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下来,成日吃不下也睡不下的他,生生熬瘦了半圈。要是殿下再不归来,他都生怕自己会熬成了人干。
姬寅礼闻言疏旷大笑,英拔的神采少了往日的雍容尔雅,多了几些直爽与豪情。
“文佑你此番坐镇京中,着实是劳苦功高,吾给你小记一功。正好前日刚猎了条黑虎皮,就赠给你来铺你那把心爱的太师椅。”
公孙桓当即喜眉笑脸:“那桓就谢过殿下厚赐。”
姬寅礼解了护腕扔给旁边侍从,又转身面向庭院广场方向,冲数百铁骑最前方那人招手,“魏光,上来说话!”
魏光抱拳躬身,而后沿着玉石台阶小跑上殿前。
“殿下。”
“奔波一路也都累了,便也不必再拘着他们。”姬寅礼朝着铿锵肃然而立的铁骑方向示意了下,挥手对魏光道,“让他们去西偏殿歇个脚,正好与阿塔海那群莽夫们叙叙旧。”
说到西偏殿时,他语气在短暂的凝滞后又似转为释然,叫住就要领命离去的魏光,“待会你也去趟西偏殿,传我口谕今日提早下学,让侍讲学士们自行回翰林院。顺道,你也见见那俩莽夫,之后再来上书房,与你的公孙先生也叙个旧。”
魏光应下,又冲公孙桓抱拳,笑说,“正好,末将也有段时日未见公孙先生了,趁此机会是要与先生好好叙一叙。”
公孙桓捋须颔首,对于这个从他手底下出师的学生,内心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管怎么说,总要比阿塔海那个莽夫好上个千百倍。
话说此时西偏殿里,自打听见轰隆的马蹄震响声起,一干武官们的魂早就飞了。陈今昭但见他们一双双眼睛控制不住的直往窗外瞄,在见到数百铁骑身穿黑色骑装金戈铁马的站那,且每人身侧的骏马上面都绑有新鲜猎物时,更是各个眼睛都红了。
是羡慕的,更是嫉妒的!
她也知这会勉强不来,遂也不再继续讲解,只要这群武官们不闹成一锅粥,就且由着他们巴巴看去罢。
突然,庭院那边传来了喧哗声。
陈今昭不免也好奇的透过窗户望过去,而后就见那原先军阵整肃的数百铁骑们,这会已经散了阵列,三三俩俩的勾肩搭背,正嘻哈说笑的朝着他们西偏殿的方向而来。
见到这一幕,殿内的武官们明显躁动起来。
望着那乌压压而来的一干骑兵们,她也不由讶然,他们这是过来做什么?
好在没等她猜疑太久,一个武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朝她一抱拳后就传达了摄政王千岁的口谕。听罢,得知今日可以提前结束授业,陈今昭对他拱手作揖后,收拾东西离开。
脚步踏出殿门时,她还听到里头传来那位武官幸灾乐祸的声音——
“哟,还在学呢?”
“别说兄弟不照顾你啊,这回随殿下外出打猎回来,我可是特意给你带来了好几张好皮子。都是我亲手猎的!兄弟够诚意罢?”
“对了,还特意留了半扇鹿肉给你!这还是殿下特意嘱咐的,说阿塔海他们进学辛苦,得给他们多留些,好补补脑子。”
“干嘛瞪眼呀,殿下的一番好意,难不成你还不领情?要知道,为了给你等多留些,殿下都没舍得用上几口。”
“还有鹿血酒,殿下一口都没舍得喝,说是都留给你们补身子,补脑子!”
“章武兄弟别急着瞪眼,你也有份。对了,大伙都有份,都得补,哈哈哈……”
陈今昭都不用特意回头去看,都能想象到阿塔海他们此刻面目扭曲的模样。无奈摇摇头,心下暗叹,这群武官们本就因未能随他们殿下出宫一事而耿耿于怀,此刻再被人这般幸灾乐祸的调笑一番,那还不得被气到炸?
这群莽夫啊,真是没个省心的。
但愿别影响到她明日的授业啊。
上书房里,姬寅礼令人摆了桌酒,一为让公孙桓与魏光这对师徒叙旧,二为犒劳公孙桓这段时日的辛劳。
三人畅饮说笑,小宴直到日落方散。
回了昭明殿,姬寅礼洗漱完毕,照例坐在案前批会折子。
琉璃宫灯高悬,照的殿内一片明亮,刘顺安静无声的在旁静候着,除了偶尔让宫监取下灯火微弱的宫灯,剪了烛芯重新悬挂上殿顶外,其他时间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姬寅礼提起朱笔蘸了朱砂墨,下笔在折子上落下朱批时,不轻不重的问了句,“怎么哑巴了?”
