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缙漫漫一扬手,径直伸手进她帷帽中,捏起了她的颌下,仔细端详片刻,发现脖颈白腻如初并无勒痕,才慢悠悠道:“朕请贵妃同放风筝,以为贵妃不来呢。”
她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眼皮短暂地颤了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前些日病了,没敢叨扰陛下,以免度了病气。”
朱缙道:“原是这样。”
他修长的手即便在阳光下依旧冰凉柔腻,抚着她的颌下,似绞绳,残忍百倍,稍稍使力便能扼断她花枝的脖颈。
林静照胆寒,时刻提防。
内侍将风筝奉上,线轮已缠好。
林静照将风筝拿了,试探地瞥朱缙一眼,得后者点头才顺风将风筝放起。
今日极为晴好的一天,碧空徜徉的云影,太阳四射着强烈白光,风中裹挟着鲜嫩的青草和泥土香,薄绿而醒然的春天。
眺向碧空的一刹那,她有瞬间将灵魂寄托在风筝上,超脱了人世间,高高飞出了红墙碧瓦的皇宫,飘然到了天上。
她很贪婪那种在柔软草地上疯跑的感觉,哪怕被风筝牵带,内心那座破旧堆满尘土的屋子,蓦地晒进了一缕阳光。
风筝线在风力颠簸中时轻时重,林静照病体虚弱,气力不足,握着有些吃力。
一不注意,绣鞋被石子绊倒。
朱缙伸手,及时将她搀住。
林静照与君王撞个满怀,脸颊直直贴在他怀中,耳闻他匀净而清健的心跳,鼻间萦绕着独有清冷雪松味。
缓慢抬起眼,瞥见他英眉墨瞳,神气飘萧,深邃的长目如滃染如雪纸书卷,倒影着历历春光与她清晰的面孔。
“陛下……”
林静照缓过了神,内敛地从他怀中离开,站稳脚跟,神色退避。
朱缙覆住了线轮,顺便也覆住了她的手,从后环住,与她一同放风筝。
有他在后方支持,风筝放得又高又稳,林静照仰望着,双目被春阳所灼,一片片遗留下的残影,荡漾于细风之中。
这样放风筝虽好,那种独自放风筝的自由感却消失了。她囿于君王的怀中,恰如风筝囿于蓝天,被一条细线锁着。
林静照累得大汗淋漓,出了一身病气。良久收掉风筝,坐在树影下喘息。
内侍殷勤端来水和瓜果供她解渴,林静照仍感燥热,将外袍摘了。
朱缙轻袍缓带,安然踱在温暾的春日中,凑近在她身畔,“这就累了?”
她俏脸一板,不服输地说:“臣妾若武功还在,放上三天三夜风筝也不会累。”
“如此,倒朕的不是了。”
他弯下腰,笑道,“再把武艺还给你?”
林静照默了默,明知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净会玩笑。”
朱缙与她同坐在柔和的春风中,柳影摩挲,虫鸣唧唧,空气中飘浮着雪水融化的气息。
林静照身子虚弱,病只好了七成,又放了良久的风筝遥感疲惫。朱缙拨了下她的脑袋,叫靠在自己肩头。
一只红蜻蜓盘旋而来,轻巧地落在林静照的指尖,她没忍心拂去。
他却给拂去了,温柔而强势地与她十指交握,吻吻她墨黑的额发。
在她耳边道:“以后不准用披帛。”
……
月余前,陆云铮在赏雪观梅宴上与皇贵妃对视,险些失礼,惴惴不安良久,圣上并未降谕责罚反而愈加优厚相待。
陆云铮一场虚惊,自己吓自己。他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又是有妻室的人,再怎么也不敢亵渎皇贵妃娘娘。
这件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陆云铮在朝中独一无二,肱股中的肱股,贤臣中的贤臣,极尽优崇。又逢二十几意气勃发的年岁,志骄神满,指点江山,裁量人物,俨然越过圣上成为朝廷头一号人物。
