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吓了一跳,却又只能在众多高手的瞩目与环绕下匆匆上前行礼:“中丞。”
孰料,原本很和蔼的曹林看了看身前这人,居然先重重叹了口气,沉寂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语气轻柔的不得了:“张行,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你吗?”
“属下大概知道一点。”张行头皮发麻,只能低着头有一说一。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吗?”曹林继续在前面询问。
“也大概知道一点。”张行勉力来答。“一个是我行事有点像张相公,平白讨中丞嫌……”
此言一出,周围不知道到底几个朱绶、几个黑绶,颇有几人尴尬咳嗽,但曹林并没有反驳。
“除此之外,我骨子里是个不守规矩的,常常干一些越矩之事。”张行继续来说。
“不错,都说到点子上了。”曹林微微叹气。“前者倒也罢了,一时脾气上来而已,终究是我在南衙自己没有能耐,而且我跟张相公不过是就事论事,又不是什么真的政敌……倒是后者,确系是我平生最大的忌讳,我这人极度厌恶不受规矩的人……可与此同时,我又很欣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属下……属下猜度,可能是属下喜欢越矩的时候,还喜欢乱立新规矩?”张行真不敢说瞎话,只能将自己猜度讲出。
“说对了。”曹林忽然在几案后站起身来,引动塔内铜铃乱响。“你抬起头来。”
张行赶紧站直身子抬起头,却又紧张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很像张世昭。”曹林负手踱步,就在塔内认真来讲。“我不喜欢你,却不得不承认,你是有才能的,而且做事情总是做得很好……南城那个事情,你为了杀人杀得妥当,弄出来一堆表格,结果黑塔里还在用,而且还准备继续用下去,甚至用到大魏所有官署里去,这倒也罢,只是才,还欠缺了格局……
“可到了江东的事情,擅自查抄江东八大家,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个思思智囊的主意,我也很不喜欢,但事后去想,能让国家不出乱子,能让江东安稳下来,这么就是最合适的……这就已经显出了格局。这一点上,我今日秉公来说,莫说思思不如你,整个靖安台里,也没几个人比你强。
“至于单骑下山,驱虎过河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可真正让我定了个心思的,还是这一回你淮上的行为……张行。”
“属下在。”张行赶紧应声,同时开始有些不自觉的慌乱起来,他总觉得,这气氛不像是简单的提拔。
“我问你,你做这件事情,是不是因为那个杜破阵与你有干系,为了让他有个首尾,方才拿芒砀山的事情来提陈凌和长鲸帮?你是在芒砀山跟他有约定,还是受了他恩惠,又或者本来就认识?”
“是……是跟他有约定!”
“其心可诛。”
“是。”
“涣水口的淮右盟也是你独自在涣口,假借你家巡检的名头为之?你家巡检当时根本没在场?”
“是……”
“胆子很大……”
“是。”
“可你做很好,做的非常好……你将左才将这个线给挖了出来,将东夷人在淮水的布置清理的干干净净,而且还将原本乱做一团的江淮帮会做了梳理,使得咱们靖安台可以直接遥控淮上局势,甚至还有进益,最后还亲手杀了子午剑左游仙……我这些日子,就在此处,常常一条条来看你的安排,一条条来想,怎么都想不到更好的结果,更有益于国家的处置方略。尤其是想到,东夷那个大都督这般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下这等暗线来,我却根本没去想过,更不要说察觉,就越觉得你可贵!”
“都是因缘巧合……我也是查了账,才猜到那左游仙是东夷间谍。”张行立即解释。
“查账不也是做事认真吗?”说到此处,曹林终于从几案后踱步过来。“之前我说你是个斩龙之人,多少有几分负气之态……但经此一事,我是诚心以为,你前途不亚于你身后这三人,是个迟早要入南衙的人才……是个真正有资格称量天下,在南衙为大魏定规矩的人。”
“中丞谬赞了。”张行干笑了半声。
真的是半声,就笑了一下,想象了一下身后几个朱绶和黑绶的表情,就立即止住了。甚至相反,他心里已经开始慌到不行了。
“不是谬赞,是真心话。”曹林止步到张行身前,喟然道。“我常常想,要是你们这些年轻俊才都能为国家所用,该多好?天下岂不是就太平了?先帝当年就屡屡这么跟我说的。但是,我明明受先帝教诲,明明你就在我眼前晃荡,可真认识到你有这般能耐和格局后,却反应已经有些晚了……你从头到尾,都是思思夹袋里的人,这次是不是也要跟着去伏龙卫?”
