚至还可以再问一问,有没有船队中的郡吏为这个事情跟锦衣狗闹起来?”
一问一问的,周围老大都愈发心中鼓荡起来,而这时,张行反而失笑来对面前之人:
“楼老大,你来疑我,简直可笑,我只反问你一声,要是后面这些都有……我便是个查无此人,难道便耽误咱们发财吗?!钱财才是真的!你管我什么来路?!”
楼老大怔了怔,还要说话,上面周老大终于开口:“楼兄弟……差不多就行了,咱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真的做个一山之主的,你且起来,我有两个关键来问他。”
楼老大只能闪开,而周老大严肃起来,也不上前搭手,便直接捏着胡子来问:“张三兄弟,你前面的道理是通的,事到如今,我私人也是信了你的,但有两个事情,也不晓得你是否知道……第一条,那倚天剑你在船队前见过,那敢问倚天剑是往哪边护卫?第二条,你可知道涣水对岸龙冈上,有一个军营,里面有足足三千甲士?”
张行终于起身,却自作了个踉跄之态,方才站稳拱手:“两个事情,我都有言语,否则便不来了!”
周老大一时振奋:“说来。”
“倚天剑是留在船队,只让一个姓胡的黑绶悄悄西北而行……原因有两个,一个她自家知道自己树大招风,不在船队无法做饵;另一个是她也知道龙冈有一支兵马,所以愿意来赌。”张行丝毫不乱。
周老大也连连颔首。
“可龙冈兵马怎么说?”楼老大忽然从后面转了过来,面色铁青。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张行苦笑,却又当着对方面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根造型稍有奇巧的金锥出来,然后高捧着金锥四面来对。“我只知道,我家左大爷忽然将此物给我,让我来山上做这笔生意……还说事情紧急又要害,偏偏不敢留任何言语与字迹,只能让我持此物给诸位老大看,届时自然有识货的老大晓得意思,给我做龙冈之保……反正龙冈大军只会在我们抢完后再到。”
七八个首领看着此物,沉默了一时,而其中几个人明显是觉得荒唐,有些戏谑嘲讽之态,只是碍于局势不好做出头鸟罢了。
但也就是此时,在片刻的沉默后,在场忽然有三人齐齐出声:“我来做保。”
和其他人一样,张行诧异去看,却见得楼老大之外,最上面的周老大和最下面的那个韩老大居然也是一起出声,更有意思的是,楼老大看到这二人,竟也有些愕然,然后也只能讪讪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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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金锥行(13)
“不知道周兄是何处得见此金锥的?”
时间还是下午,聚义堂上却忽然摆上了热酒热菜,之前被张行认为很可能是此番金锥计走向关键的芒山首领楼老大……实际上也的确是……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了。
“之前并未亲眼见过。”周老大呵呵一笑,依旧是原本的粗犷之态……“但我自正脉大圆满后便压不住性子,开始走南闯北,之前在淮南那边遇到过一个生死知己,倒确实听他说过这里面的一些故事……”
“这倒是也对的上。”那楼老大摩挲着自己的白白胖胖的脸,还是有些不安之态。“但是,想要知道这个来历,总得是江淮一带的真正人物……”
“我周乙的生死之交自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周老大戏谑一笑。“据我所知,这金锥破天了才送出去三四个,加上这个也不过是四五个……每个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大豪杰,张兄弟说是淮河上左老大给他的,我以为这个来历是非常妥当对路的,再加上他之前的言辞态度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差这个说法,所以才点头认下作保。”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下子,楼老大也只能颔首。
话虽如此,喝了两杯酒后,楼老大复又看向一人,却赫然是之前主动出言为闲汉们考量的韩老大。
那韩老大见状,只是拱手苦笑:“事到如今,我若不说,怕是诸位也不敢信……其实,我本就是这金锥主人家的旧人,奉命在此……但也只是奉命在此,上面并无什么言语交代,只是看到了金锥,晓得了大概该自己出面,这样而已。”
楼老大闻得此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孰料,上首周乙此时反而来问:“楼老大又是什么来历,人家江淮一带那般基业,如今又恰好与这芒砀山有了直接牵扯,而芒砀山又几乎将这淮北的势力一起扫在了一起,你为何觉得山上只有你一人与人家有交通,且只有你一人晓得其中关碍?”
