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道:“镇国府萧长史说,太平侯登船之际,弹铗高歌,说什么‘客路逢秋,致君无忧’。小人不知是什么意思。”
成肃将这句呢喃几遍,神色不明地笑了起来:“好一个‘致君无忧’!桓主簿,她所说的‘君’,总不会是我罢?”
桓不识不敢搭言。
“罢了罢了,随她去罢!”成肃摇头一叹,望着庭前日影,许久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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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江上,洪波涌起。
成之染暗自思忖,或许是近来疏于打熬筋骨的缘故,搭乘这轻舟小艇,竟有些晕船,吃食进了肚子里,时常难受得吐出来,虽有徐崇朝照料着,这一路依旧颇为辛苦。
抵达江陵城,已是秋风萧瑟的时节。成之染此行,军府佐吏只带了宗寄罗和岑汝生二人,二人俱是随同伐蜀的战将,重回故地,心绪万千。
他们一行扮作寻常百姓,三五成群地进了城。会稽王军府司马唤作顾岱,正是吴郡顾岳的兄长。成之染循着记忆,径自找上了顾宅。
她并未通禀姓名,只是让赵小五递过一枚竹简。
竹简上单单一个“岳”字。
那门房瞅了半天,见面前之人气度不凡,思前想后还是将竹简送了进去。顾岱正在内宅品茶,听闻外间送进来这么个物事,也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他直觉此事不简单,于是吩咐小厮将客人迎到正堂。两下一碰面,他惊得从座上赫然起身,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这、这——”
成之染一笑:“暌违数年,顾司马还记得我。”
顾岱当然记得她。当年他在南康郡公江岚治下担任太守,因海寇覆没江州,仓皇之下变节投敌,后来被朝廷免了官。好在成肃看在他兄弟顾岳的情面上,劝服中朝重新起用了他。顾岱辗转做到了荆州司马,对成肃很是感激。
成之染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如今见这位顾司马一脸富态,便知他这几年还算得顺遂。
顾岱请数人上座,对一行来历摸不着头脑。
成之染道:“顾司马久在江陵,当真不知道金陵音讯?”
顾岱愈加疑惑了。
成之染示意他将侍从屏退,轻叹一声,道:“会稽王近来可好?”
会稽王这荆州刺史做得四平八稳,于政事一途自然没有什么波浪,若说有什么让他烦心的,还要数苏弘度之事。
顾岱特意提起苏弘度,见成之染移来目光,暗道自己猜对了,言语之间更加小心谨慎。
苏弘度于大司马门前滥杀兵卫,被褫夺王号废为庶人,会稽王惶恐不已,上书向天子陈词,请求辞去荆州刺史一职,以惩教子无方之罪。他这请求并未被准允,反而是苏弘度被执送而来,远在金陵的成肃也修书劝说他好生训诫。
苏弘度如今被幽禁府中,外人轻易不得见,连顾岱这位军府司马都从未见过。
成之染听他言语之间,对会稽王生子如此颇为遗憾,不由得轻轻笑道:“会稽王只顾着家难,为一个儿子头疼,却不知将要大难临头了。”
顾岱微微张大了眼睛,半晌道:“太平侯之意,下官不明白。”
成之染打量着对方斑白须发,道:“若我没记错,阁下已到不惑之年了罢?”
顾岱颔首道:“承蒙太平侯挂怀,虚长了年纪。”
“阁下家中有几个孩子?”
顾岱道:“今岁新得一子,如今膝下已五子三女。”
“儿女绕膝,富贵满堂,阁下为自己想不通,总该为儿女思量。”
顾岱迟疑半晌:“太平侯果然是为会稽王而来的?”
成之染笑而不语。
顾岳“哎呀”一声,扼腕道:“我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会稽王世子虽然是金枝玉叶,杀人偿命的事怎么能就这么过去?会稽王还是狠不下心来,难不成太尉要将世子抓回去?”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远来至此,拜会阁下,诚心诚意,更无芥蒂。事到如今,不妨让阁下知道,东府有西征之意,愿阁下早做打算。”
顾岱面露震恐,犹自问道:“西征,是要征哪个?”
