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然不敢奢求来日的嗣子还能延续他们的政治主张,只求其哪怕不支持,好歹别全盘推翻,别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走到今日这地步,何止她与他已是利益共同体,与她齐名的三杰、在变法倡议书上签字附议的十二位同年、以及陆续加入变法队列的诸多同僚,全都处在这条利益线上,真正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田税变法出自她的手,她不想最后因她而走上这条路的人,没能落得个善始善终,全须全尾。
所以,是真输不起啊。
“这般早就开始愁什么,要愁最少是十几二十年后。”
姬寅礼轻描淡写道,“那会我还没老的提不动刀,大不了换个听话的上去便是。”
语气微顿,他倏然挑了眼尾,似笑非笑视她。
“放心,我常年行伍,身子板硬实很,没那般早就年迈体衰,力不从心。”
陈今昭揉揉心口,未语。
他本想再戏谑两句,但见她此刻微蹙着眉的模样似真有不适,不免放下手里的书卷,探手过去替她抚胸顺顺气。
“怎么近来瞧你总是抚胸,是闷得很?”
“的确是时有憋闷。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有时觉得像压着什么,有时又似有什么上涌。”陈今昭发闷的喘口气,这会功夫,不知是车内太过闷热,还是车颠簸的缘故,竟有些眩晕感,还有些想呕吐的感觉。
姬寅礼见她面色微白,额角沁出了细汗,当即也是心头一紧。手背覆了她额头,感觉有些微烫,想到这般热的天她又在外头待了那般久,他不免怀疑她这是害了暑热。
即刻将窗牖都打开,他又一把拉开了车帘,让外头的空气流通进来。
对着车辕上赶马的长庚,他沉声命道,“靠路边停下!”
长庚应了声,赶紧拉动缰绳,赶到道旁一处停了车。
“你下车,换个人过来驱车!”
近乎话音刚落,就有暗卫悄无声息近前,取代了长庚的位置,扬鞭重新驱动了马车。马车又快又稳,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陈今昭的汗越流越多,姬寅礼的面色越来越沉。
他迅速解开她官袍的襟扣,扶着她坐着,手抓过他先前放下的那本书,用力给她扇着风。
“没事,应是热的,你再坚持会,等回宫我找太医给你瞧瞧,开副药用下就好了。”
陈今昭勉强应了声。抬手抹了把面,湿漉漉的全都是汗。
有热汗也有冷汗,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胃部也在翻江倒海。她总觉得,不像是暑热。想到近些时日的不适,她心中不免就胡思乱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害了什么病。
身体不适加之心中忧虑,她的面色就愈发惨白了起来。
姬寅礼朝车外疾喝:“再快些!”
陈今昭见他面上亦无人色,沁汗发凉的手心就覆上他绷的发硬的手臂,虚弱的安慰道,“应该没事,可能,就是晒的……”
他抬掌给她抹去脸上的汗水,低低应了声,“嗯,没事,肯定没事。”
青篷马车在昭明殿前刹停。
陈今昭刚下车就扶着车辕,弯腰一下子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一概翻出来,偏又头昏脑涨,没等吐个干净,身子就先不受控的瘫软下来。
盛暑的天,姬寅礼却刹那从头凉到了脚。
刘顺见状也吓个不轻,不等人吩咐,就急三火四的招呼人去太医院请人过来。
昭明殿里沁凉入骨,陈今昭被抱着进殿不多会,就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勉强撑开眼皮,就见他蹲在她面前,面色僵白的捂着她的脸。
“别动,躺着。”见她挣扎的要坐起身,姬寅礼忙制止住,“太医就要来了,再等会。”
陈今昭还是要起身,难受道,“要……漱口。”
他朝外吩咐了声,就扶她坐起了身,靠在他身上。
很快宫人端来盥洗用物,姬寅礼端过杯子抵她唇边,让她含过漱口。直待漱完口擦净了手,她方觉刚才那股难受劲去了几分。
见她面色有所好转,姬寅礼不由着紧问,“这会可好些了?”
“好多了。”陈今昭此时真觉得浑身轻松很多,却也下意识的要抚心口,不过也未抚两下,他便抬掌替她抚着顺气。
她靠着他肩头轻微吐着气,这会浑身渐渐舒坦下来,竟渐也没了先前突来那阵翻江倒海似晕似死的难受劲。
姬寅礼却不见丝毫放松。
除了昔年听说她被他吓到后,回家又呕又吐外,他从未见她病到这般模样。扶着她虚软的身体,听着她细微的喘气声,他的脑中掠过诸多念头,浑身血液前所未有的凉。
他脸朝向殿外,喝声:“再去太医院催!”
这会功夫,陈今昭当真是觉得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知他担忧,就小声安抚了两句。
姬寅礼转过脸来,坐在榻沿上继续给她抚胸顺气,低声道,“日后有什么不适,早些与我说,莫要以为是小毛病就不当回事。”
陈今昭点头,“我会的。今日散朝后本来也是要过来与你说的没成想闹了这通事,我心烦意乱的就想出宫静一静,事情就耽搁下来。”
说着,她抿了抿有点干的唇,眼眸忍不住巴望着殿外方向。
“殿下,我有点渴了。”
见他要起身,忙拉住他,“可能先前真是热着了,我这会特别想喝点凉的,酸甜的汤。”
姬寅礼没第一时间应她,太医没来瞧过前,哪里敢给她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太医来再说。”他安抚的劝了声,“他们很快就过来了,不大会的功夫,你再等等。”
陈今昭应了声好,却也忍不住咽了咽喉。
等待的时间总觉格外漫长,漫长的让她心口又开始憋闷起来,她在焦躁之余,不免也皱眉去想,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这几日,何是身体不对,情绪也极为不妥。
不对,还得外加一个,口味也格外异常……
姬寅礼见她拧眉,以为她又开始不适,心骤然下沉,刚要再冲殿外喝声催促,却见她猛地抓紧他胳膊坐直了身。
“怎么了?何处不适?”
