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代院子里其他人谢过小姐,便端着东西出了厢房门。
正迎面碰上外边洒扫的粗使婢子,她抬眼冲木香露出一个笑来,打了声招呼。
木香也回以一笑,淡淡嗯了声,“此处已是很干净了,来拿三颗荔枝,稍微歇会儿。”
见这小丫鬟愣神,她又补充了一句,“是小姐让分的。也算是给你们尝尝鲜了。”
这小丫鬟出身低微,何时吃过这等好东西,这会儿一下子就想到了家中还在念书的幼弟,他怕是连饭都还不管够,可她却在此处承了小姐的恩享福。如此想着,眼泪倏地便下来了。
“阿蕊谢过小姐了,”她泪眼汪汪地挑了三个小些的,而后又犹疑道,“木香姐姐,我、我打算留两个回去叫家弟也尝尝。”
木香觉着好笑,“傻阿蕊,哪里放得到你回去,不早就烂没了。小姐叫你吃,你便快受下罢,别七想八想的。”她是知道阿蕊家的情况的,也是觉着鼻尖一酸。
阿蕊一想,好像也是,闷闷地应了声,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
与她又随口聊了几句,因着木香还有事在身,便先离开了。
这会儿大家应是在各干各的活,都不在就寝的屋内。她便打算先将荔枝放着,眼下这个天气,倒也是不易坏的。
刚踏进屋里,就见又一个着淡青小褂的婢子,拿着手中的金钗,看得出神,甚至全然不晓得有人进来了。
木香微微蹙眉,她已是给青黛安排了活计,现下怎的在此处偷闲。自她叫小姐烫去了手后,木香本就对青黛没甚么好印象,这会儿更是不喜了些。
也不知青黛上一家在哪儿做活,竟是给养出这般怠惰手脚。
她唤了声青黛的名字,见她愣了一瞬方才抬头,像是这个名儿不是在叫她一般。
“木香姑娘,”青黛一惊,忙捏着金钗背过手去,“你怎么来了?你端的这是……荔枝?”
她倒是好眼力。木香暗自冷笑。
她回道,“小姐赏下来的。你只管拿三个去就是。”
青黛似是并不太稀罕此物,上前来取了,漫不经心地谢了恩,并不像阿蕊那般翻来覆去地瞧。
木香打量了她一眼,微微扬首,示意她将身后的物件拿出来,“后边的是何物?”
青黛将手藏了藏,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飘忽着。
“谁说这不是你的东西了?”木香感到奇怪,听她这般说辞,更是非要她拿出来瞧上一瞧不可了。见她执拗得很,明知躲不掉还是不肯松口,木香便往侧边一步,一把将她的手拽了出来。
这是一支雕花金钗,准确点来说只有一股,仿的是蝶戏花丛模样,还算是精巧。只是瞧着这金中泛着些白,不似真金。
木香侍候在阮玉仪身边多年,小姐的钗环她都熟悉,这确是青黛自己的物件。
只是这只余下一绊的金钗却是不由得她不多想。一钗共两股,分而为二,一半自留,一半赠与意中人,待他日重逢再合在一起,为寄情赠别之俗。
也难怪一进来便见她盯着这钗愣神,还藏着了。木香松了手,没再说什么。
见她没说什么,青黛忽地有了底气,觉着她一个婢子,何来权力查看她的私物。于是揉着腕子,便扬声道,“木香姑娘这是何意?”