“这是自然。”张行已经开始出虚汗了。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算是不违背了规矩,也不伤了和气,同时不违逆你心意,也能将你留下的法子。”说着,曹林负着双手,再度向前一步。
张行早已经心乱如麻,只是本能看向这位几乎已经逼近到跟前的大宗师兼当朝皇叔与执政。
果然,曹林直接从身后伸出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掌来,就那么平摊在了身前这个小小白绶当面:“思思他们都还在糊涂,但以你的智计早就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张三郎,你无父,我无子,做我的儿子如何?”
饶是张行已经猜到了是这个意思,但面对着对方伸来的这个手掌,听着这句似乎有些耳熟的话,也不禁双耳嗡嗡作响,一时失态。
真不怪他,因为即便是他自己,刚刚上楼后,也都还以为,今天的主角会是那三位名门翘楚、天下英杰。
谁能想到,堂堂大宗师,国家柱石,皇室重臣,居然会这么看重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微末小吏呢?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斩鲸行(13)
这一刻,张行动摇了。
是真的动摇了,发自内心的动摇了,因为这位中丞向他展示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离奇、震惊,却充满了想象的余地。
张行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自己点头,成为这位皇室重臣的义子,便可以轻松越过许多无形的障碍,他会在靖安台内部如鱼得水,只要资历和修为到了,就能轻松换上代表了登堂入室的朱绶,包括日后转任军中地方,出将入相,也都如履平地……
说白了,这位无子中丞的义子身份就是一个门票,一个让他可以实至名归的门票……没本事,那也就是跟薛亮一样混个看门的,但有本事,完全可以登堂入室,直指南衙。
而如果是那样的话,便是跟白有思之间的一点私念,也都没了那个大家一直回避的问题——门第出身天差地别。
但这还不算是最难得的。
最难得,或者说最直接、最让张行动心的好处是,只要他点了头,就能立即触碰到大魏的最高权力。
确切无疑的最高权力,因为这位大宗师本身就是帝国最高权力的代表人物,他是南衙执政们的一极,独立掌握着大魏绝大部分特务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因为他的身份和无血缘后代的特征堂皇切割了一部分皇权出来——要知道,事到如今,那位圣人的性情大家多少也能看出来一二,他要的就是一个唯我独尊,平生最看不得则是别人违逆,但即便是这么一位主,面对着这位皇叔也完全无能为力。
最极端的埋伏下三百刀斧手都没用,或者说就是个笑话。
那么张行完全可以转身去做这位中丞的智囊,通过这位中丞去做一些大事,下到重新检地清赋,上到抑制那位圣人的骄固之心,尝试从最高权力出手给这个已经在基本面上紧绷到不行的政权做疏通。
甚至,张行一瞬间就想到了,如果直接这么做,那这位讲规矩、爱秩序的中丞恐怕会不同意。但是不要紧,他张三郎可以去动员起这位中丞的其他七八个义子,结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然后在靖安台内部操弄权柄,推着靖安台这个强大的官僚机构去自我抢权、扩充,然后架着这位皇叔做事情。
架着架着,只要架到了一定程度,这位皇叔想不做权臣都难……包括架到皇位上也未尝不可的。
具体过程张行都有脑补了,偷取伏龙印,调走、收买北衙高手,然后再来一个夜夺玄武城,直入西苑,喂圣人吃饼……搞起事情来,谁怕谁啊?