他惊得站起来,目光死死锁在她面上、身上疾速打量,近乎再难等待的就要冲出寝殿,驾马冲向太医院。
陈今昭骇吸口气,仓皇抬眼看他。
“我,我好像……”她手足无措的捂胸,后知后觉到不对,又手忙脚乱的捂腹部。睁大双眸,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蠕动着唇,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好像没来,迟了两日,三日……但也说不准,先前也有迟来的时候……可我身体也确实不对,饭菜闻着腥,用饭没胃口,总觉得热得慌,闷得慌……现在,还特别想吃些酸甜东西。”
她说完后就巴望着他,似想让他来给个结论。
他也看着她,凤眸却是涣散的,整个身躯石柱子般杵着。
殿内一时间静的像是无人,连呼吸声都似停滞了。
半晌,他用力抹把脸,抬步往外走,袍摆生风脚步发疾,却隐约带些虚浮。后头陈今昭的声音急急传来,“问问青娘回没回来,让她来把脉!”
刘顺油煎火燎的拖着个老太医进殿,后面还有几个太医满头是汗的跟着,无不呼哧带喘的,各个上气不接下气。
一行人进殿时,恰见殿下急如风火的从内寝出来。
刘顺见了,赶忙呼道:“来了殿下!太医来了!”
“让他们在偏殿候着!”姬寅礼脚步不停,疾步朝外,“青娘呢,回来没有!”
说来也赶巧,青娘今日刚好采完药归来,这会已经回了永宁胡同。
对于陈今昭身边之人的行踪,刘顺自然了如指掌,赶忙道明了此事。
姬寅礼翻身上马,“你不必跟来,就在内寝仔细看顾着她,若她有不适,直接让太医进去瞧看。”
猛一甩鞭,带人驾马疾驰而出,迅疾如风。
没等刘顺反应过来,一行人就已如离弦之箭转瞬不见了踪影,只余奔雷般的马蹄声回荡。
懵了好生一会,才猛一拍脑门,急急往内寝而去。
尚未到两刻钟的时间,青娘就坐到了昭明殿内寝的榻前。
青娘手搭陈今昭腕上细细诊着,而此时寝殿里三双眼睛全都盯着她,让素来定力好的她都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尤其是立在她旁侧虎视眈眈的那位殿下,只让人觉得那眼神似刮刀一般,恨不能刮下人整张面皮来。
未免受干扰,她干脆闭了眼,指腹按在脉上仔细感受。
周围静的可闻落针声,所有人的呼吸都屏着,连眼皮都似不眨半下。
足足诊了一刻钟。终于青娘还换了只手来切脉,为了得到更确切的论断。
收回手那刻,青娘从绣凳上站起身,对着榻上的陈今昭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旁侧站得僵直,眼神却锐利咄咄紧逼的殿下福身,道喜。
“恭喜殿下,脉象圆滑如珠走盘,确为喜脉。”
第146章
殿内兵荒马乱。
起先是榻边挺立着的男人,也不知要去做什么的朝旁侧猛一转身,步子没等迈开两步,人忽的就直挺挺磕到了沉甸甸的八宝琉璃屏风上。人撞屏风嘭得一声响,屏风摇晃着咔嚓倒地,人也被力道反弹的趔趄后仰。
然后是刘顺,见他家殿下即将倒地,大惊失色下当即就要冲上前去救驾,却忘了自个手里正托着东西,所以没等他人过去,托盘里碗啊汤的倒是先一步飞了出去。正巧淋了他家殿下一身不说,他自个也惊得摔个四仰八叉。
再就是榻上的陈今昭,惊见这混乱一幕,不由赶紧起身。但起得急了,下一刻就眼冒金星的倒下了。
本来要去查看殿下伤势的青娘,赶紧第一时间冲向榻边。
当然还有人比她更快的扑了过去,抱着榻上的人又呼又喊,从满地狼藉中慌忙爬起来的刘顺,也是连声疾呼着青娘,让她快快过去看看。
殿内顿时喧杂一片,怎一个乱字了得。
盛夏骄阳,耀目的光辉洒在皇宫的金瓦朱墙上。
陈今昭倚在凉亭栏杆上赏景,看碧绿的荷叶铺满池水,极目远眺,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一阵微风吹来,带来荷塘里的阵阵荷香,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她舀了口冰碗里的花蜜露吃下,更觉身上舒坦了许多。
有稳健的脚步声从远处走近,很快凉亭周围的纱帐被人从外掀开,带来阵滚烫如浪的热风。
凉亭里放置了两座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姬寅礼甫一进来顿觉清凉,不由惬意的眯眸舒口气。抬手解开朝服的领口,他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目光关切的将她上下打量。
“今日如何了,可有好些?”
“这会好多了。”
陈今昭举了下手上冰碗,“就还是经不得热,一热就开始发慌,刚半碗吃下肚后,就觉得舒坦了好多。”
自那日被确诊有孕,已过了五六日的光景了,这期间她也没再去上朝,实在因为她的孕期反应是一日大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