其实木香所想与真实情况已是大差不差了。只是青黛的心上人,虽收下了另外半股钗子,却没收下她。
如今离开了他的身边,以他们这般悬殊的身份,经此一别,怕是再难相见,这便是青黛唯一的念想了。
木香虽是面上不显,但瞧见她好似心虚的模样,难免多想。
这会儿她也是怀着些愧意,没与青黛计较,反是顿了下,温声道,“你若是什么时候想着离开了,与小姐说一声便是,何必藏着掖着。我们小姐心地好,许是还会为你打算一番。”
闻言,青黛的眸光闪了下,又倏忽暗下去。见过了那人,她早失了与旁人过日子的想法,只惜他身边莺莺燕燕的不知凡几,又哪里轮得到她。
见青黛默然不语,她又添了一句,“只是要待着便好生做事,莫叫小姐觉着错看了你。”
言罢,木香便转身出了厢房。
青黛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攥紧了手中的钗子。
却说阮玉仪这边,她只尝了两颗荔枝,便接过木灵手中浸湿的帕子,细细地拭净了手。许久不吃,倒是觉着有些腻口了。她抬眼间,便见木香推门进了来。
“小姐。”
阮玉仪应了声,随口询问,“都分下去了?”
木香如实将遇见的事讲与她听。不想她轻轻笑起来,道,“若是你们也与青黛一般有心上人了,我自是也会与你们好生打算。”
“小姐莫要打趣奴婢们了,”木香无奈地笑道,“仔细木灵这傻丫头当了真。”
闻言,木灵搁下手中的承盘,嗔了她一眼,“木香姐姐——”
木香笑了下,而后忽地正色道,“不过奴婢刚回来的时候,见她们在谈论梅姨娘的事,便听了一耳朵。”
这个她们,指的自然是院子里的其他婢子,她们都常年待在府中做事,鲜少外出,日子一天天地过,却没有什么实感。
因此好事些也是难免,有时凑在一处谈论几句,只要不闹出大事儿,主子们也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阮玉仪放下茶盏,看向她,意思是叫她继续说下去。
木香也没卖关子,毕竟此时本也没想着瞒着谁,要想知道,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梅姨娘有身子了。”
阮玉仪眸中带上了讶异之色,首先想到的便是程朱氏会作何反应。毕竟自梅氏之前那孩子不幸夭折后,她膝下便只育有一女,方年十又二。
不过,无论如何,程老爷老来得子,又是宠妾所出,自是不胜欢喜,恨不能昭告天下才好。
她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面色淡然。梅姨娘如何,想来今后与她也是无甚关系了,她也是怠于思忖什么。
她道,“吩咐下去,叫她们莫要谈论了。”免得被程朱氏揪到了错处,拿了出气去。
木香欠身应下。
第59章 喂食
自上次那刺客于牢中自尽后,追查的线索也便断了,此事虽是被迫终止,也算是告一段落。
许是因着姜怀央稍稍闲了些下来,阮玉仪这次去圣河寺,竟是难得的没有白跑一趟。
待她梳洗打扮,择好衣裙,又用了午膳,方才悠悠然乘马车过去,而当她开门时,姜怀央已是在外头石桌上翻阅着古籍了。
也不知是忘记了,抑或是故意给她留着门,院子的大门是半掩着的。
阮玉仪放轻了步子进去,满以为他看得专注,定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她还刻意绕远了些,走到他的背后去。
然而姜怀央一个习武之人,对旁人的气息自是极敏感的,因而自她推开门那一下起,便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知道是她,也不加阻止罢了。
院落中偶有微风拂过,吹落干枯的、欲落不落的叶,这黄叶便在半空中旋转着下落,是雀跃的,像是翩然起舞般的。而其中一片正巧落在他的书页之中。
她伸手将那片不晓事的叶子拾去,顺手拿在手中把玩。
姜怀央正垂首,虽是知道她立于自己后边,也没想到她会忽地伸手,将这叶子拾去。那只闯入自己视线中的手臂,饶是以宽大的衣袖掩着,也能瞧出其纤细的形状。
微风送来她身上的气息,那显然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却淡雅自然,像是她所天生具有的。
他被小娘子这胳臂一伸,恍了神,蓦地觉着这书未免索然无味,竟是不理解自己方才是如何看得进去的了。
阮玉仪为他拾去枯叶后,便在他的面前落了座。
她注意到桌上也摆着一碟子荔枝,似是现下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与长公主是出于同族,身上淌着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血液。
她从前不是没吃到过荔枝,相反,因着幼时阮家家大业大,她又欢喜这些浆果,每到季节,家中并没有短了她的。