刘顺乍然闻音,不自觉悚了下,好在随即反应过来,低垂双手卑顺回道:“奴才见殿下忙于朝务,不敢出声打搅,恐扰了殿下清净。”
“这会倒是学会闭嘴了。”姬寅礼不等对方诚惶诚恐请罪,就轻描淡写的令了句,“你随意说些什么罢,周围过于安静,总归让人不大习惯。”
不知是不是因近段时日,他成天跟那群武夫们待在一处,导致耳边习惯了他们公鸭子般吵嚷声的缘故,此刻周围没了那些嚣杂喧嚷,蓦然的寂静无音让他多少有些不适,总觉得心里莫名虚得很。
这种感觉,怪异,又格外不适,似乎让人想要听点什么。
“殿下离宫的这段时日,西偏殿里……”
刘顺的嘴似乎是有自己的意识,几乎在他们殿下的话落下不久,那张嘴就开始极为顺畅的吐出最失当的话。他明知他主子出宫为的什么,也明知这话不合时宜,可不知为何,他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
宝座前,提笔御批的动作停了。
悬空的朱笔落了一滴朱墨,浮在折子的空白一处,宛如雪白皮肉上的一滴朱砂痣。
把笔撂开,姬寅礼单掌按撑桌沿的同时,身躯顺势朝后重重倚靠。侧过脸,他不带情绪的看那刘顺,见对方瑟缩的住了口,就抬了抬掌心。
“别停,继续说,今日吾听你说个够。”
刘顺脑中此刻天人交战,一方是要他即刻跪地认错,另外一方则要他继续下去,反正提都提了,何不硬着头皮继续。
不过几个瞬息功夫,后者就强压了前者。
“陈侍讲授业极有章法,武官们都服他,叫他小陈夫子……”
姬寅礼目光幽晦望着面前这个将脑袋埋的低低的奴才,明明对方此刻已经两股战战手脚发抖,连声音都打着叩齿,偏还能较为清晰的将话一句一句往外吐。
这一刻,他觉得,非他有疾,而是这奴才生了疾。
要不然,对方怎会三番四次的挑衅他?
毕竟,他瞧对方也不是不怕死的模样。
不怕死,却上杆子奔那头去,不是有疾又是什么?
“……陈侍讲亲手做的核雕十分精巧,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很受武官们的喜爱。他为人也大方,只要哪个课业上有很大的精进,便会奖赏一枚核雕,以兹鼓励。但他也不是一味的赏,若有武官进学态度不正,那他亦会罚……”
刘顺战战兢兢的还在说着,姬寅礼看着他,心道,该将这个奴才的嘴给缝上的。同时心中亦在盘算,或许该找个时间将这奴才重新打发回皇陵去。
这奴才,天生就该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头底下,着实不适合他。
刘顺说完后就噗通跪伏地上,屏息等候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落在他后背的压迫视线消失,转而听见折子翻动的声响。
同时听见的,还有宝座上那人不辨情绪的声音,“出去罢。”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甚至话里连责罚的内容都没有,却让刘顺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铺天盖地的恐慌几乎刹那将他湮没,浑噩退出大殿那一刻,他两眼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姬寅礼提笔继续批阅,极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个插曲。
他现在只觉这奴才实在可笑,当真以为揣摩透他的心思不成。经过郊外一段时日的狩猎,与武将们在山野策马奔腾,骑射打猎,篝火烤肉,开怀畅饮过后,他感觉好似回到了从前那些铁血征战的时日,便再没梦到那些有的没的,明显感到那些异常心思淡了不少。
如此,他便很坚信,自己并非是左了心性,先前也不过是自然之应。就如清早火气大时,偶尔衣料摩擦亦可能起兴,难不成就要因此说他有恋物料之癖?岂不可笑。
批了三五本折子后,他又开始觉得殿内静的让人不适,便随手招来殿内伺候的一个宫监,让其说说宫内宫外发生的琐事。
偏这个宫监被刚才刘顺那一幕吓住了,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姬寅礼也并未恼,命人取来了丁子号密录,令其来念。
东缉事厂搜罗的密录按重要性分为甲乙丙丁,丁字号密录记录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顶多听个乐子。朝中重要的机密要闻,则会被录在甲子号。
那宫监这才不似刚才那般惧怕,小心捧过密录,尖细的嗓不高不低的念着——
“工部六品刘主事之子欠赌坊百两未还,遭债主堵宅要债。”
“国子监王助教当值饮酒,授业时大放厥词,言语中对朝局多有不满。
“吏部员外郎……”
大抵是这宫监的声音着实难听,姬寅礼只觉耳膜鼓噪,莫名让人心烦意乱。
正待叫停之时,他突然听到那宫监又念到——
“翰林院从五品鹿侍讲,于七月下旬休沐日夜宴同僚陈侍讲,招妓饮酒,席间欢愉不断,尽兴方回。”
朱墨在折子上留下了重重的一道红痕。
姬寅礼拿过密录,目光在招妓二字上停留许久,半晌,方问:“席间的具体言语、行止,可有?”
