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这是张行张白绶,你该见过的。”司马正继续指着胡彦身后一人介绍,言辞却又有些过分了。“正是他此番出奇策,与锦衣巡骑秦宝一起,几乎算是孤身闯入芒砀山,火并了一个山头,然后鼓动这些芒砀山匪前来渡河夺车队的……所谓孤身入山,驱虎过河,以绝后患……我生平所见才俊极多,但以文华武断、谋略仁表而言,此人都堪称前列,莫看今日只是一白绶,将来必定是要入南衙,居于我等之上的!”
陈凌怔了一怔,然后认真拱手行礼:“陈凌之前不识英雄,徒惹人笑!”
张行也平静拱手回礼:“张三之前不识陈将军之内敛持重,也曾惹过笑话。”
陈凌再笑:“话虽如此,总该有所赔罪……”
话音既落,陈凌忽然当众击掌,旋即,两名使女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以锦缎为衬,各自放着一把金锥。
接着,陈凌从容讲述自己父亲当日获得金锥的故事,讲完之后,复又向司马正与张行各自一行礼:“之前曾托付张白绶赠与白巡检一柄金锥……而今日,司马常检既至,不能不做表示,而张白绶英雄了得,我今日心服口服,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还请两位各自取一只带上,也算是一番美谈。”
司马正和张行对视一眼,都是各自平静取下一把金锥,挂在腰中……当然,张行怀中还有另一把……而挂好之后,三人竟都是无事一般,各自归位,陈凌居上,司马正端坐客位之首,张行只落在客位偏中位置,但等稍起酒宴,却多是这三人在从容饮酒笑谈,看的一众知情人心惊肉跳。
往后之事,自不必赘言。
翌日一早,三千甲士沿着涣水东岸铺陈开来,且不说一败涂地之后,芒砀山再无动静,便是此时真有人敢过来,也只是徒劳送死罢了。绵延数里的船队,居然真就丝毫不损,缓缓行到了稽山,继续往上游而去。非只如此,期间,张行自请秦宝迎上船队,取了一些在火耗范畴内的钱帛粮草,送给了在涡水下游等待的杜破阵,也是不免要留心之事。
至于陈凌,面对着片刻不离的司马正,只全程摆正了位置,没有丝毫不合作的姿态,让人完全挑不出错来。
甚至,在张行等人跟上船队,继续北上时,他还专门又送了伏龙卫与锦衣第二巡组各自一船特产……就好像当日只是因为张行官太小了,没有司马正面子大,所以没发兵而已。
时日既去,廿六日入谯郡,廿八日抵达陈留,此地便有直达洛口仓的新官渠,而在官渠入口这里,便有了东都官吏负责接管。
换言之,锦衣巡组和来支援的伏龙卫此行任务也算是正式完成了。
廿九日,伏龙卫和锦衣巡组离开了陈留,疾驰过荥阳往归东都,同行的还有交卸了粮食,带着各自州郡一年的刑名、钱粮、户籍文书的上计郡吏们……春日上计,就是要在元旦大朝前将这些东西交给对应部门为止的。
没人敢怠慢,腊月三十当日,众人抵达东都城的东门,上计郡吏们更是直接与等在东门户部文吏们匆匆离去。
“这些人过分了吧?”
李清臣看到这些人离去,当场发作。“若不是我们给他们操碎了心,他们早就被刑部的人接走了,如何是跟户部的人走……却不知道走之前拱手道个谢吗?”
