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山突然冷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锐意,正是这一瞥,打消了成之染最后一丝怀疑。
这是一个骄纵不羁的笑容,冷彻如鬼灯,唯有残血寒凉才能浸染一二。
执送乔鲁山到城中的,是广汉城派出的人马。乔鲁山从广汉城逃入山中,因行踪诡异,被山民执获,送到城中核验一番,竟抓住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成之染端坐堂首,道:“我乃成之染,奉天子之命,都督益州,平定蜀中。乔鲁山,你还有何话说?”
她曾向广汉城传檄,乔鲁山亦知她名号,只是没想到,这位益州都督竟是位年轻女郎。
乔鲁山抬头看着她,神色极复杂,仿佛压了一口气,良久才问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不言。乔鲁山当她默认了,突然仰天大笑几声:“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言犹未尽之意,那目光分明在说,我乔鲁山一世英名,竟落到一名女子手中。
成之染冷眼看他,讥诮道:“我若是你,合该一头撞死,拼尽了老命,也没脸回到锦官城来。”
乔鲁山枯笑:“女娃,你懂得什么!”
成之染不跟他废话,质问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那些道理,等到了金陵,看天子听不听你说。我只问一句,乔赤围——是不是你杀的?”
乔鲁山笑容凝滞,眸光凛然:“你休要污人清白!我为人堂堂正正,岂会做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成之染再追问,他却不肯开口,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
成之染揉了揉眉心,摆手道:“算了,押下去,仔细看着,别让他死了。”
军士正要将乔鲁山带走,他突然扭过头来,道:“我既然回来,便不会求死,惟愿足下答应我一件事。”
他变得如此客气,成之染不由得讶然,道:“但说无妨。”
“离开锦官城之前,我要去祖宗坟前拜别,”乔鲁山似笑非笑,道,“答应我,我自不会生事。”
成之染心下犹疑,旁人倒也算了,只是眼前这人诡谲,摸不清底细。
宗寄罗却道:“让他去。”
成之染不语,缓缓点了点头。乔鲁山心满意足地被拖下去。
待众人散去,成之染喊住宗寄罗:“十三娘,乔鲁山心思深沉,不可小觑。”
“我知道,”宗寄罗望着她道,“当初赵冀州伐蜀,便是败于乔鲁山之手。后来海寇作乱,也是乔鲁山带兵侵扰荆州。既然如今他被抓,我总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成之染不放心,叮嘱道:“留他一条命,朝廷不会放过他。”
宗寄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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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暑气未消,锦官城外层林尽染,烟岚飘渺,官道上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乔鲁山身戴重枷,神情木然,对一切视若无睹,一路上缄默无言。
他被押解到乔氏宗族墓前,终于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光带着一丝冷峻,将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地上。
乔氏亦是蜀地大族,称王后大肆修缮,青石墓碑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因近来无人看顾,渐渐显出几分荒凉。
乔鲁山拖动脚镣,一步一步发出刺耳的锐响,直走到稍远的一处墓碑前。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便长跪不起。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银甲小将走到他面前,缓缓抽出了佩刀。
“咻”的一声,宗寄罗手腕一抖,寒光已到了他眼前,然而刀尖晃了晃,堪堪停在他颈前。
乔鲁山抬起眼皮,打量了对方几眼,道:“这位小娘子好生眼熟。”
宗寄罗愤怒地盯着他,并不搭言。
“若我没记错,你是宗达的孙女?”乔鲁山端详她神情,似是冷笑道,“宗娘子贵人多忘事,看样子不记得我了。”
宗寄罗喝道:“我与你素昧平生。”
“先主当年是宗达参军,我到过府上,只是个无名小卒。刺史府的掌上明珠,怎么会留意这些?”乔鲁山语气幽幽,仿佛在说些于己无关的事情。
宗寄罗确实不记得。然而这更令她气愤,正是她从未在意的无名之辈,害得她家破人亡至此。
她咬牙道:“乔鲁山,你等着!我有千百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乔鲁山瞥了她一眼,道:“你不问我等为什么造反?”
宗寄罗斥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还是不敢?”
成之染旁观许久,此时闻言,终于投去淡淡的一瞥。乔鲁山是个聪明人,有些尘封已久的旧账,他偏要翻腾起来。
宗寄罗答道:“若是在当初,我或许还会在意。但如今,我只想杀了你这狗贼。”
乔鲁山嗤笑一声,径自道:“宗达刚愎自用,横征暴敛,妄自杀伐,失尽了蜀地民心。庾慎终占据荆州时,宗达何尝不试图自立为王?把命丢了,是他活该。”
“休得胡言!”宗寄罗大怒,刀尖险些要戳到他颈上,被成之染一把抓住。
“狸奴,你不要信他!”
“宗益州忠心体国,我当年便已明白。一个亡命之徒的话,如何能信得?”
