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灭的昏暗室内,更漏点点,屋里黏滞的气味被屋外的风带走。
墨灰色帷幔掀起又放下,卧室里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被玩透的人仰面躺在榻上,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摸黑起身走到布架上取过一面干净的布帕,往水盆里浸了水,弄了好一阵才将自己弄干净。
这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能够支撑她冲到卧室问责某人了,她回到木榻上,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
憋了一宿气的人撩开隔间的墨灰色帷幔,满腹的恶言在看到谢庭钰后碎了大半。
堂屋摆着桌凳,黑漆木桌上是管家备好的早膳,他的面前是一只用过的空碗,想来已经用过膳了,此时正翻着官府呈上来的审讯笔录蹙眉细看。
当官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凛冽气息萦绕在四周,简直神鬼难近。
她半点火气都不敢有了,揪着帷幔在原地踌躇,不知道是该走过去好,还是回去假睡好。
他却察觉到声响,抬头皱眉望去,翻开手掌屈指在桌面敲了两下。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用膳。”
她避开他的目光,蹑足走到黑漆木桌旁。
只见桌前摆了两张黑漆圆凳,一张他正坐着,另一张空着,距离他不过一臂距离。
她觉得这样坐下与他相距过近,便弯下腰想将圆凳挪远一些。
哪知埋头看笔录的人率先冷声道:“这个距离就够了。不可再靠近。”
“我只是……”冤枉啊!
“磨蹭什么?”他稍稍侧抬头,冷眼看她,“还要我亲自喂你是吗?”
“不是!”
她立时坐好,端起面前温热的八宝粥,暗含怒气地吃起来。
不过片刻,他就敲桌提醒她:“不准吃这么快。”
话音未落,她吃粥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即便不出声,他的存在也十分灼目。
因此堂屋一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不断回溯昨夜屈辱风流的缠绵画面。
咬牙心一狠,她打算提醒他昨日在她面前义正辞严说过的话,于是拐弯抹角地问他:“大人,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没有。”他相当平静地翻过一页笔录,有模有样地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倒是听到昨夜起雨,风把窗都吹开了,雨声吵了半夜。”
她真是没想到对方能如此风轻云淡,仿佛昨夜的恶徒不是他一样。
“哦哦。”她垂头丧气地用膳。
“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没等她想好理由,他就给她下了定论,“日后不许打探我的消息,不准生出妄念。”
“我——”
她根本无从解释,解释也会被他认为是在掩饰,于是只好如他所愿地认错:“是。我知道错了。”
在他的时刻关注下,她气愤且缓慢地吃早饭。
吃饱喝足后,谢庭钰让她随自己去书房一趟。
走出正房,她这才得以一窥宅子的布局,三间小抱厦,左右两个耳房,东西各三个厢房,再往前还有空间。
她略落后于他半步跟在他的身后,见了如此宽敞的宅院,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大人,您这里真的没有别的空屋了吗?”
大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说这种话是要以下犯上查探我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
“不准好奇。”
“是……”
欸,完全不是对手。
进了书房,谢庭钰抽出一张宣纸,提墨先在宣纸上方写下一行小字,随后在小字下方挥笔写了三个大字。
上行小字曰:
灯落苔青地,晦月花下柔怯容。风淅淅,一夜海棠惊雨。
三个大字曰:
棠惊雨。
他一一向她说来,然后问她:“新的良籍需要新的名字。棠惊雨,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说。平淡地说。
他沉下脸。“你这是喜欢的态度?”
“大人取的名字必定好听,用意也必定幽深。”她诚实道,“只是我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想想也是,她大字不识几个,哪知道这四句词美在何处,哪明白这名字美在何处。
谢庭钰叹息一声。“也罢。你自己记着。先练自己的名字,再多读些书,日后会懂的。”
“大人说的是。”
“我会教你。”
“啊?”她猝不及防地抬头看他,表情不太乐意。
“你好大的架子啊。”他将竹节笔摔进古陶水盂里,“我当年可是殿试第一,还不够格教你是吗?”