只是这反季的却是未曾尝到过的,原以为秋里采摘的荔枝难免涩口,不过果然,进贡之物便没有敷衍的。
如此想着,她不禁多看了眼。
“拿去吃便是,等着我喂你不成。”姜怀央头也不抬,淡声道。
原本她并没有想吃的意思,毕竟昨儿已是吃过了的,但经由他这么一说,她真的拿了一粒,细细拨开丹红的壳,里边白嫩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于她来说,反正坐着也是坐,便不禁拿这荔枝来消磨。不知不觉间,石桌上的壳已是有一小堆了。
姜怀央一抬眼,见她剥得专注,圆润的果肉被含在那两片唇瓣间,取开果肉时,发现她只咬了一小口。荔枝的汁液沾在她唇上,竟是分外嫣红,虽蹭掉了口脂,却比之还要糜丽上几分。
阮玉仪注意到他正瞧着自己,也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吃得有些多了,这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思忖片刻,重新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殿下,要吗?”她原本只是客气一下。就算忽略他贵为世子,光凭他这身好样貌,若要用剥了皮的荔枝,那又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剥,哪里会在意她没甚诚意的一粒。
正要将手撤回,不想被他捉住手腕,紧接着他凑上来咬去了半个,还余下另外半个连着黑核在她指尖捏着。
她的手顿了一下,才知道收回。盯着眼前的半个荔枝,吃也不是再喂也不是。
见世子又看他的书去了,她犹豫半晌,才将余下的半个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用帕子接住吐出的核。
将这甜滋滋的果肉咽下后,她只觉得自己耳尖都有些发热,也不知与荔枝壳相比,哪个更红些。
姜怀央瞥了她一眼,微略诧异,心绪也不免微妙起来。他以为她会接着将余下半个递给他,没想到她却是自己吃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一个女子共吃一个果子,这于他来说,是较之那些事还要更亲密的行径。
许是因为少时的经历,他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得很开,下意识便嫌恶旁人用过的物件,汤匙也好,夹了一箸的菜品也好。
不过与她共食一物云云,在梦中倒是显得稀松平常。因此他只当是被梦影响得太深,方才习惯了与她这般相处。
一边的温雉见她用了这许多荔枝,怕是要上火。他行事一向机灵,这会儿已是去了膳房取煮凉茶了。
不消多时,一盏浅棕的茶水便被摆在阮玉仪面前,她没太犹豫,捧起喝下小半盏。里边应是搁了冰糖,并不算太苦,反而冲淡了口中残留的甜腻感,喉间也消去了干涩之感。
“很喜欢荔枝?”她听见姜怀央如此问道。
她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也是讨巧,“世子这儿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她原是当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在她离开时,都已是走出了院子一步,却见温雉追上来,手中还拎着小半篮的荔枝。
正是那碟中余下的。竹篮精巧,摞在里边倒也不显得少。
“阮姑娘留步,”温雉将竹篮往她这边递了递,解释道,“这荔枝每年都会分一部分给我们主子,不巧主子又不是个嗜甜的。如今见姑娘您爱吃,这不,便吩咐我给您拿来了。”
这倒是真的。今年进贡的果子尤多,原是只在桌上摆着,免得瞧着空落落的不好看。不想主子仍是没动,倒是这位姑娘用得多些。
阮玉仪愣了下,才欠了欠身,接过,“那便多谢殿下了。”
她着实是没有想到,今儿来世子这里,不仅吃了一肚子荔枝下去,甚至还能将没吃完的带回去。只希望此事莫要在世子心里烙下个贪嘴的印象才好。
这会儿她也不太好意思起来,告了辞,回身便离去了。
程府东厢。
都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若雨下过后,地上的落叶粘附在地上,比寻常更难扫些。
趁着天还算晴,木灵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便取来扫帚,唤了个婢子一道清扫小径上了落叶。
为确保夏时有一片荫蔽,小径两边栽的树木尤为繁茂,因而这会儿也是毯子似的,几乎将小径铺了个严实。若是不清理,难保过路时不会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