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娘推门进来看到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狸奴扭头问她道,“郎中来了么?”
樱娘略有些问难,摇头道:“不是郎中,是皇帝。”
“谁?”狸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来?”
“今上亲临东府,正与将军在前堂。将军派人说让女郎过去。”
狸奴的面色一下子复杂起来。她胡乱摸了摸脸,又原地转了几圈,焦急道:“我这身衣裳可还合适?”
“自然是没问题,”樱娘催促道,“女郎快动身罢,莫让将军久等了。”
狸奴自打回金陵就再没见过天子,一路上心怦怦直跳。府中的仆从忙上忙下,每个人经过她身边都步履匆匆,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她走到堂前,打眼望过去,好像守门的侍卫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屋门大开着,还坐了不少人。狸奴不由得脚下一顿,惹得樱娘看了她一眼。
她正要打退堂鼓,樱娘已向旁边的小厮吩咐道:“女郎过来了,进去通报声。”
那小厮蹭蹭进了屋,不多时便传来信,天子让狸奴进去。
狸奴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眼睛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她规规矩矩地向天子行了礼,自忖并无疏漏错处,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
“多日不见,小娘子可还安好?”天子开口,清泠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熟稔,却没有让她起身。
听到这声音一如往日,狸奴心中一阵阵激荡。她赫然仰起头,答道:“承蒙陛下挂怀,奴一切安好。未能问圣躬安康,委实愧疚于心。”
天子望着她清亮的眸子,指尖轻轻叩打在桌案上,道:“朕……不安。”
此言一出,别说是狸奴,就连两侧落座的大臣也讶然抬头。
“陛下富有四海,统御万民,如何会不安?”狸奴疑惑道,“奴不明白。”
“说得好,”天子缓缓起身,道,“朕富有四海,却足不能出京师。朕统御万民,却不能留一人在台阁。你觉得,朕如何自安?”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成肃的脸色慢慢变了。待天子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有罪!臣乡野莽夫,如何值得陛下挂怀!若因臣而圣躬不安,臣万死难辞其咎!”
天子望着他,轻叹道:“将军啊……”
尚书令王平之坐在天子下首,闻言起身劝道:“天恩浩荡,将军莫要再推辞,便留在金陵罢!”
座中的官员纷纷附和,成肃一时间难以招架。何知己站在外围干着急,可这又不是他能插话的地方,只好拼命给狸奴使眼色。
“陛下,奴还是不明白!”狸奴突然高声道,“陛下心中是四海万民,唯有四海平定、万民和乐,陛下才会心安。如今天下未定,百姓不宁,正需要我阿父这样的武将守四海、护万民,他若留在京师,如何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岂不是更难心安?”
成肃连忙道:“臣粗鄙莽夫,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是见识浅薄,实在难担负朝政。”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天子的脚步徐徐从身边走过。
狸奴望着天子颀长的身影停在她面前,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伸手拽住了天子的衣角,道:“陛下!我阿父已许久没回家了,陛下就让他回去罢!”
王平之见这女郎如此大胆,不由得微微挑眉。天子不喜与人交接,怕是要动怒了。
他正等着看热闹,不料天子并无动作。
堂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狸奴那只手,面色各异。成肃也察觉了什么,偷眼朝身后看过去,心中便一震。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皇帝的龙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拽的啊!
他正要为狸奴告罪,天子却突然开口:“小娘子那右臂,还不曾好吗?”
狸奴闻言一愣,慢慢抽回了手。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抓着皇帝的衣角。
“承蒙陛下挂心,还是老样子。”
她声音闷闷的,听得出是很在意这件事了。
天子默然良久,负手道:“安心疗伤罢。”
狸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刺金六合靴移开,堂中人高喊:“臣等恭送圣驾!”
她再抬头看,天子只留下略显单薄的背影。
直到天子走远,堂中的大臣才陆续站起身。成肃将狸奴拉起来,神色颇为复杂。
王平之揣着手走过来,仔细打量了狸奴,对成肃笑道:“令爱智勇过人,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成肃摆手道:“小女无规矩,让尚书令见笑了。”
堂中的大臣都是奉皇命来规劝成肃的,既然天子离开了,他们也没有久留的道理。成肃亲自送王平之出府,两人说笑着往外走。
狸奴等这一大帮人都走了,连忙拉住何知己道:“何郎君,皇帝怎么就走了?”
“女郎可是要揣测圣意?”何知己示意她噤声,低声道,“明日将军再入宫请辞,便知道今上是什么意思。”
见狸奴沉思不语,他笑道:“女郎莫担忧,是福不是祸。”
第48章 嫌隙
尽管何知己这么说了,狸奴还是惴惴不安。第二天成肃又入宫,她索性守在书斋里等他回来。
除非有贵客来临,成肃一直在书斋中与人议事。狸奴终于瞅到机会在这里闲逛,见高柜中也没摆多少书卷,反倒是文书诏令堆得满满当当。她随手一翻,前面的都是军报,赫然写着成誉的名字。
狸奴拿起来细看,讲的是他带兵清剿庾氏余党的战事。
自夏口一别,狸奴很少听到成誉的消息,成肃说他与建武将军桓不疑都受李劝星统领,转战于西土四州。如今看来战事频仍,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狸奴正暗自伤感,门口传来阵阵脚步声。她刚放下手中的战报,成肃与何知己便走进来了。
“阿父,这次入宫怎么样?”
