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是好,但我想回家,”狸奴叹气道,“何郎君劝劝我阿父,早点回去罢!”
何知己一口应下,又提醒她道:“宫里来赏赐,这只是个开始。你阿父立了大功,女郎恐怕也不得闲了!”
狸奴还想再追问,何知己笑而不语。
狸奴正纳闷,院外有小厮进来道:“女郎,府外有宫使送来张请帖。”
那请帖用雕花木匣装着,精致得恰到好处。狸奴打开一看,竟是皇后邀请她入宫。
“这不就来了?”何知己笑道,“皇后亲自邀请,女郎面子大的很啊!”
“皇后啊……”狸奴不由得攥紧了请帖,皇后邀请她,无疑是看在成肃的面子上。可是……
不知道这位袁皇后还记不记得当日她们在舟中的会面呢?
何知己不知道这一节,闻言正色道:“若皇后不提,女郎可千万别说起这件事。”
“这是为什么?”狸奴很不解。
何知己捻了捻长须,道:“皇后出身名门,母仪天下,是何等尊贵显荣的人?这般的贵人,总不愿被人瞧见落魄的模样。女郎在江上侍奉皇后这件事,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入宫少说话,”何知己叮嘱道,“贵人的心思,最是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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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那一天,狸奴起了个大早。小院里热热闹闹地忙碌了半天,把她上上下下收拾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狸奴去向成肃告别,成肃一见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谁家的女郎,打扮得好生俊俏!”
狸奴的个头本就高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竟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姿态。她穿着茜纱的绣花上襦,一身间色绿罗裙光华夺目,如碧波万顷。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光鲜的面容,乖巧活泼的双鬟髻映衬着精巧脸庞,与成肃形神相仿的凤目正昂然对视。
“阿父别开玩笑了,”狸奴嘟起了嘴,“这衣服首饰沉的很,阿父若说笑,到半路我便丢了它!”
“我看这行头倒复杂,拆起来也费劲,”成肃道,“弄得乱七八糟的,到时候当心被皇后看笑话!”
一提到皇后,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今早木偶人一样端坐着,任由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梳妆打扮,往镜中一看,描画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简直连自己都认不出。她本就与皇后萍水相逢,对方当不会认出她罢?
她怀着这样的疑虑,一路上惴惴不安。从东府到宫城的街道平坦开阔,牛车也行得安稳。狸奴几次撩开侧帘往外看,樱娘在车外安抚道:“女郎莫心急,就快要到了。”
见牛车一直往北走,狸奴忍不住问道:“樱娘,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已经过了宣阳门?还要去哪里?”
“宣阳门内是百官府舍,多有不便。女郎自北门入宫。”
狸奴“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撩着帘打量外面的风景。春和景明,柳丝袅娜,莺声婉转,处处是安定祥和的景致,与当初战乱之时迥然相异。
终于到了皇城以北,狸奴下了车,抬头望着金光闪闪的“玄武门”三个大字,一时间挪不开眼。
樱娘向城门的守军通报一番,查验了身份,守卫们便放行了。
狸奴穿过长长的城门洞,早有数名宫人在此等候。
“女郎这边请。”她们向狸奴行过礼,便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带路。
狸奴见她们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稍稍放松些,便想与她们搭话。
樱娘用眼神制止了她。狸奴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只能干瞪眼。
皇城内守卫森严,道旁每隔不远便有军士带刀而立。穿过大通门便进入宫城,路上的宫女内侍来来往往,都低头不语,步履匆匆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狸奴暗自称奇,随领路的宫女三转两转,来到一座大殿前。
殿前的白玉阶下站着个褐袍内侍,见狸奴来了便笑道:“女郎请稍后,待奴婢进去通禀。”
狸奴点点头,仔细打量这大殿。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正中的匾额上写着“显阳殿”三个大字,九间连廊气势宏阔,中间的棂花槅扇门大开着,内中却看不分明。
狸奴正张望着,那小内侍很快从门里出来,迎着狸奴道:“女郎,皇后有请。”
狸奴连忙整了整衣衫,跟着那内侍拾级而上。低头跨过高高的门槛,她似乎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强自忍住了没抬头,按照成肃之前叮嘱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向正前方行了个大礼。
“小娘子不必客气,起来罢,”袁皇后道,“看座。”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狸奴悄悄松了一口气。她退到近旁,刚一落座,便听到皇后温和的声音:“你且抬起头来。”
狸奴顺从地抬头,目光与袁皇后交织。
袁皇后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气色红润了许多。她身着练色常服,妆容淡雅,神态雍容,端的是富贵气象。
狸奴望见她美目流转,其中竟流露出一丝犹疑。
袁皇后只一瞬间失神,旋即恢复如初,不急不徐地与狸奴拉起了家常。
关于皇后有可能问什么,成肃早已为狸奴参谋过,因此她虽然紧张,也算得上对答如流。
两人正说话间,偏殿内传来了孩童的奶音。袁皇后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进去看情况。
“我听今上提起,小娘子在江陵可是护驾有功。”
狸奴的思绪被拉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蒙今上和殿下挂怀,奴只是尽本分而已,岂敢谈什么功劳?”