“无所谓了。”胡彦勉力来劝。“人家也着急,压着日子来的。”
“不错。”钱唐也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到伏龙卫在此,却又止住了笑意。
其他锦衣巡骑见此,还以为钱唐是在暗示那些暂时不好直接送到京城,而只能放在陈留白氏封田庄子里的财物、马队,自然各自干笑,什么劳累、不爽,也都全都消了。
无论如何,今年发财了,是件真事。
不过,张行和秦宝却晓得,钱唐这是明显又想到了白有思调任伏龙卫的那个传言,一时心下不够爽利。
“此行辛苦诸位了。”另一边,白有思终于也在与司马正稍作商议后折返过来,却也只是简单下令解散。“其实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收尾和处置,但今日已经是三十,断不能拦着大家过年,大家安心散去,妥当过年,年后咱们再一一来做议论。”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很多有家室的巡骑,都不忙不迭的向白有思行礼,说了一些吉祥话。
张行和秦宝也没有什么多余心思,他二人最是辛苦,一直到稽山见到白有思才算是彻底放心紧绷,然后又连续赶路,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也只想着回去过年,连着秦宝胯下的斑点瘤子兽,吃一顿月娘炖的大肘子。
孰料,张行刚一转身,别人倒也罢了,司马正远远看到,复又主动喊住:“张三郎,别人先去,你如何能去?请务必随我们先去一趟黑塔。”
白有思也是点头,其他人回头看一看,胡彦以下,也都没有话说。
张行只能随这靖安台的雏龙卧凰一起,往黑塔一行……到了彼处,见到了靖安台宗师曹林,白有思、司马正还有张行三人将此行一一汇报,自然是隐去了一些私下的废话,对江东那边,只说百姓已经到民变边缘,所以不得已去取江东八大家来充粮;对江淮那里,却是着重讲述了陈凌、长鲸帮与芒砀山的关系以及各自阴私。
曹林自是大宗师天人合一之态,喜怒皆轻易浮于外,闻得内情,屡屡勃然作色……然后一口答应要让陈凌生不如死,并酌情处置长鲸帮一事。
汇报完毕,三人一起出来,皆无言语,一直过了水潭,走到张行所居的承福坊北的天街上,方才言语。
“两位的家皆在北面,为何跟着在下来到南面?”张行突然止步发问。
“因为想听一听你言语。”白有思抱剑而笑。“自芒砀山奇策成行归来,未见你有什么长篇大论……”
“回来以后在稽山上全是陈凌的人,不敢有长篇大论,然后便是拼了命的赶路,也都累到没有力气言语。”张行有一说一。“况且,两位自是国家英才,何必非要听我言语?”
“张行,你没发现自芒砀山事后,上下全都服膺于你吗?”白有思望着张行,叹了口气,然后认真来讲。“之前李清臣在你面前自恃家世、钱唐在你面前自恃周全,如今全都主动退避三分……便是秦宝,你们关系虽好,却也对你明显有了一丝敬畏之色;还有胡大哥,便是修为、资历远迈于你,也明显在你面前没了主见!至于小周,你这几日太累,没看清楚,几乎对你有了崇敬之色。”
“所以张三郎,还请不要妄自菲薄。”司马正也认真拱手做请教之态。“我那日与陈凌所言,绝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明明白白警告他,惹到了不该惹得人……刚刚曹中丞言语,我们想听你看法。”
张行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曹中丞许诺处置陈凌、巨鲸帮,一则清理江淮,二则最起码能让我不失信于人,我委实觉得是好事……
“但是,司马常检明明白白的说了芒砀山匪徒来源在于杨慎乱后的不救;白巡检明明白白说了江东三亩地十亩税的事情,他都只是蹙眉,不做评价,也委实让我失望……我大概晓得他的难处,他在陛下面前的最大倚仗便是先帝,而这两件事情,本源其实皆在先帝。
“况且,朝廷如舟,庶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中丞这般处置,乃是明白的只将水草、暗礁当做舟船的危险,却还是视水为无物,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水中会起波澜的……这更让我觉得所作所为,没有太大意思。”
司马正与白有思各怀心思,俱皆沉默。
张行也只是一拱手,牽马转入坊门之中。
回到家中,月娘正在做饭,秦宝也早已经回来,却正在伺候他的宝马……张行进来,栓好了黄骠马,便去屋内扔下金锥与罗盘在一起,然后又寻了一本《女主郦月传》来,坐到院子里来看,根本没有远途归来过年的什么感人肺腑之态。
“柴火又涨价了!”月娘忽然在厨房内开口。
“哦。”张行象征性的应了一声。
“还是民夫的事情……新的民夫想回家过年,又跑了一次,又被杀了几百个……但民夫不停换,人太多,城外的柴火就涨价了。”
“嗯。”
“李定让我告诉你……你的什么书他看明白了,正月来找你。”
“好。”
“前天白家来过一次人,送了些东西,说是第二巡组各家都有……我就没拒。”
“知道了。”
“秦二哥说他想吃东境的油炸面果子,但家里没那么多面了,都让我裹酥肉了,因为我下午准备做油炸酥肉的……以前过年我家里一直炸……还得去买面……你想吃啥?”