那宫监余光扫见千岁殿下的脸色不大好看,慌忙捧着密录翻找,手忙脚乱找过一通后,依旧没有。
东缉事厂一般只会详细密录下涉及朝中政务、不利于皇权言辞、权贵秘辛等,至于一些不重要的言语行止,譬如吃酒玩耍等,大多都不会记录在案。
姬寅礼没有再让宫监继续念下去,他自己亦重新拿了本折子翻看。可折子上满当的黑字,他却好似只看到那两字。
两字宛如细细密密的钩子,恨不得将他心肠给拉拽出来。
当外头正浑身透着冷汗、身上阵冷阵热的刘顺,被告知殿下让他进去时,他猛喘了口气,好似从十八层地狱重新拉上来了般。
尤其当他从那宫监寥寥几语中听出大概后,更是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大监,快些进去罢,殿下等着呢。”
刘顺却摇头,反而朝殿外的方向走远些,“叫人拿板子,先让我受二十杖再说。”
第34章
公孙桓翌日得知东缉事厂的职责被一分为二,分别为监督百官与搜集情报,由他来负责前者,而刘顺负责后者时,心里并无异议亦无意外。
作为皇权直属稽查机构,东缉事厂的权利不可能全权落入一人手里,他被分权是迟早的事。况且随着稽查机构的运转日益成熟完善,其下辖早晚也会设南北镇抚司,用于缉捕刑讯涉及皇权的特殊案件。来日各部相互独立又相互牵制,是皇权制约臣僚的最佳利器。
再者,如今他也不过是暂管稽查事务,待来日殿下有了更好的接手人选,这部分事务他便不会再插手半分。毕竟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处理内政的良相,而非皇权手里的利刃。
因而,无论是刘顺或是其他哪个来分他的权,只要是殿下看好的人,他都半分意见都没有。
刘顺是踏着清晨的露水回的宫。
通往上书房的这一路上,不少宫人都瞧见这位御前总管不同以往的和善模样。虽不知何故他走路瘸拐的厉害,但干瘦皱巴的面皮却都笑得舒展开来,腰杆似也挺直了不少,整个人透着股意气风发的味。
刘顺可不管旁人隐晦或试探的打量,如今他可算是迈出了一大步。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昨夜之事的凶险?只是他本来与殿下就没有十年同甘共苦的情分,若再不争不抢,只按部就班的伺候,那他何时才能冒头?
看似他现在身为御前总管风光无限,可凭借的也不过是昔日元妃娘娘的那点香火情,而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的。若他不能给自己加分量、成为主子跟前不可替代的存在,那他这个位置迟早会被更有能力的人顶上去,而自己也会迟早沦为普通端茶倒水的太监。
而在文帝一朝取缔了司礼监后,他现今若想冒头,那能够钻营的也只有主子的内帷之事。至于主子的内帷事中涉及到谁、有没有违伦理、会不会引发朝野非议等等,那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了。毕竟身为奴才,他的天职只是媚主,迎上所好才是他应该的本分。
如今来看,这条路可不是被他给走通了?
殿下竟将东缉事厂的权利分予他一部分,甚至还封他做了钦差掌印太监。就此,他便也终于得以掌握了实质的权利,在殿下跟前再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端茶太监了。
如此大喜,焉能不让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上书房内,刘顺将重新搜集的情报呈递上御案,之后就在低头垂手在旁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