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危一顿,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利落地解了霜雪刀递给她。
孔成玉接过刀,一时眸色复杂。
她不是习武之人,但也知道对他们来说,佩刀佩剑如身家性命,无故不离身。魏危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谈不上多信任。
如此爽快,恐怕也是自信自己的实力,就算无刀也不妨事。
孔成玉带着魏危往里面走,直到站在一堵石壁之前。
四下漆黑,视物不见,孔成玉却好似来过无数次一般,双手在石壁上摸索,不知道怎么碰到机关,身形略微顿了顿,确认无误后才摁了下去。
一阵冷风吹过,石壁缓缓打开,一线光亮如折扇一般展开。
这间不起眼的山洞石壁后,才是真正的明鬼峰藏书室的入口。
魏危没有想过,明鬼峰的山体居然是空的。
入口建在山腰上,有一段向下的青石阶梯,孔成玉带着魏危往下走,四面都是直通山壁顶部的书架,上面林林总总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因为不能见明火,各处都放着夜明珠,明亮如晨曦。
四处有身着白衣的弟子交流走动,浩瀚的藏书架上有高高矮矮可调节的书梯,上面的人指挥着下面的人推动,从高处望去,如弹珠一般大小。
再往前走,会发现整座明鬼石室被分作四个区域,分别有专职人员负责收集、整理、抄录和入藏。
其中藏书又按照特有的名目分作四个区域,为了防虫,各处还洒落着芸香草、皂角与炭屑石灰,不知如何调匀,气味清新,沁人肺腑。
“这里是明鬼石室。”
孔成玉与魏危行走在冰凉的青石地砖上,微风拂过,一阵清凉。
“书有水火兵虫四灾,尤其是火灾,当年沈麟士数千卷书遭火烧毁,又有绛云楼之炬,武英殿之灾,无数藏书被烧毁断代,令人惋惜。”
书遭焚毁,是太平时至可痛心之事。
孔成玉眼睛从一本本书上掠过,目光温柔:“秦代有石室,晋代有兰台和秘书,都是藏书之所。而石室藏书,不仅通风凉爽,更能防火。”
魏危问:“明鬼峰外头那些书楼是幌子?”
孔成玉:“也不算,那些都是对儒宗以至外头开放借阅的,大多是誊抄过的摹本,这里藏着的才是原本。”
魏危四处打量:“这样的地方,你带我进来?”
孔成玉没道理这般信任一个外人。
孔成玉微微一顿,一双眼睛静静回头看着她:“我欠你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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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对面的陆临渊薄唇扬起一抹弧度,噙着说不清的笑意。
“最重要的是,你去找孔成玉,她必然会全力帮你这件事,因为她欠你一个人情。”
窗外査霭流玉,陆临渊丢开那本诗集,声音缓缓。
“孔成玉不会让这个人情拖太久,人情拖得太过久远,就成了心上的一根刺,而且所需的代价只会越来越大,你这回正好与她结清人情。”
“……”
魏危觉得陆临渊不发疯的时候,比起儒宗弟子,更像是不在乎人世的隐士。
魏危其实也不在乎旁人,但她的不在意是在她看来再多的人心算计都没有一刀砍了来得轻松。
而陆临渊的不在乎是他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从魏危与他下棋时棋风就能看出来——吃子最好,死了也行。
“在孔成玉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欠她人情的,与她欠人情的。”
陆临渊叹息:“若人情太大还不了,孔成玉真的会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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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跟着孔成玉一路往里面走,路上不时遇见走动的白衣人,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有的人小心翼翼捧着残简路过,有的人口中喃喃,时而大彻大悟般奋笔疾书。
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好像孔成玉与魏危两个大活人并不存在。
孔成玉倒是见怪不怪,甚至主动让开路,让他们这些人过去。
魏危皱了皱眉头,却忽然听见前面的孔成玉淡淡开口:“这些人从出生就在这里了,几乎没有出过明鬼石室。”
“……”
魏危听清了这句话。
夜明珠的光芒已足够明亮,若是有人从外边一进来,眼睛像是被潮水一般的光亮淹没,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但那代替不了日光。
这些人一辈子在明鬼石室中,像是囿于圈地的守墓人。
“孔家为他们扫除障碍,创造条件,让他们能够什么都不用管,一门心思在这里修缮古籍。”
孔成玉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常年的伪装让她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嗓音。
正如分辨不出男女一般,旁人也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
“他们是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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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忘峰上,陆临渊声音慢慢,眼中波光冷凝。
“孔成玉与我有些私下的交情,是因为我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我知道她的秘密,她也知道我的事情,她认为我没有必要将她的身份戳穿,我们之间才维持着这种无伤大雅的平衡。”
“别看孔成玉年轻,儒宗与外面的交流她几乎独自处理了一半。”
陆临渊的语气轻飘飘的:“有情还似无情,无情却似有情。孔成玉这样的人,如果觉得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用,也会为了这样的‘有用’选择去死的。”
魏危偏过头看他:“这好像并不是你们儒宗的道义。”
陆临渊笑了一声,坐忘峰一直以来都很安静,所以这声笑声格外明显:“她想做的也不是什么儒宗峰主。”
在魏危准备收起桌上那本太白诗集时,陆临渊忽然很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并不重,任何一个人都能挣开,然而魏危的手偏偏被他这样暂时摁在了桌上。
陆临渊的目光太有实感,好像和触觉关联到了一起,魏危感觉到那道视线从手背开始,穿过她的手臂,肩胛,最后是面孔。
魏危问:“你要说什么?”