楼老大尴尬来笑:“是我小觑了人家,也小觑了诸位,其实也是我隔了一层,不晓得那位真切根基与影响的缘故……与其说我是那位的关系,倒不如说跟左二爷关系更细密些,此番也是左大爷吩咐过来专做这个生意的,而左大爷那里,委实正有一根金锥。”
张行这才醒悟,敢情只有韩老大才是陈凌的直接亲信。
其他人,包括楼老大和周老大这种级别的人物,反而都是间接影响和控制……而这也更符合眼下的情势。
须知道,人家钟离陈氏是江淮豪强的人望,如今当家的陈凌水平也摆在那里,家训什么的也很像一回事,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山寨里的勾结,弄得多么复杂的同时也掉了档次,他只要拿稳手里的兵,从大局兜住这些豪强们的局面便好……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该是他锅里的,自然是他锅里的。
而从眼下来看,真正上手奋力操作此事的,明显是比陈凌低了一个档次的左氏三兄弟,左氏三兄弟同样黑白通吃,同样是坐地虎,但那三兄弟无外乎是靠着这一代的发迹,也就是老二的修为和老三的官职忽然冒头,架子虽大,但无论是根基还是行事方略上,都不免就落了格局和层次。
只是,现在委实不知道,左氏来做这个事情是图什么?但左氏主要的利市,也就是那个什么鲸鱼帮,本身就是吃这碗饭的,直接利益相关,有什么操作反而都有说法。
而且,这关他张子荣什么事?
眼下这个状况,大家各有各的认知和层次,正适合他张三爷坑蒙拐骗,浑水摸鱼。
正想着呢,那边楼老大忽然又来举杯对张行来笑:“张三爷,咱们才是一路人!”
张行也只能苦笑举杯:“不过是个送信的!”
“送信的才是真亲信。”一直没吭声的赵老大忽然插嘴,却又趁机放下酒杯,愤愤来对。“诸位,周老大和楼老大还有韩老大我都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三位都来作保,我也愿意去做这趟生意,只是几位左一句右一句的说来说去,好像打哑谜一般,是不是反而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样子?既要做生意,便该学张三兄弟刚才那般拿出做生意的气量来吧?”
“赵爷见谅,事情是这样的。”韩老大赶紧接口。“眼下虽是张三爷拿了我家恩主的信物过来,但却只是来保证这次生意不会被龙冈军大队压上,生意本身却是左老大的意思居多些,这也跟楼老大这里对上了……故此,我家恩主姓名知道不知道委实无所谓。”
赵老大只是冷笑摇头:“就是觉得我们不配知道呗。”
而一开始跟张行提前见过的‘邻居’王老大也来笑吟吟挑拨,却是对准了张行:“其实,我们这些人配不配倒也罢了,因为现如今周老大和楼老大在内,四个老大都要做这个生意,我们难道还能不去?只是张三爷你,这般辛苦来传讯,不惜火并了一人,辛苦过了堂,做了北地搭手,接着还要亲自带队去打一仗,却不想知道那位敢压住龙冈大军的大庄家是谁?”
“当然想知道。”张行干脆以对。“但我更想把我们左大爷的吩咐给夯实了,省的回去见了左爷开不了口……诸位,我晓得你们还要私下打探信息真伪,但能不能立个道来?什么时候出兵?我们左爷让我过来,就是因为事情紧急,一旦晚了,那车队越过了龙冈,便彻底没法碰了!”
“还有几日机会?”王老大还想不阴不阳的说几句,最上面的周老大忽然冷冽开口,逼得前者立即闭嘴。
“后日、大后日两日机会。”张行脱口而对。
“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