成之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顾岱于堂中环视一周,成之染随行之人都紧盯着他,那目光由不得人躲避。他变了神色,对成之染道:“会稽王体国忠贞,广结善缘,只为太尉匡复社稷,有大功于天下,因此从不以帝胤骄人。至于世子失德,会稽王诚心逊位,为世子赎罪,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妥,太尉指出来便是,又何苦大动干戈?”
“此事虽因苏弘度而起,如今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成之染摇头,道,“太尉平素杀伐果决,唯独对会稽王多有宽贷。否则今日到此的不是我,而是东府的数万大军。”
顾岱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平侯,所来为何?”
成之染勾唇:“请阁下帮我一个忙。”
顾岱正纠结之间,便听她说道:“让我见会稽王。”
顾岱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劝道:“这太危险了。太平侯来意,会稽王不可能不知道。若是……若是被扣押,两下里反目成仇,岂不是让太尉为难?”
成之染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阁下不信我?”
顾岱皱紧了眉头,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于是又问道:“太平侯想见会稽王,何须我引见?”
只要她走到刺史府门前,会稽王没有不见的道理。
成之染站起身来,朝对方遥遥一拜,道:“因为我还要恳请阁下,答应我两件事。”
顾岱道:“太平侯尽管直言。”
“第一件,让南郡太守裴善渊来见我。”
顾岱虽不解其意,仍一口应下。
“第二件,便是把守荆州刺史府。”
顾岱大惊失色,颤巍巍地站起来,支吾道:“这——下官、下官如何能——”
成之染面带笑意:“司马掌军政,做这些怕是不难罢。若阁下不肯,不如将我等缉捕,送给会稽王发落。”
顾岱伫立良久,早已面白如纸。众人盯着他纠结了半天,终于听他咬牙道:“好,我答应。”
第261章 负剑
荆州刺史府草木葳蕤,深深庭院掩映着依稀人声,不时有府吏走动。会稽王今日偶感不适,在后宅歇着,听闻军府司马顾岱求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本不想接见对方,正要将通传挥退,又转念一想,顾岱素来不是个没眼力见的,明知他今日抱恙还贸然打搅,恐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话到嘴边,他想了想,道:“让他来。”
顾岱被小厮领到主屋,进门之时颇有些局促。会稽王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隔着宽宽的屏风,顾岱看不清里间情形,垂首将成之染到来之事告知。
他自然不敢细说,然而单单提到成之染名字,屏风那头便传来阵阵咳嗽声,会稽王的声音难掩惊诧:“她来做什么?”
顾岱道:“下官不知。”
会稽王不吭声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道:“带人去后堂。”
一旁有小厮领命而去。顾岱暗中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有些不安,忍不住劝道:“殿下如若不便,改日再接见也不迟。”
会稽王不答,顾岱也不再说话,悄悄退出了门外。会稽王整顿出门时,见他躬身立在道旁,目光停了停,便缓步去往后堂。
成之染一行负手等候在堂前。雕梁画栋仍如旧,高悬的“槐荫堂”匾额,与往日并无二致。
她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人影,空明澄澈的秋日骄阳,也无法驱散心头阴翳。
脚步声响起,成之染侧首,一眼望见了会稽王。他与她父亲年岁相仿,俱已是半百之年,饶是雍容富贵,周身气象也大不如前。
若细细数算,她第一次见到会稽王正是在江陵,距今已将近十年。
当时欢欣鼓舞地盼着他来,如今却是要赶他走。
成之染心头黯然,垂眸敛首,朝对方恭敬一拜。
会稽王摆了摆手,让人进了屋,宾主寒暄一番,他径自问道:“不知太平侯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成之染不与他卖关子,道:“为的是令郎之事。”
提起苏弘度,会稽王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叹息道:“我也没想到这逆子如此行事,也无颜继续待在江陵做百姓的父母官。可是承蒙朝廷恩遇,天子不准我辞官。数月以来,每每思及此事,我心里也难过。”
成之染问道:“令郎如今可好?”
