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在魏危后面,将一路上遇到的敌人一一解决,将赫连知途的逃亡之路杀成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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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赫连知途身边最后一个望西人的倒下,楚凤声与燕白星停下脚步,一左一右分开,从那惊为天人的一箭来一直没有出过手的魏危终于出现在赫连知途面前。
她抬起手中长弓,一支箭矢破空而出,赫连知途脑中警铃骤然响起,立刻运起轻功后撤,胸口一口真气不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偏过身子,但终究是被贯穿了左肩。
赫连知途闷哼一声,右手死死按住伤口,半跪下去,鲜血从指缝间涌出,看向魏危,半是惋惜,半是嘲讽。
“我竟然不知道,百越与祯朝合作之后,百越的首领就真的心甘情愿为中原做事。”
“……”
出乎意料的是,魏危似乎真的为这句话放下了弓箭。
这个收弓的动作来得如此突兀,连赫连知途都生出了一瞬的迷茫。
他好不容易才强按住肩上的伤口,在望西人的血泊中站起。
大约是因为今日死的人太多,鲜血映衬着远处落下的太阳,浮现出一种灼目的红,好似下一刻就要沿者扬州的江水流淌而下。
赫连知途眼睛飞快地转了转,或许是从魏危放手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解局的希望,又或许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今日会死在这里,他凝视魏危半晌,缓缓开口。
“……”
赫连知途在讲什么,魏危没有在听。
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赫连知途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获得了如今的地位,贺归之是中原与靺鞨的杂种,他就假借父亲的名义锻造他成为自己手中的刀,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乔青纨的身份合适,他就灭了日月山庄满门,让望西人鸩占鹊巢,并且不顾乔青纨的意愿,逼迫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死死绑住这个被愧疚折磨一生的女子。
徐安期知道了自己友人的困境,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抹灭这位素冠少年在中原出现过的一切痕迹,至今无人知道徐安期已死。
到现在,赫连知途依然用算计的目光算计着自己的生机——乔青纨那个病弱固执的女人他不在乎,贺归之这个失去价值的弃子他也不在乎……他自负扬州望西人之首,像玩弄棋子般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贺归之的忠诚、乔青纨的善良、徐安期的赤忱,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利用的筹码。
恶贯满盈之人,往往笃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赫连知途并不知道魏危此时在想什么,他肩膀温热的血液淌落到他的手背,他手指蜷了蜷,面上却显得很从容,好似要与魏危推心置腹,谈论利弊,真真切切为她、为百越考虑。
他一贯以这样公正的面目示人。
到最后,赫连知途唇色有些苍白,那双惯于伪装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真诚的困惑。
“百越巫祝,我与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亲自来扬州找我呢?”
赫连知途是真的不明白。
这是他与魏危谈判的最后期望,也是他知道日月山庄出事以来,最不解的事情。
面前的百越巫祝指尖点了点霜雪刀柄,用异常平静的语调回答他。
“你还记得徐安期么?”
“……”
赫连知途像是根本没有没有听懂魏危这句话一样,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嘘一口气,无声张开一个啊的口型。
——
他记得。
他自然是记得的。
徐安期是他在中原杀过的人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徐安期死前的眼神很不寻常——赫连知途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濒死之人的眼睛,垂死挣扎的、哀哀求饶的、奋力挣扎的……却没有一个是徐安期这样的。
琦年玉貌*的少年郎,即使身中美人泪,内力被一寸一寸消解,被逼至穷途末路,他的眼中没有露出一丝害怕。
他艰难抹去唇角的血渍,笑道:尔等宵小,不及我万分之一。
赫连知途无数次在梦中被双目刺痛疼醒,夜深人静时,想起徐安期临死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疑惑。
为什么徐安期没有害怕?
死到临头,他的眼神依旧坚定,目光依旧那么明亮,好像身为江湖的素冠天才,死在自己手里,他并不觉得恐惧。
不知为何,赫连知途想起写下君子帖的郭郡与孔子昕。
中原的典籍上写: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他想,从前有孔氏夫妇,被赫连独鹿杀了,如今又来一个徐安期,被自己杀了。
……然后呢?
