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锋拱手开口:“我今日来叨扰巫祝,是有一事请求。”
因为祈禳堂内最近无人来往,魏危只穿着一身常服,红底银线交织,繁复中带着神秘。珊瑚石的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两滴凝固的血珠。
李天锋开口时,魏危正好丢开一本北越那边呈上来的折子,眉头蹙了蹙:“说。”
不用多猜,也知道这些雪花般来自北越的折子都是为燕白星求情的,或许还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在里头骂巫祝“揽权怙势”“排斥异己”,一律被魏危打了回去。
李天锋不做声地看着那些折子片刻,目光才移开:“百越如今经不起太多风雨。澹台月确实罪无可赦,我不敢置喙,但燕白星情有可原。北越人心动荡不安,也是全牵挂巫咸的缘故,我胆敢请求巫祝饶燕白星一命。”
魏危闻言轻抬起一双漆黑清亮的眸子,蹀躞带收束着她精瘦的腰身,闪烁的烛火恰好映出瞳中两点金色,淡淡开口:“背叛百越、与靺鞨勾连者罪无可赦,你知道我向来不会因为一句劝诫而心软。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你如今为了燕白星来求我?”
李天锋为人行事被一些人诟病太过圆滑,因为他不愿崭露头角露破绽。如今却肯为了燕白星出言,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李天锋缓缓开口:“我虽然向来独善其身,但眼见着共事多年的人深陷牢狱,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魏危:“燕白星或许是无心之失,但北越长老确实心怀叵测。身为巫咸,他免不了监管不当的罪名。”
李天锋:“无心之失,虽有失字,到底是无心。巫祝铁石手段,但人心易变,燕白星这些年对巫祝忠心耿耿,可鉴日月,若是此番斩首,恐怕有失人心。”
“……”
魏危没有回应,只是慢慢直起了脊背,静静看着他。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李天锋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为难:“……巫祝可还记得当年的澹台柳与燕北极之乱?”
魏危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天锋上前来。
李天锋踏上台阶,黑袍翻卷如乌云坠地。
他几乎不可察地扫了一眼魏危的右手边,空空荡荡,霜雪刀并没有放在她身边。
魏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想说什么?”
李天锋垂首,一只手在袖中缓缓收紧:“魏海棠急于推行与中原交好的政令,态度强硬,澹台柳与燕北极才联手毒杀楚竹。退一步讲,若是当年魏海棠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他们未必会拼到鱼死网破,举起反旗。”
“如今的北越一如当年的北越,我忝居巫咸之位,只有这次请求……”
李天锋一边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一边慢慢靠近魏危的方向。
灯火缠绵,他的影子几乎就要碰到魏危。
魏危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冷冷响起:“如果你真要来求我,就应该在我面前跪下,而不是手中握着一把刀。”
“!”
李天锋的脸色骤然阴沉。
知道魏危已经察觉,他阴鸷的脸变色,手指微屈,掌心攥住暗中藏着的长刀,一脚踢开木案,长桌掷地的声音使的祈禳堂内的烛火一颤。
“还不动手!”
李天锋厉声喝道,声音如雷霆般在祈禳堂内炸响。
气氛骤然紧绷,外头潜伏了不知多久的人闻声而动,纷纷拔出长刀踢开大门,与祈禳堂内的侍从砍杀成一片,紧接着外边更多的脚步声逼近,窗户上映出人影绰绰,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围了过来。
刀光剑影间,李天锋精神紧绷,手中刀光如电,杀意如潮,直指魏危。
只要能杀掉魏危……木槿那个一心只认巫祝血脉的女人也不足为惧!
那把刀眨眼已至魏危面门,南越少年回头的间隙,见此情形瞳孔不由一缩,传出一声惊呼。
纵然魏危武功超绝,但赤手空拳,距离又太近,离得最近的侍卫就算是现在扑上去也来不及相救。
“快护住巫祝!”
少年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慌乱就要冲上来。然而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魏危的刹那,一道银光骤然闪过。
距离太近,毫无防备的李天锋察觉到不对时已来不及避开。
那道银光结结实实落在他的右手关节,李天锋甚至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臂骨发出了断裂的声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脑子里立刻嗡嗡作响。
少年的泪水顿时凝固在脸颊。
魏危似乎就是顺手抓起了一件细长无锋的东西,挡住了李天锋的致命一刀。她手腕翻转,仿佛一支海棠在手,然而以它对刀,却不输分毫。
不到十招过后,魏危一脚踢向李天锋的膝盖骨,对方脸色一白,踉跄倒地,手中的长刀也脱手而出,落到地上。
在李天锋起身之前,魏危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肩膀,手中重重一压,那东西透体而入,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发闷。
李天锋如同被钉在地上的一只鸟,手指因剧痛而蜷缩起来。
他这才看清,魏危手中的那东西是那根鸦杖。
鸦杖不是刀剑,底部并不锋利,然而魏危却用它轻飘飘捅穿了李天锋的肩膀。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力量。
魏危的目光掠过他颓然的脸,嗓音如冰霜般刺骨:“你的刀在出手时就在抖。”
她微微俯身,语气淡漠:“这说明你本来就在怀疑自己的刀。”
“……”
李天锋浑身一颤。
几乎是下意识,他看向了祈禳堂门口。
他胆敢今日动手,自然是算好了时机,就算他杀魏危不成,也有后手。
木槿与苍术都不在这里,北越骚乱,朱虞的人马分身乏术,大多被派往了其他地方,这本是天赐良机。
然而门口不知何时已接近尾声,只有陈尸数十,他的人都被擒住。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墙上斑驳的血迹格外刺目,李天锋仿佛*又想起了四年之前死去的数十位反对魏危继任的长老,也是这般倒在血泊之中。
李天锋不可置信,咬牙切齿开口:“不可能,你的长老都不在朱虞,你哪来的人?”