成肃的眼底隐隐带着笑意,道:“今上恩准了。”
“太好了!”狸奴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走?”
何知己不禁哈哈一笑。
“你着什么急?”成肃也笑道,“金陵的事情还不少,总得先处理完。”他话锋一转,道:“趁现在还在金陵,你可得好好让御医看看,我就不信偌大的太医署,养的都是没用的废物。”
成肃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昨日因天子亲临,新请的御医还没有上门。
狸奴愤愤不平道:“我整日待在府中,除了见郎中就是乱喝药,再这样下去要疯掉了!”
成肃道:“我再请徐家的女郎过来……”
“我不要!”狸奴没好气道,“人家难道要每天陪我玩?”
“那你想怎样?”
狸奴想了想,道:“徐郎君如今跟着阿父做什么?”
“还说什么徐郎君?他如今可是你义兄,”成肃与何知己相视一笑,道,“阿蛮在我手下带兵,还在军营中历练。”
狸奴张了张嘴,忽而想到自己右手已不能持刀,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
成肃何尝不知道她也想从军,一时间心中难过,语气也愈加温和:“狸奴啊,你就安心在府中待几天,等我们回到京门,就不会像如今一样了。”
狸奴低头不语,半晌道:“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成肃一时语塞,只好含糊道:“先别想这么多,回去休息罢,为父有事与何主簿商议。”
“那你们先忙。”狸奴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前脚刚踏出门槛,便见一小厮跑进来通传。
“启禀将军,右卫将军宗棠齐求见!”
宗棠齐?他已是右卫将军了?
狸奴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倚门回首,见成肃眉头微皱。
“让他去前堂。”成肃吩咐道。
何知己拱手道:“如此,卑职便在此等候明公。”
“这样也好。”成肃点点头,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院去。
狸奴连忙一溜小跑跟上去。
成肃挥挥手:“你又去作甚?”
“来者不善,我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成肃一听这话竟笑了:“你怎知道他不善?”
狸奴回答不出来,越想越着急。
成肃穿过了院门,朝前堂后指了指,道:“你不便随我一同见他,且从后门进,待在帷帐后千万别出声。”
狸奴满怀欣喜,点头如捣蒜,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去,躲在云母屏风后厚重的帷帐间。
成肃从正门进去,与宗棠齐客套一番。狸奴听他们寒暄了半天,一时没明白宗棠齐为何而来。
她耐着性子听下去,宗棠齐还在感慨成肃有大功于天下,却虚怀若谷淡泊名利,连侍中的美差都推辞掉了。
成肃自然谦逊一番,宗棠齐又道:“将军诚然是高风亮节,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不才也是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个中艰难,想必将军也知道。将士们都是提着脑袋上战场,若到头来赏罚不均,岂不是让人心寒?”
成肃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位宗将军莫非对朝廷的封赏不满?当初他将庾慎终首级送到金陵时,朝廷便加封他为宁朔将军,前些日子又晋升为右卫将军,执掌羽林军。如此尊荣,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成肃沉吟道:“阁下此话怎讲?”
宗棠齐道:“此番征讨逆贼,宣武军居功至伟。朝廷虽论功行赏,但恐怕并不能尽如人意。下官有幸在江陵结识了令弟,端的是才智人品第一流的人物。如今我等已回到金陵高枕无忧,令弟却还在风餐露宿、四方征讨,着实让在下惭愧。前些日子朝廷封赏群臣,令弟却虽进号辅国将军,于诸将之中却逊色三分,实在是匪夷所思。”
“阁下过奖了,”成肃摆手道,“舍弟起初不过是一介布衣,承蒙朝廷不弃,一跃为三品辅国将军,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将军此言差矣!”宗棠齐道,“想那赵兹方不过是流亡之徒,既不曾京门举义,又不曾攻城略地,若将军还顾念旧识恩义,让他做个清贵闲职便罢了!在下初到金陵时,听说他竟然做了江州刺史,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那不过权宜之计,没想到如今大局已定,前些日子朝廷封赏诸将,仍让赵兹方做江州刺史,这又是何道理!江州为西府扼守门户,地位非同一般,交给赵兹方,万万使不得啊!”
狸奴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绕了半天,是对江州刺史的人选心怀不满。难道他自己想取而代之?不对,狸奴摇摇头,宗棠齐可是右卫将军啊!羽林右卫守卫宫禁,近水楼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显官,宗棠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难道……他真的是为三叔打抱不平?
狸奴满腹狐疑,成肃也一时捉摸不透,只好道:“赵兹方年纪虽轻,可他父亲毕竟是当年随谢车骑击退北虏的功臣,驻守江北许多年,也算是死而后已。况且赵兹方还是徐大将军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阁下也莫要挂怀。”
宗棠齐叹道:“下官实在为令弟不平。”
成肃不动声色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三郎也不会介意这些的。”
宗棠齐见成肃不为所动,便也不再议论这件事,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狸奴悄悄扒开帷帐看他们走远,这才从里面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