陆临渊说得温和,一点也不咄咄逼人,魏危却能察觉到与平常不一般的沉凝:“不要招惹孔成玉,她想做的事情很多。”
第19章 川不辞盈
魏危与孔成玉走到深处,里头出现了一个房间,按照走过的距离来算,这里已到了明鬼峰的另外一边,外头正对着持春峰的求己崖。
古木苍苍,绿染林皋,若不从外头仔细看,发觉不了这里。
屋子很宽敞,几个到顶的书柜中存放着成百如书海的卷册,一张宽敞的桌子摆着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身后的茶几上摆着一座剑架,一柄长剑搁在上头,不知是装饰还是自用。
这件屋子脚底铺着清水石,光亮照在上面看上去盈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让人疑心是否会一脚踩空。
会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已经老去禅心的道士,就是尚且饮冰凉血的侠士。
屋中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眉眼恬静,身姿亭亭,并无娇矜气,一头乌发梳着妙常髻。
或许是在明鬼峰待久了,她面色略微有些苍白,但这却并没有折损她的气质。
孔成玉微微侧身,向魏危简单介绍:“这位是明鬼峰的姜峰主,也是我的母亲。”
中年女子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朝孔成玉与魏危两人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丰韵。
“我姓姜,名辞盈。”
姜辞盈只是静静端坐在那里,魏危却总觉得她身上有着更加拨人的气质。
波涛汹涌的大海纵然内敛,也可依稀可想象十多年前她初来儒宗时,芍药花色灼灼,雍容而耀眼,腰系革带、脚踏乌靴的肆意模样。
然而再定睛一看,不过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笑容,娴静的明鬼峰主。
姜辞盈与魏危见过,又听孔成玉讲完来龙去脉,不由挑眉道:“竟有这样的事?”
她接过魏危手中的太白诗集细细研究,得出的结果与孔成玉一样。
“这一批书是随着乔长生来儒宗授课时一起捐过来的。”
姜辞盈颇为感慨地摸了摸这本诗集,仿佛穿越时光与故人相逢。
“许多年前,日月山庄也以文采出名,乔长生的外祖母就是藏书大家,她嫁到日月山庄时书籍运了整整十六匹马。她的女儿乔青纨八岁作赋,文采斐然,后来专精篆刻。有些流传到市面上,我还收藏了几枚,颇有慷慨之气。”
“我少年游历江湖时去过扬州见过她,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子,可惜和乔长生一样,身体不怎么好。”
“‘日月昭昭,朱笔可鉴’,凡是出自日月山庄的藏书都是精品,后来日月山庄到乔青纨这一代专攻武艺,山庄藏书的名号渐渐就没落了。”
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姜辞盈还觉得历历在目。
“乔长生当时受母亲嘱托,运了一车珍本来儒宗。说明鬼文阁闻名天下,这些书如今放在日月山庄不免埋没,不如捐到这里以示后人,总不辜负。”
“我记得这些书分成了两类,如《太白诗集》这种市面上并不罕见的放到了外头的明鬼文阁,一些孤本珍本就暂且放在石室里抄录整理。”
姜辞盈唤了一个白衣女子进来,将腰上佩戴的峰主木牌给她,叫她找两样东西。一件是文阁的借阅记录,一件是记录了当时收下藏书的明鬼书目。
趁着这间隙,姜辞盈开口问道:“魏姑娘既然能认出这几个百越文字,不知是否精通百越文?”
想起陆临渊说的,魏危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
见魏危摇头,姜辞盈甚是惋惜:“自二十年前那一场混战,百越与中原的交流几乎断绝。听说如今的百越也不再用这些字,我怕百越文字来不及记录就此失传了。”
魏危想了想百越如今的情形,迟疑停顿:“……应当不至于。”
白衣女子脚程很快,很快将要找的东西与木牌一起奉上。
姜辞盈快速翻了一遍借阅记录,上面写着这本太白诗集在放到外头文阁的当天就被陆临渊借走了,上头还签着陆临渊龙飞色舞的姓名。
姜辞盈颔首道:“既然如此,这上面的百越文字大约是从日月山庄到这里之前就有的。”
姜辞盈又找来当时整理抄录这些书籍的博士,他们都表示对这几个文字有印象。以为是日月山庄那边别具一格,喜欢在书上到处盖章,既然如此,多个像是画一样的涂鸦也不足为奇,当时也没有细看。
姜辞盈挑眉,这下连孔成玉有些讶然,问什么盖章图画?
盖着“日月昭昭”印,等同日月山庄最好一批的家刻本藏书,怎么会和章总的藏本一样,到处盖章?
“没有那么夸张。我记得似乎每一本在角落盖着一字单章,不碍观瞻。”
白衣博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