“……”
“没有想吃的吗?”月娘探出头来,好奇来看,数月不见,容貌依旧,却居然长高了一点的样子。
“我去买面和肉。”张行忽然起身,大声来对。“我想吃油炸酥肉,也想吃油炸面果子……炸它三桶!”
PS:抱歉诸位,贪看开幕式,今天只有这章了……本想请假的……但不该擅自开这个口子。
第一百零六章 金锥行(17)
年三十晚上,张行和秦宝吃炸酥肉吃了个饱。
除夕嘛,放纵一下,莫说刚刚出了一趟极辛苦的差事,便是没有这趟差事,全东都的公门里,除了负责上计工作和督造修建明堂的人外,不也有那句名言吗?
有事年后再说。
事实上,整个东都都洋溢在过年的气氛中,人们燃烧竹子,越过火盆,祭祀祖宗,相互给系着小红纸条的铜板……当然了,过年主要还是吃……
北面的达官贵人们大摆宴席如流水,却早早肚饱,但无论做什么,每换一个流程,便还要鸡鸭鱼肉换上一整套,以至于仆役们个个跟着吃的满肚子油;穷人虽然穷,却也要街坊邻居凑钱买一锅油,炸一些面团子给孩子嚼着;就连新一期的役丁也得到了工部的开恩赏赐,在例行冬衣之外,加了一份油炸甜糕……当然,肯定是需要叩谢天恩才能领到手的。
说来奇怪,背井离乡之人,本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但是跟秦宝喝着喝着忽然抹了眼泪低声喊了娘而不自觉不同,也跟月娘表面上大大咧咧私下里坐到马厩那里对着两匹马一匹骡子发了一晚上呆不同,张三郎这个年过的却意外的快活。
或者说是没心没肺,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看小说看小说,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也绝口不提家中事。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这日,真正当官的都要去正旦大朝会受罪,尤其是今年明堂还在修着,只能去旁边的澄明殿里挤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资格享受着年假的张三郎反而更加欢腾了。
首先是逼着秦宝和月娘给自己行礼拜年,然后人手一个红纸包,打开来看却只是拴了红绳的两个铜钱……当然了,秦宝和月娘不来拜他也没人拜,这倒也罢了,最多算他红包小气。
接着,这位靖安台的白绶复又扔下二人,端了一筐子吃腻了的小酥肉和面团子出去转悠,遇到小孩子就发两片,还问人家会不会写“小酥肉”的“酥”字……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靖安台的白绶,年轻有前途的官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街溜子。
但是,这些目光都不能阻止张行唱着“多乎哉不多也”在坊内乱转悠,而等到他的肉片散尽,只剩面团子以后,却又很自然的跟着秦宝和月娘的身影来到了坊内的公社。
这个公社不是那个公社,而是坊内供奉着三辉四御的简单祠堂,也被称为公祠、公堂,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其实,每个坊内除了公社公祠外,一般都还会有像样的单独寺观,比如温柔坊里的青帝观就格外的大,里面的补肾药卖的格外好。而承福坊内也有一座白帝观,平素也有打造铁器、开凿水井、治疗伤病、开蒙筑基的业务,且颇为知名……但问题在于,过年了,大年初一了,只拜白帝爷,其他至尊难道不拜一拜?