一句话,只要答应了对方,不光是立即有了个天大的靠山,再不忧虑什么安全问题,还会有无上的前途可期待,甚至有一条肉眼可见的,能让自己来做想做事的途径摆在眼前。
与此同时,如果拒绝,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好也是呵斥一顿,从此升不到朱绶,绝了靖安台体系的前途吧?最坏,说不得一巴掌拍到最下面的黑牢里去。
但是,如此巨大的反差道路只在自己目前,张行却始终说不出明确的话来。
“中丞。”
白有思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而且一听便知道,是难得情绪失控了。“天下如何有这般道理,堂堂执政公然抢下属夹袋中的人才?”
“如何不能有?”曹林身形姿势丝毫不动,直接瞥了一眼就在不远处的白有思。“这就要看思思你到底爱不爱惜人才了?如此人才,你能给他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若张三郎做了我的义子,下次去你家里,见到你父亲,说不得便能有一张椅子了……你说是也不是?”
“我用张行,非是以白氏为私。”白有思当即作色。“实在是将他视为同列之友,而当日家父确实曾有邀约,但也被张三郎给即刻回绝了。”
“若是如此,夹袋中的人才,又算是什么言语?”曹林含笑以对,似乎是在面对一个闹脾气小女孩。“实际上,上下不还是将他视为你白巡检的私人吗?”
事实上,恐怕还真是如此,张行心中黯然一时。
“这是时论浅薄,不得已如此言语罢了。”白有思颇有些羞愤之态。
“那就让张三郎借老夫的威势,破一破这浅薄时论好了,从此一飞冲天。”曹林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大袖飞舞,铜铃作响,惊得满塔悚然。
也惊得张行心中一震,猛地抬头。
便是白有思也不好再擅自开口。
这倒不是白有思怕了这位大宗师,而是她已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只能是张行自己做主……而且,一念至此,女巡检便已经下定决心,若张行自有打算,她固然无话可说,但若是张三郎愿意继续履约,随自己再度前行一程,哪怕只是今日一回决定,将来也不过是区区一程路,那也要豁出命来,力保此人安危。
司马正以下,朱绶、黑绶、白绶、巡骑,虽说只是一人之私情前途,有些事不关己,但既然到此,便是信不过张行才能的,也愿意信一个中丞的眼光,又如何能不在意?
故此,众人早早将目光汇集起来,却和曹皇叔一般,只落在张三郎一人身上。
“中丞,刚刚我震动一时,复又百思回转。”又等了片刻,张行果然缓缓开口。
“这是当然的。”曹林失笑以对。“以你的聪明,必然要有考量,所以考量妥当了吗?”
“我有三个问题,颇显冒昧。”张行言语俨然诚恳至极。“还请中丞原谅属下突兀,务必答一答……如此才能下定决心。”
“无妨。”曹林笑道。“我查阅文案,还发现了你一个优点……那就是谋则谋,但真要做决断的时候,从来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干脆利索……今日咱们就在这塔中,莫说三个问题,便是三十个,我也当场回答妥当……让你下定决心。”
“第一问,请问中丞,按照规矩,中丞有召,与陛下有召,是否有类似之处……我是说,陛下有召,奉者忠,不奉者不忠,中丞这里召我为子,若奉自然不提,可若不奉,按照规矩,可有不德之处?”张行认真询问。“我之前拒绝过白公的邀请,当时自觉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却还是不知道中丞这里如何,毕竟中丞是我正经上官。”
“没有。”曹林沉默片刻,同样认真以对。“天上有至尊四位,可这天下,唯圣人一人而已,也只有圣人可作威作福,我虽是皇亲、执政,也是你现管的上官,却当不得这个忠字……实际上,这是先帝在位时,常常强调的所在,州郡别驾、黑绶,出自中枢,分权刺史、郡守,使州郡主官不得为威福,便是这个意思了……我有心将你从白氏夹袋里掏出来,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第二问,属下请问中丞,皇室近亲承天景命,贵重一方;大宗师威凌四海,自成天地;南衙相公、靖安中丞,更足以宰执天下,称量社稷……而中丞既是皇亲,又是重臣,还是大宗师,那敢问中丞,到底哪一个才是中丞立身根本?”张行继续顶着压力来问。“或者说,中丞平素讲规矩,却不知道从最根本上讲的是哪一类规矩?”