皇宫之中路途遥远,陆云铮以首辅之尊乘轿辇在大内行走,小厮侍立左右。
因陛下常年不在乾清宫而在显清宫,距众臣僚所在的文渊阁路途甚远,内廷准许官员骑马或乘肩舆觐见。问题是许多官员是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拎,于马术之道极为生疏。肩舆又用普通木质滑杆制成,坐起来硬邦邦的硌人,夏日暴晒冬日严寒,简陋寒酸,与许多官员炙手可热的权势不相匹配。
此情势下,陆云铮乘自家轿辇不足为奇。他首辅之家积累财产无数,自备轿辇豪华气派,坐起来舒适惬意。
此举违背祖制,有僭越之嫌。
初时官员们还不敢效仿,谨慎地骑马或乘肩舆觐见,时日一久见首辅并未挨罚,效仿者渐多了起来,纷纷改换轿辇。
锦衣卫及东西厂鹰犬侦得这一状况,报之圣上,详细罗列逾制官员名单。圣上扣留此疏,未作批示。
众臣之中唯江浔父子不乘自家轿辇,不乘肩舆,每日恭恭敬敬步行入朝。
江浔以老迈之躯,颤颤巍巍,穿梭显清宫与文渊阁遥远的距离,每日要比旁人早起一个时辰,以准时聆圣上训教。
江璟元原是个肆无忌惮的纨绔子,因抢了寒门子弟的官位被吏部问责后,作风收敛了许多。
他胸无点墨,却深知抗拒皇命的可怕下场和恭顺谄媚的益处,递上去的章疏往往劝陛下珍摄龙体,不宜过度辛劳;或从各地搜刮奇珍异宝,奇技淫巧,金丹灵药,仙人术士奉于陛下,但求圣颜一笑。虽无实际意义,阅之令人肝泰气和,通心顺意。
这父子俩每日上朝佩戴圣上所赐香叶冠,着八卦纹样的道人装,结君上之欢心,将肃穆庄严的内廷活生生变成道观。
江浔更时常在奏疏中历述宦海艰难,如一只虚弱而忠诚的老狗,在圣上面前摇尾乞怜。圣上阅之生恻隐之心,特别恩赏江浔和陆云铮同等的奖赏和待遇,对于这父子俩卖官鬻爵、专权纳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眼。
九卿臣僚中有不少人看不惯这般作为,但因这二人本身做的是圣上乐见之事,又与首辅陆云铮沾亲带故,未敢轻易劾奏。
陆云铮深深为自己有这样的岳父和舅哥蒙羞,耻于同朝;见二人身着道袍哗众取宠的样子,厌恶至极,恨屋及乌,连带着不喜圣上所赐的香叶冠。
官员本有四季常服,规制乃祖宗所定,岂能胡乱涂改?
圣上本明君之质,沉溺于道教和美色,纵奸臣谄媚,远非君王之道。江浔和江璟元二人盲目助长了这种气焰,简直置国家社稷于不顾。
陆云铮不戴香叶冠不穿道袍,只按礼制穿大臣之法服,不支持陛下修道,隐隐与江浔父子对着干,以证高风亮节之身。更上奏进言恳请陛下停止斋醮,脱离后宫,恢复视朝。
陆云铮不知不觉间已走向了自己的方面——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周有谦,敢于犯颜直谏的忠耿之臣,而与圣上的阵线拉得越来越远。
江浔和陆云铮由昔日相互扶持的翁婿,因官场理念的不同,彻底走向了反目。
江杳夹缝生存,进退维谷,劝哪一边都不是,哪边都是至亲之人。江浔多次提出将女儿接回江家,都被陆云铮阻止。彼时天子赐婚煊赫一时的金玉良缘,沦为一地鸡毛。
江杳郁郁寡欢,常常暗地里与父兄见面。江浔怕陆云铮欺辱了江杳,塞给她大堆金银,皆是在官场上贪赃而来。
陆云铮严厉拒绝,让江杳将脏银送回去。他堂堂首辅之家,还能养不起主母了。
江杳为难地道:“爹爹也是一片好意,陆郎你莫要再针对爹爹了。”
陆云铮愤然伤怀道:“什么叫针对?杳杳,你始终站在你父兄那边,将我弃之不顾!”