所以,今日全城各坊,几乎人人出门拜年时,都免不了要往自家坊市内的公祠顺便走一遭的。
张行端着半筐子面团子过来,当然不是随秦宝、月娘一起进去拜三辉四御的,只是来看热闹的。但你还别说,还真就让他找到了新乐子。
原来,此处的三一正教道士正在给人算命……算命有两种,一种是抽签解签,要十文钱;还有一种高级的,乃是要用淡淡的朱砂来写生辰八字,这个就要五十个铜板,死贵死贵的了。
那么张三郎是何等人?无事都要生出三尺浪的,何况是见到这种封建迷信骗钱的行径?于是直接过去,将人家道士赶走,然后自己将筐子放下,坐在案后拿那些朱砂给来算命的人写字。
没错,张三郎不用别人给他写字,而是主动给人家写字,将纸裁成方斗,却又只蘸着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福字……这个世界没有贴春联的传统,张行也没有做这个普及的意思,但这不耽误他一写出来,告知本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来人将字倒立起来、用面糊贴到大门上以后,对方也瞬间醒悟,然后飞也似的扔下钱捧着字方跑回去了。
就这样,张三郎就这般连续写了四五十个字方,无外乎是“福禄寿财”之类的,方才失了兴趣,却根本不管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只给自家写了个大大的“福”字便直接管杀不管埋的逃走。
但不要紧,之前被赶走的道士早早醒悟,却是立即当场改了业务继续下去——这可比批字算命省事多了,而且业务范围也根本不是算命能比的。
转回头来,张行端着空筐子回家,秦宝和月娘参拜还没回来,他自倒贴了福字,便去院中打熬筋骨……虽说是无聊,但也是有些说法的……须知道,这一趟出去,张三郎因为秦宝的表现也有了新的认识,或许正脉、奇脉、凝丹、成丹、宗师这些大的修行境界会使修行者的武力产生质的差距,但很明显,马上功夫、筋骨打熬、兵器熟练度,跟勇气、意志一样,本身毫无疑问也是生死线上的一些说法。
一个最简单直白的表现就是,别看张行靠着作弊领先了公认的武艺良才秦宝一条正脉上的修为,可是真要两人捉对生死搏杀,张行并不觉得自己有两成以上概率能赢。
那大铁枪一挥,再纵马一冲,绝对是张行所见正脉以下无敌的。
正练着呢,忽然便有人敲门,打开门来,不解瞬间消解,来人居然是周行范周公子,正亲自拎着大包小包,前来拜会。
周公子老爹是圣人正当用的心腹大将,爵位、职阶层一个不差,自然在东都城有属于自己的大宅邸,但他家人都在南方,只有几十个仆从日常留在这里照顾房屋、维持真火,所以同样有空过来。
唯独过来以后,也只能傻站着罢了,一直等到秦宝和月娘回来,院子里方才有了人声,但此时已经是中午了,于是又赶紧做饭。
所谓人来人往、吃吃喝喝,说说睡睡,过节放假这种事情,大约如此。
到了晚间,蹭了两顿饭的周行范先行告辞离去,随即,秦宝自把心思放在了周公子送来当礼物的兵器上,月娘则开始重新计算家中的柴米油盐,而张行一如既往的开始看他的小说。
不过,也就是天色愈黑下来,三人都各自回房,准备睡觉的时候,张行听到了头顶屋瓦很明显的一丝响动,便无奈起身,穿好衣服,出门爬了上去。
果然,白有思早早坐在屋顶上,相候多时了,同时相候的,还有两壶酒和一碟冷切卤牛肉。
“过年好。”一身男装的白有思含笑来言,顺便扔来一个系着红绳的铜板。
“巡检也过年好。”张行难得没有杠,只是微微一拱手便收起铜板坐下。
想想也是,真要是说过年又老一岁,怕是要被直接甩下去的。
“这几日兴致可曾渐好?”白有思待对方坐定,便直接举壶。
“尚好,尚好。”张行干笑一声。“过年嘛,哄哄孩子,总还是有说头的,乱七八糟的事干了不少……”
“还是对淮北的事情耿耿于怀?”
“是。”
“何至于此?”
“着力点与价值观不同……庶民总以庶民的生死为根本,视肉食者鄙,恰如肉食者总以肉食者的兴亡为根本,视庶民为草芥……除此之外,我本就是个小心眼的人,不把此事首尾处置好,总觉得膈应。”
“原来如此。”
“巡检听得懂?”
“不是在看、在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