她瞧见原先清澈的古陶水盂迅速变黑,连忙摆摆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够的……惊雨只是太高兴了。”
他斜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又抽出两张宣纸,一张写道“谢庭钰”,另一张写道“玄之”。
“这是我的名——谢庭钰。”他先指“谢庭钰”,后指“玄之”,“这是我的字——玄之。”
“你可记住了?”他抬手点一点她的额头。
棠惊雨点点头:“记住了。”
其实根本没往心里记。
他再如何,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人生中的过客,既然一定要别离,就没必要记得这么牢。
第6章
既然清净门的事情已了,返京的时日也不能耽搁太多,故此谢庭钰吩咐下去,这两日准备程离开锦州。
刘大人听闻此事,连忙送了两位才貌双全的美人到谢庭钰租住的宅院,言之以慰将军近日辛劳和将来路途苦闷。
谢庭钰大方收下,然后笑容温和地问起她们都叫什么,都会什么。
红裙女子叫“红酥”——擅琵琶;绿裙女子叫“绿玉”——擅古琴。
他让她们在书房,给他弹了一个下午的曲儿。
黄昏时分,谢庭钰问了她们爱吃的什么菜,爱喝的什么酒,然后叮嘱管家李达,按她们的喜好设宴摆席。
与她们闲谈风月地吃喝一顿后,又给她们送了不少当下时兴的金银首饰,最后谢庭钰叫来曹子宁,让他安排几位将士,护送她们安全地回到刘府。
吃喝玩乐都有了,但是该干的事情一件没干。
愁得刘大人和孙军师一夜没睡。
临行前一晚,刘大人与知交唐员外一起,在甘碧山庄上大摆欢送宴,邀约谢庭钰及一众将士饮酒玩乐。
欢送宴置办得十分用心,不仅有“三国故事”评书,还有各式傀儡戏、走索、丸剑等杂耍百戏,热闹程度堪比锦州的元宵佳节。
实则除了有唐员外的手笔,也是锦州百姓知道他们为除清净门这一邪恶势力付出良多,特地筹钱又请了不少瓦肆技艺,送上锦州特色美食,让他们玩个高兴。
孙军师却知谢将军统领下的神武营将士们纪律严明,即便是如此高兴的时刻,也不能不管不顾地放肆喝酒、放肆玩乐,因此特地设计了诸如角抵博弈、投壶、射箭果子等军中消遣的小型比赛,让他们在符合将军要求的情况下玩个尽兴。
几轮春酒饮完,刘大人觉着时候差不多,独邀谢庭钰前往位于半山腰的观星亭赏月。
刘大人与谢庭钰共事了一段时间,非常欣赏这位英才少年,也知道对方是一个敞亮人,闲谈两句后,他就开始试探道:“前日红酥和绿玉是不是哪里惹将军不痛快了?将军千万不要顾虑她们是我的人就纵容她们哦。”
谢庭钰笑道:“这是哪儿的话?她们与我相处甚欢,快乐得很。刘大人可不要拿我当借口责罚她们呐。”
“没有没有。”刘大人搓搓手掌,“哎呀我就是——”
“说起来还没好好谢谢刘大人呢。”谢庭钰朝他举起酒杯。
“哦?”刘大人连忙拿起举杯。
二位先碰了一杯,将酒一口饮尽。
谢庭钰搁下酒杯才说:“你将二人送来时,说要慰藉我近日的辛劳与缓解返京路途的苦闷,实在用心。
“那红酥、绿玉技艺超群,合奏的《临江仙》《醉花阴》《江月明》等曲儿,真是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如登瑶池仙境,简直一扫连日劳累,整个人如焕新生。
“我先前有只曲子——《飞泉引》,一直弹不明白,经她们俩一点拨,马上懂了,又让她们教会我《梅花弦》和《清风送酒》两只曲子。如此一来,返京路途将不再苦闷。”
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完,刘大人干笑两声,提着酒壶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酒。
“欸,光喝酒多没意思。”谢庭钰左右看看,去摘了一片新鲜碧绿的叶子回来,“我吹首《飞泉引》与你听。”
此情此景,当是:
明月山间照,
清音耳畔流。
良友幽亭坐,
千金如此乐。
一曲毕。刘大人连连夸赞,还不太好意思地说:“想不到将军这般高雅意趣,倒是我粗俗,狭隘了。哈哈。”
“哈哈。”这回轮到谢庭钰笑,“刘大人才是高看我了。”
他当着刘大人的面,四下看了看,然后倾身靠近刘大人,语调稍稍降低了一些,伴着风声对刘大人敞开心怀:“不怕刘大人笑话。我在凉州三年守身,不是因为凉州无佳人,而是为了日后返京,好求娶家世显赫的高门贵女。
“我出身寒门,父母皆亡,想要得到贵女的青睐,自然要守节得体、身家清白。在诗词曲乐上多下些功夫,也是为了日后在妻子面前能当个知趣的人。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不管是在外的名声,还是在老丈人的家里,都对我往后的仕途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