江杳连忙致歉,改变口风。
陆云铮浓浓叹息,也不想责怪杳杳,此事本与杳杳无尤。他已为杳杳寻到了求子圣方,很快就会迎来自己的孩子,过上幸福的日子。
至于江浔父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可以勉强维持翁婿关系,却无法在官场上共事。
第46章
隔日,礼部尚书江浔向圣上提议群臣每三日写一篇青词,以祭上苍,表赞玄之心,助圣上早日飞举成仙。
圣上欣然允诺,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青词比拼赛拉开帷幕,竞争惨烈,无数官员穷尽心智在钻研毫无意义的奥涩词句上。
陆云铮身处其中真是恨透了江浔,因为江浔一人的提议,满朝玄风笼罩,善写青词者如鱼得水,不善写者遭冷落排挤,朝廷完全成了青词的竞技场。
他清忠鲠亮,坚决抵制这股妖风,不戴白桃香叶冠,不穿道袍,不赞修玄,更不写青词。更直接向圣上言明修仙之事虚无缥缈,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苦苦追求长生不老,哪个真得成大道了?
“君可见身居皇宫,享尽荣华富贵而白日飞升者?”
陆云铮不赞玄,本质上是因为权力。
他作为内阁首揆,朝廷风向本该由他决定,江浔却靠青词攀附君上占尽风头,抢了原本属于他的名位。
昔日翁婿已完全反目,论起双方的战斗力,陆云铮背倚整个文官集团,江浔则孤老一个,能倚仗的只有君上阴晴莫测的恩宠。
表面上陆云铮优势更大,但胜败未可知。恰如当年陆云铮以孤身赢过周有谦,弱势的一方未必会输。
廷臣的这些斗争朱缙皆看在眼里,陆云铮之清鲠与江浔之柔奸,他亦心知肚明。作为皇帝他要做的不是栽养一棵参天大树,而是修剪一座平平整整的森林,尽量使每棵树都同等高度,使群臣平衡。
这样臣子们才能拥有差不多的战斗力,他们才能比拼,分裂,倾轧,斗来斗去,互相制衡。皇帝稳稳坐在龙椅上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而不用担心君权流失。
朱缙静摄显清宫,乾纲稳操在手。
陆云铮批鳞讪上,自恃功高,性格偏执,显然不如恭顺柔媚的江浔更招人喜欢。
隔日,朱缙在文华殿秘召江浔。
江浔近来陪侍斋醮昼夜辛劳,朱缙特赐江浔银章,上刻有“忠诚静慎”四个熠熠生辉的篆字。
印章长条状仅一根手指长度,可悬挂脖颈或腰间,随身携带。朝中获得此殊荣者唯陆云铮、郭阳等寥寥数人,意味着真正进入圣上的心腹名单,挤进了核心权力的圈子。
朱缙对江浔道:“朕有密谕或卿有密奏,皆要钤此银章标记,切勿令第三人测知,以免泄露机密,使朕与卿为他人所离间。”
江浔以为得了天大的机密,受宠若惊,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深怕辜负君父之皇恩。今后自当守口如瓶,为君所使。
他不知道的是每一位获赐银章的大臣都是这样被帝王告诫的,每位臣子都和帝王组成一个二人小团体,剪灭同僚,以杀出重围成为圣上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一个。
江浔握着银章走出文华殿,四合暮色苍茫,雄浑的重檐殿宇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中,从没觉得皇宫的景色这样美好。
他扬眉吐气,挺直了胸膛。
另一边,陆云铮并不知昔日落魄的岳父已渐渐赶上了自己的脚步,香叶冠,银章,那些代表君王爱幸的器物岳父一样不差地拥有。
他只道银章是他和圣上联络的独有标记。
见君王依旧故我,陆云铮连上五疏,恳求圣上暂停斋醮,远离后宫女色,遏制满朝文武参玄的邪风。大臣上朝不着官服,奏疏不写国事而单论青词,成何体统。
并言:“若微臣不能以积诚感动圣听,又不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唯有致仕。”
首辅自然不能轻易致仕,这么说隐隐有逼君的意味。
道观中的君王于丹鼎青烟中,无动于衷地批复曰:“玄修朕所爱,皇贵妃亦朕所爱,两者俱难以割舍,勿烦再奏。”
江璟元俨然变成圣上的一条狗,见陆云铮批鳞讪上,立即攻讦道:“陆首辅这般说可是忘了你因何起家的?”
陆云铮当初是个落魄进士,靠对抗周氏内阁,帮皇贵妃上尊号而起家。
“如今首辅你口口声声指责君王沉溺女色,用罢了皇贵妃娘娘,便来过河拆桥?”
江璟元厉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