乔鲁山穷途末路,竟抛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成之染拦下宗寄罗,忽听得叮啷叮啷,乔鲁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两旁军士,径自朝墓碑冲去。
众人都阻拦不及,只听闻一声闷响,他人已颓然倒地,额头上血流不止。
成之染望见那碑上血痕,脑袋里嗡地一下,连忙命军士将人扶起来。然而乔鲁山抽搐几下,骤然断了气。
宗寄罗大惊失色,乔鲁山竟当着她的面,一头撞死在碑前。
血腥气弥漫四溢,不时有微风吹过,猖獗泛滥的杂草随风摇曳,浮动着浅浅的幽冷荒凉的旋律。良久,成之染下令:“将乔鲁山带回城,斩首于军门。”
宗寄罗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半晌道:“他……岂能如此……”
成之染侧首看她,略一勾唇道:“可真是便宜他了。”
回城这一路,宗寄罗再没有开口。
第229章 慰情
贼首已死,四方平定,当夜军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成之染破例解除酒禁,满城气氛便愈加欢腾热烈起来。
偌大的锦官城内,每一处城防要塞都燃起熊熊篝火,照亮了漫漫长夜。远征的将士相聚庆贺,在万里之遥的他乡异地开怀畅饮,嘹亮歌声夹杂着独属于江南的绮丽明畅,在城中上下此起彼伏。
成之染骑马巡视全城,与诸将佐一道看望城中军士,每到一处无不被众人欢欣鼓舞地簇拥相迎。兵士争先恐后地挤到前头,叫嚷笑闹着,好奇地张望他们年轻的女将军,欢呼声响彻夜空。
伪朝窖藏的美酒一坛又一坛打开,成之染满斟一杯,含笑向诸军将士举杯祝酒,火光自她峥嵘铠甲上升腾跃动,映照出一张张年岁参差,却充满同样喜悦和豪情的面孔。
成之染记不清走过了多少处要塞,只知道肚子灌满了酒,眼前的路也有些飘忽。耳边有人吹奏起芦管,苍茫乐声散入无边无尽的暗夜,回荡在氤氲层云之间。
那曲调甚是熟悉,她不由得随之微微颔首。
成襄远笑道:“阿姊喝醉了。”
成之染似乎并没有听清,眼神越过他,落在城墙连绵璀璨的炬火上,那神情是鲜有的满足和自豪。
成襄远鲜少见她如此,一时间愣住。
彭鸦儿看出人已经醉了,劝道:“城中已走了大半,节下是时候回府了。”
成之染没有拒绝,与诸将佐一道回到刺史府,又齐聚一堂,添酒回灯,开怀畅饮。众人都久在军中浸淫,欢宴并不似金陵世族一般讲究,谈起出征以来说不尽的故事,插科打诨,嬉笑叫闹,时不时喧哗起来。
成之染昏昏沉沉地听了许久,委实有些困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盹,再睁开眼时,耳边正有人高声谈论着什么,她听不分明,然而那情绪分明是热烈欢畅的。
明亮烛火映照在双眸之中,她仿佛刺痛了眼睛,心中霎时间生出无尽怅惘。
宗寄罗见她似有些疲惫,于是道:“可是累着了?回屋歇着罢。”
成之染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成襄远喊道:“阿姊,没事的!去罢去罢,这还有我呢!”
成之染微微颔首:“如此便失陪了,诸位只管尽兴。”
赵小五和叶吉祥将她送出门,成之染摆手道:“这里正热闹,进去罢,不必管我。”
说罢,她朝二人笑了笑,转身步入夜幕中。天色阴沉着,簌簌枝叶在风中瑟缩。成之染并不觉得凉,反而心头热流涌动,仿佛纤细的火苗燎烧。
她回到住处,将厚重的铠甲脱下。她穿这一身,想来也是威风凛凛的罢?
正出神之际,恰逢巡逻的军士从门口路过,成之染将人叫住,吩咐道:“取一坛酒来。”
兵士很快将酒坛取来,成之染拎起便纵马出门,一路疾驰到城门下。
守城的兵士将人喊住,她从怀中取出中军金令,命令道:“开城门!若有人问起,便说我速速就回!”
匆匆赶来的守将认出是她,自然不敢拦。枣红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苍莽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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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灯火阑珊,赵小五和叶吉祥正聚在一起,跟几位年轻将领吃酒划拳。元破寒今日不走运,对局中连连失利,被柳元宝狠灌了几杯,眼睛一闭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宗寄罗笑道:“就知道欺负元郎,非得把人灌醉!快送他回去,免得着了凉。”
柳元宝赶忙应下,喊徐崇朝搭把手,两人一道将元破寒送回住处。元破寒不知何时抓住了徐崇朝的衣袖,醉卧于榻也不肯松手。
柳元宝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徐郎!徐郎!你抓他作甚!”
元破寒神志不清,似乎听到了“徐郎”二字,竟也含混不清地念叨起来。
徐崇朝也笑了,道:“元郎君,松手!”
元破寒皱了皱眉头,嘟囔了几句,徐崇朝只觉腕上一松,轻轻将衣袖抽出。
“徐郎,你怎么忍心的啊……”
徐崇朝离开之际,依稀听得元破寒呓语,不由得一怔。
柳元宝并未察觉,他斗志昂扬,正急着回去再战。徐崇朝随他出来,却在厢房前止步,拉住他道:“狸奴的屋门怎么开了?”
屋门敞着一道缝,被夜风一吹,半开半闭。两人到近前一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只听到窗子吱呀呀的响声。
柳元宝探头喊了声:“狸奴?”
屋子里没人回应,反倒是凉风飕飕,满院交织的虫鸣之中,隐约透着些静谧。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推门到屋里察看一番,烛光亮起,哪里有成之染的身影?
柳元宝酒醒了大半,大惊道:“糟了,不会出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