魏危回答他:“是楚凤声和澹台月。”
话音刚落,祈禳堂的大门口逆光走进两道身影,走在前边的楚凤声已脱去艳丽的巫咸服饰,穿着一身银线玄衣,古朴沉静。
她缓缓收起镶嵌着饱满宝石的金鞭,几滴鲜血落到地上,眸色有些复杂。
李天锋死死盯着魏危的表情,似乎想看出什么来:“就算有破绽,可他们实实在在有背叛你的行为,你怎么敢放他们出来?”
魏危语气平静得令他心惊:“我为什么不敢?”
“……”
澹台月跟在楚凤声之后,步履从容,似乎是有些洁癖,他蹙眉避开地上漫延的血泊。
他进门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瘫倒在地的李天锋身上,视线略微顿了顿,漠然出声:“李天锋。”
李天锋闻声抬头,双目血红看向他:“是你……楚凤声倒也罢了,她从来是魏危的狗,可你竟然……!你母亲因谁死的,你是全然忘了,澹台月!”
澹台月淡淡扫了他一眼,倏而笑了:“我早说我已经不计较这件事了,看来你是半点不信。”
他缓缓开口:“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值得我放弃任何事情,更何况是我并不记得的母亲?”
“……”
李天锋冷笑,眼中闪过讥讽与厌恶。
真是和他母亲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的疯子。
魏危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块素白的绢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鸦杖,语气淡漠却锋利如刃:“忘恩负义之人,却总是奢望他人对他们情深义重。”
“既要得了谋算别人的好处,又要别人为你背黑锅,这天底下的好事就该你李天锋一个人占着。”
魏危的话向来不留情面,李天锋肩头一颤,捂住自己的伤口,颤动着站起来,恍悟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半个月之前?还是一个月之前?我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
魏危开口打断了他,李天锋浑身一颤,看向魏危,双目因为惊疑与疼痛而充满了血丝。
魏危道:“是我从中原回百越之前。”
李天锋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什么?”
魏危开口:“二十二年前,曾经有一个名为陆长清的男子来过百越。”
“他当年来百越,是为了南越巫咸楚竹。然而他并没有见到她,因为他中了美人泪之毒。内有毒药,外有追杀,他不得不重回中原,最终死在浮屠仁祠。”
魏危的目光仿佛能生生剖开漫长的岁月,她问:“李天锋,当初给陆长清下毒的,是不是你?”
“……”
李天锋嘴唇微微颤动,失语般看向魏危,心中骇然更甚。
他恍惚记得,当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双眸如星,竹叶与草药糅杂的冷香淡淡,孤身一人从大道而来,想要见楚竹。
那时他还不知道楚竹已有了身孕。
片刻后,李天锋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笑起来:“所以他原来是……原来是……哈哈……哈哈……当年我就该连着那个孩子一起杀了!呃……!”
魏危低下头,捏住李天锋的下巴。李天锋的笑声被迫终止,不得不仰头看着魏危,与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对视,狼狈地吞咽着喉间涌出的鲜血。
“希望你在獬豸狱里将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吐得干干净净,这样我会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魏危的声音清晰无比,似乎对这一套令人胆寒的流程非常熟练。
“……”
侍卫上前反扣住李天锋的胳膊,摁下他的头颅。
李天锋呛出一口血,缓缓闭上眼。
第97章 獬豸牢狱
一个月前,獬豸牢狱。
百越的清晨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山被浓重的寒雾笼罩,清新的泥土气息钻入鼻腔。
昏暗的牢狱内,烛灯点了好几盏,迸开的火星噼啪作响。
澹台月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百越潮湿的雾气中凝结而出,空无一人的黑暗中悄然出现一道身影。
来人腰间佩着一柄三尺长刀,刀鞘错银,上面精雕细琢着乌鸦振翅的图案,宛然如生,仿佛就要冲破束缚,带着冷冽寒意钻入观者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