袁皇后闻言,若有所思。这时偏殿的门被推开,乳母把孩子抱出来,那小不点便踉踉跄跄地奔向皇后。
“小心点。”袁皇后笑着将小公主揽到怀中,小公主只吃吃地喊着阿母。
“小公主都已经会走路了啊。”狸奴不由得感慨,她初见小公主还是在襁褓之中,瘦瘦小小的一团。
“这孩子是承平七年生人,正赶上年末,今上与我还在寻阳……”袁皇后提起往事,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如今她十五个月大了,蹦蹦跳跳比其他孩子都欢实,可还是不怎么会说话。”
狸奴歪头想了想,道:“讷于言而敏于行,小公主有君子之风。”
袁皇后一愣,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
她的目光在狸奴脸上流连,微微蹙起了眉头:“这孩子生来命苦,颠沛流离,见过的人都说她福薄。只有一个人夸赞她有福相,将来是儿孙满堂的命。我起初还不信,后来……果然如他所言,母女平安。”
狸奴一动不敢动。如今她已经知晓,当时庾慎终刚离开巴陵,随行的周士诚便以收集散卒为由下船,暗中护送袁皇后母女回到了金陵。周士诚急于立功,自不会慢待她们。
袁皇后依旧紧盯着狸奴,缓缓道:“我那时想,若能再见到那人,定要向他好好道声谢。”
狸奴稍稍红了脸,道:“皇后与公主天命所系,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袁皇后抱起小公主,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小娘子大名唤作之染?”
“是,奴成之染。”
“悟色身无染,观空事不生,(1)”皇后称赞道,“好名字。”
“殿下抬爱了,”狸奴听得一怔愣,道,“阿父本唤我‘织染’,图的是织花染色,勤勉持家。”
殿内的大宫女掩面而笑,袁皇后也不禁失笑:“原来是这番讲究。”
狸奴颇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不知小殿下是何尊名?”
“这孩子生逢离乱,也顾不得那么多,到现在还是用乳名,”袁皇后收敛了笑意,话锋一转,“圣上回京后,我听他说起你的事,果真是个奇女子。若我儿能像你一样,这一生又有何惧?”
狸奴吃惊道:“公主金枝玉叶,奴岂敢与之相提并论?”
袁皇后轻轻摇头,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若有所思道:“织花染色,裁锦分霞。我儿便唤作‘裁锦’,如何?”
第46章 谢鸾
袁皇后自然不是在征求狸奴的意见。狸奴暗自揣摩,觉得这名字也不算俗气。她与皇后一番交谈,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多时,袁皇后已有些困乏,便派人取来不少绫罗绸缎,打算赏赐给狸奴。
狸奴谨记着成肃的嘱托,自不敢推脱,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袁皇后笑了笑,吩咐大宫女亲自取来了一个托盘,盘上盖着红绸子,显得神神秘秘的。
狸奴正满腹狐疑,便听皇后道:“掀开看看罢。”
狸奴依言扯下绸布,一柄羊脂玉如意赫然入目,那玉质洁白通透,雕刻的花纹精美繁复,一看便知是上品。
“殿下……”狸奴哪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一时间不知所措。
“收下便是了,”袁皇后道,“我与小娘子投缘,这如意就当是见面礼。”
狸奴郑重其事地道谢,又向皇后道了别,步出殿门后心还咚咚直跳,差点一脚踩空了台阶。
“女郎可小心!”樱娘拉了她一把,告诫道,“还在宫里头,当心被人家看笑话。”
“知道了。”狸奴深吸一口气,端起架子走下了台阶。之前带她们入宫的宫女正等在阶下,见她们过来,便恭敬一礼,自觉在头前带路。
狸奴没刚来时那么紧张了,一路上左顾右盼。出宫并不是原路折返,狸奴好奇道:“这路怎么与来时不一样?”
宫女道:“皇后吩咐从东北平昌门出宫,免教女郎再走回头路。”
她这么一说,狸奴突然想起了什么,仰起头往东边观望。
宫女提醒道:“宫禁要地,女郎慎行。”
狸奴兀地止住了脚步,指着高墙外耸立的楼阁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答道:“回女郎,外面是东宫。”
东宫!
狸奴尽量显得不那么激动,脑海中心念急转。庾载轩生前说过,他在东宫寝殿前的槐树下埋了一个青瓷罐,她还许诺把东西烧给他。可是……江郎君又叮嘱过,东宫是今上的忌讳,到宫里千万别乱问……
“女郎怎么了?”宫女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狸奴摇摇头,在宫道上张望了一番,指着南边道,“那边又是哪里啊?”
“回女郎,这条路往南去,是中书省和宫城左卫,再往南是尚书省。”
“宫城左卫?”
“便是虎贲军。”
“有左卫便有右卫了?”
那宫女答道:“右卫即羽林,在来时路上。”
“哦……”狸奴沉吟着,脚步却一拐往南走。
樱娘皱皱眉:“女郎去哪里?”
“我好不容易入宫一次,自然要转转。”狸奴回答得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便往前走。
带路的宫女都有些焦急,连忙跟上来劝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