“问的好!”曹林这一次想了许久,方才缓缓以对,“家国一体,皇亲重臣,并不矛盾,都是要辅佐陛下,使大魏安泰……这才是我最根本的规矩。至于说大宗师这个身份,以前确实有些念头,可随着年岁日长,我却只想让大魏安泰,传递万世,不再苛求个人进益了。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管,而是顺水推舟,以家国为重。”
张行依旧神色凝重,再来拱手:“最后一问,若要大魏长治久安,必要清理祸患,敢问中丞,中丞本人以为大魏之患哪一处最重?是门阀层出不穷,自相迭代,把持军政?还是地方豪强林立,使大魏为政止于县邑?是东夷两次得胜,人心厌战,渐失统一之机?又或是北荒与南岭地方偏远,荡魔七卫与真火教各自倚仗至尊威势,使南北两处郡县难名?亦或者说是说巫族为天险所隔,终究有些难以把控?”
曹林沉思片刻,身形依旧纹丝不动,却表情严肃起来,居然反问回来:“第一问,我晓得,你是害怕,是为自己安全来问的;第二问我也懂,你是怕明珠暗投,是为前途来问的;这第三问算什么呢?为什么来问的?”
“为一点私心志向。”张行脱口来对。
“好,好,好。”曹林已经摊着那只手,然后重重颔首。“我知道这一问关系你能否接过我这只手下跪称父,但不管这一问咱们能否对的上,你能问到大魏局势,我都是无话可说的……这不是私心,是公心。”
张行只是赶紧微微俯首。
“门阀问题确实严重,先帝就曾说过此事,而我以为,一则,现如今大部分人才都还在门阀里,二则,门阀因为一些事情,本就与皇室亲近,且有功勋……所以,这件事情,最好是光明正大,用贤用能,去芜去杂,顺其自然。”言至此处,曹林不由失笑。“他们身份高,给他们一个位置便是,然后能者上,庸者走,顺者昌,逆者亡,如是而已……不清楚的时候,有位子不给他们,难道给无名之辈就更好了?”
张行并未作态。
“豪强是个大问题,尤其是东齐、南陈故地,豪强林立是事实,朝廷之所以用靖安台巡组制度,很大一番力气就是在打压豪强上。”曹林依旧言之凿凿。“这点要严抓不放,丝毫片刻都不能懈怠。”
张行重重颔首。
“至于说东夷人,巫族人,还有北荒南岭的事情……其实都很重要。”曹林喟然一叹。“东夷人是统一天下最后一个大阻碍,北荒南岭不光是大魏能否统治妥当的事情,还牵扯到两位至尊对大魏朝的姿态……哪个不重要?要我说,都是必要之事。但事有缓急,患有内外……攘外必先安内,铺陈也要由内而外。所以,这五件事,非让我排列个顺序,却是镇压豪强之事居先;门阀与东夷事随后;北荒南岭事再后……至于巫族那里,非将北荒收拾妥当,沟通天险,否则大事难成,倒是摆在了最后。”
张行连连颔首不及,明显有了一丝释然之态。
“所以,我答完了,你又如何做答?”曹林见到对方如此表态,却是立即含笑追问。
“恕属下狂悖,不敢受此大恩。”张行恭敬俯首,长揖不起,果然是没有拖泥带水。
塔内再度鸦雀无声,白有思昂然抬头,盯住了前方,张行却只能更加低头相对,然后只能看到身前紫袍微微平地生风鼓动。
而片刻后,随着一阵铜铃响起,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却只有简单两个字:
“为何?”
“因为中丞前两答甚宽下属心境,第三答,却委实不敢苟同。”张行俯首不起。
听得此言,非止曹林,白有思、司马正、秦宝三人也都明显微微色变。
“那你想的第三答又是什么为先?”片刻后,曹林收起双手,负在身后来问。
“属下不敢说。”张行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复。
曹林便要冷笑,但不知为何,却又忽然怔住,继而久久肃立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