中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他们杀得干净吗?
那时候的赫连知途没有给出自己答案。
直到他再次遇见魏危。
贺归之拿到江湖第一的那晚,他在山庄中看见魏危一个人独行,在见到那张面孔的时候,他曾经是有一瞬的恍惚的。
“我从前与姑娘是不是见过?”
他忍不住这么问。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知途几乎以为是故人的鬼魂重回人间。可满院灯火摇晃,魏危投在地上的影子颤巍巍动着,那分明是活人才有的影子。
那时候他并没有联想到那个已经无声无息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魏危再猝不及防提起这个名字,那些前尘往事纷沓而来,曾经在夜里产生的怀疑、那些猜测、不能宣之于口的恐惧,把赫知途堵得哑口无言。
一个接近不可能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赫连知途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他的脸色铁青,唇色雪白,眼神越发骇人。
“徐安期是你的……”
魏危是徐安期的女儿。
赫连知途晃了晃,恍惚中,徐安期借由魏危的眼睛,穿透二十年的光阴看着他。
“……”
赫连知途知道他没有了任何与魏危谈判的可能性。
他握住长刀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向魏危。
残阳如血。
他知道贺归之必定死在魏危的刀下,这位百越巫祝此行就是来亲自为徐安期报仇的。
但按照百越一报还一报的风俗,只要魏危不打算假手于人,他就还有一点生的希望。
他想,他当年能杀了徐安期,如今便能杀了他的孩子。
世间从没什么不可能。
然而下一瞬,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迅疾而来,转眼来到赫连知途的背后。
楚凤声和燕白星一左一右,动作整齐划一,提膝狠击对方腰部要穴,赫连知途眼前一黑,踉跄跪地,连惨叫都发不出。
贺知途反手抓住他们的手腕发力,还要挣扎,两位巫咸对视一眼,用力钳住贺知途的手臂,从腰际抽出一柄尖锥,默契地同时发力,面不改色刺穿他的小腿,狠狠将他钉在地面上!
赫连知途张大嘴巴,放声嘶吼,痉挛着仰起头,鲜血顺着锥身汩汩涌出,在身下积成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已没有了半点与之相持的力气,剧痛中,他的余光瞥见一片雪白的衣袍。
一道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赫连知途,无论在哪,只要你活着,我都会去杀你。你死了,你的魂魄也回不到靺鞨草原。我的母亲在等着你,你的生魂到不了长生天。”
霜雪刀缓缓出鞘。
赫连知途双目通红,一口血呕在喉咙中,牙齿发出恐惧至极的碎颤声响。
他擅长挣扎、杀戮、玩弄人心,但如今他再怎么挣扎,都不能阻止死亡之路在他眼前铺开。
他的一只脚无可换回地踏了上去。
霜雪刀切开他的脖颈,赫连知途看见属于自己的血珠飘浮在空中。
在残阳的最后一丝血光中,他的头颅被斩断,掉落在地上翻滚着,最终停在一汪血泊中。
……
……
儒宗,齐物殿。
百年不曾断过的香火缭绕,徐安期的牌位终于被请入齐物殿内,静静地立在孔子昕与郭郡之后。
儒宗素冠徐安期。
四岁作诗,九岁读六经,十岁通晓三才六甲之事,转而拜入持春峰主门下,成为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的师弟,十二岁获太玄剑,二十一岁灭心灯三十一盏,二十二岁成就素冠之名,名动江湖。
如今算来,他死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
徐潜山对着那块木牌,看了很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多少恩怨,都随着故人离世长眠。
还在人世的却总放不下。
“我见过你的女儿了,她长得很好,陆长清家的小子也喜欢他,你别担心。”
过了片刻,徐潜山又淡淡笑起来:“当年在日月山庄,长清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居安,你总说这个名字占了你孩子的便宜。”
“如今孩子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你就别生气了。”
风过沙沙,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徐潜山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斟了一杯酒,与眼前含笑的少年遥遥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徐安期。
“……师弟,我们就快在泉下相见了。”
第124章 莫不饮恨而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