“太尉将他送到江陵来,自然是一番苦心。那逆子被我禁足在府中思过,至今不曾迈出大门半步。他轻浮气盛,又饮酒误事,犯下大错,如今也悔恨不已。烦请太平侯转告太尉,我已将逆子严加训斥,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总会改好的。”
“年少妄为,便害了一人性命。”成之染似是喟然,目光幽幽地落在虚空。
会稽王辩驳不得,又听她问道:“殿下以为我父亲如何?”
这话让会稽王神情一凛,他略一沉吟,道:“太尉威武明断,乃社稷之臣。当年我被庾慎终逼迫北奔,是太尉首倡大义,攘除奸凶,光复魏室。更何况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功业无匹,四海称颂,放眼朝野内外,自是无人能及。”
成之染抬眸打量会稽王,对方神情并不似作伪。她突然有些遗憾,若是她父亲在此,听到会稽王如此称赞,不知心中是否会有所触动。
然而她父亲怕是听不到了。
成之染将成肃所写的书信呈给会稽王,会稽王细细读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对太尉青眼相待,可知他为何送令郎到江陵?”
会稽王反问:“太平侯是何高见?”
“他要你杀了他。”成之染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冰冷无比。
会稽王目光一顿,哈哈一笑道:“怎么会……”
“令郎擅杀兵卫之事,于大司马门下闹得众人皆知。太尉心知天子难处,又认定殿下公心至诚,所以才将人解送金陵,交给殿下来处置。”成之染脸上毫无笑意,沉声道,“可殿下仅仅将令郎禁足在家,如何对得起枉死的军士,如何对得起他一家老小?如此行事,当真令太尉寒心!”
会稽王勃然变色:“他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狠得下心来!堂堂太尉,儿女绕膝,竟怀着这等狠毒心思,他怎么敢的!”
“殿下不肯管教,难道要朝廷明正典刑吗?”
“朝廷,朝廷,难道他还想左右朝廷!”会稽王赫然起身,道,“草莽匹夫,一朝得势,便目无尊卑,恃宠骄溢,权倾人主!我堂堂太宗皇帝之子,他竟敢如此威逼,是不是要断我苏氏血脉,好倒行逆施、妄行篡逆!”
“殿下!”成之染端坐下首,仰首望着他,道,“太尉一片忠心,岂能如此揣度!”
“忠心?”会稽王冷笑一声,道,“天子性子软了些,有些事或许不忍细思。太平侯久经世事,难道你也不明白?前有谢让、卫承,名门世家,累代盛勋,后有李劝星、崔甘泉,共襄大义,令望在身,哪一个不是忠心为国?又有何等罪过,竟被他成肃一朝屠灭!他如此残暴多疑,我倒是不信,究竟有几分忠心?”
他音声振振,言语间愤慨至极。
宗寄罗捏了一把汗,犹疑地看向岑汝生,却见对方抿唇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缓缓起身,轻叹道:“没想到殿下竟是这般思量。我家寒门敝户,仰赖皇家所重,才有今日,自当竭忠尽智以报君恩,更无半分私怨可言。殿下久居上位,不思民间疾苦,令郎酿成大祸,也一味包庇纵容。今日杀兵卫,明日杀国士,祸害深大,罪衅日滋,天子岂能安坐?这些道理虽简单,殿下被偏私蒙蔽,竟看不分明。”
“你休要花言巧语!”会稽王怒目而视,喝道,“不错,他是没有私怨,因为他所图谋的,也并非我苏献一人。我乃王室之干,位居籓岳,放眼四境,独独只有我仍存于世,若能将我家翦灭,天子便再无宗室凭依,岂不是称了成肃的心意!倘若我死了,雍州岑获嘉,冀州赵兹方,青州桓不惑,定然也难逃毒手!”
“殿下竟对我父亲猜疑至此,”成之染静静听他说完,语气依旧平静,“朝廷不能有内乱。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弭你二人之间裂隙。殿下在荆州,我父亲很不放心,若殿下回京,我能保殿下平安。”
会稽王强自按压了怒火,面色古怪地望着她,道:“若我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