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再没有生什么波澜,陆临渊与魏危轮换驾车赶路,片刻不停,疾驰向前。
到稍大一点的乡镇,乔长生去了一趟官府。
他表明日月山庄少公子的身份,再讲在青城与陈郡必经之路上遇上打劫之事,又稍稍一顿,说明匪徒如今已经全部伏诛。
本地乡丞在大冬天听得起了一阵冷汗。
一边庆幸乔长生没有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一边又感激日月山庄替自己解决了这桩大麻烦。
白麻布摁着额头一圈,乡丞擦汗:“下官无能,竟叫这群亡命之徒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多谢乔公子*仗义相助。”
日月山庄是如今江湖中第一大庄,官府也要给几分脸面。
乔长生注视着手中茶盏,叹息一声。
“本朝已许久不曾经历过战事,军中生活困苦,户籍又为世袭,本人及后代不能科举、不得通婚,逃兵日渐增多。若继续下去,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养痈遗患,如要治标治本,非要有人指陈时事,剖析弊端,以雷霆之势推行新法才行。”
“……”
周围静了片刻,乔长生恍然一瞧四周,一旁乡丞不敢议论朝政,只一味陪着笑。
魏危眼神放空,靠在椅子软垫上,右手撑着一边太阳穴,袖子自然而然的落下去露出一截手臂,听得已神游许久。
至于场上唯一能对这些事发表意见的陆临渊,也只坐在魏危下首,像王母娘娘后面带着的捧花仙子。
乔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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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几人要前往主城寻找那位铸剑师姜夫人的弟子,乡丞忙不迭表示自己正巧与她认识,当年她从徐州一路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在临青城门一角的地方停住脚步,最终选择留在了陈郡。
乡丞挂着笑意:“乔公子既然从儒宗来,应当知道儒宗孔宗那位姜辞盈夫人。”
“说来也巧,这位铸剑师名为姜让尘,姜辞盈就是她的师姐。”
后面的魏危眨了眨眼,忽然就想起孔成玉带她去明鬼峰见姜辞盈那次。
清水石上,满屋书香。
姜辞盈在石室内朝她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翻着轻如鸿毛的书页,指尖却有着不合时宜的剑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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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继续上路,长久受马车颠簸的乔长生终于有些撑不住。
他伏在马车里,五脏六腑大约像是颠成一团浆糊,时不时眉毛一拧,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魏危一看这还得了。
她抽出姑句匕首切了生姜片,贴在他手腕内关穴处,乔长生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魏危蹙眉:“你这身子……”
乔长生勉强一笑,似乎不愿多说:“我这病没什么好法子,早就习惯了。走水路还好些,坐马车就是这样。”
“我当年从扬州到青城,为了护送山庄送至儒宗的珍本,一路坐着马车过来,还以为走不到青城就能过头七了。”
这种情况下,乔长生竟苦中作乐,还能开个玩笑。
不过他说完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几息过后,不知道是昏还是睡,阖目沉沉过去。
“……”
不知过来多久,在外面赶马车的陆临渊闻到了里边飘来一股渺远的、若隐若现的西府海棠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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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赶在三更宵禁前,终于看见陈郡主城城门。守门的兵卒验过过所,挥手放行。
马车车轮碾过厚重城墙落下的阴影,往外边看去,新年刚刚过,垂柳挂雪。城中灯火一簇簇亮着,鞭炮的废屑还没扫清。
乔长生几乎是被搀着下来的,三人就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陆临渊要了两间上房。
乔长生从未觉得土地如此亲切过,喝了一碗白粥便晕晕乎乎上床睡着了。
他鼻子闷到了软枕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半埋的眼睛,头发有些凌乱,陆临渊给汤婆子灌了热水,塞到他被褥下边。
乔长生和陆临渊睡在一间屋子,魏危则独自住一间,两个房间相邻。
二更天,魏危房间外出现一道人影,来人身形颀长,轻敲三下门。
魏危没有出声,那人已明了一样,只听见吱嘎一声,对方开门跨入门中。
沁人的月色映照在屋内的墙壁上,波光粼粼似水。
摇曳的烛火下,魏危擦拭着霜雪刀。
在暖色的灯光照耀下,五尺长刀真如霜雪冰冷的反射。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陆临渊端着一碗咸粥与小菜,眼神掠过那把他无比相熟的长刀,轻声问:“怎么还不睡?”
魏危反握刀柄,慢慢收回霜雪刀:“今日下午在马车上,我把了乔长生的脉,顺带查了日月山庄为他配的所有药方。”
陆临渊搁下粥筷,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静静等她下一句话。
片刻停顿后,魏危开口:“全都没有问题。”
烛火一颤,屋内似乎黯淡了些许。
陆临渊拿起剪刀,将那蜡烛挑起来剪了一点,原本快要湮灭在灯油中的烛火又亮堂起来。
他半开玩笑道:“人心难测。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日月山庄一直在给他下毒。”
魏危:“他确实被下过毒。”
“……”
两人皆是当世武功高手,此间除了隔壁乔长生匀长的呼吸,再没有其它更多的声音。
陆临渊眼中不由流出一丝异样。
“什么意思?”
魏危道:“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体内一股热毒。这些年日月山庄为他配的药也确实有效。他的药丸我都看过,天南地北各种药材都有,甚至还有来自百越深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寻到的。”
魏危看着窗外,眸中倒影仿佛波光冷凝的山峦,让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大家,恐怕不及周岁就要夭亡。”
贺归之的忧虑并非全然无由,乔长生是被生生拽着活下来的。
江湖人人皆知,日月山庄的少公子身子不好。
出生之时气息虚弱,周岁之前更是连药都灌不下,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日月山庄广招天下名医,不知耗费多少代价,与阎王爷跟前抢下人来。
“乔长生脉象细软而沉,不似中毒后常见的雀啄脉。我用百越方法试了一下,才发觉他多年之前被下毒的痕迹。”
魏危拧眉算了算时间。
“总归,是在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乔青纨身子虚弱,是因为孕中被人下毒。
乔长生出生起药不离身,也是因为在胞胎中就彻底坏了身子。
但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他们何必要费心费力,这么些年不惜代价地救乔长生。
如果不是,又有谁还有能力在天下第一山庄的眼皮底下给乔青纨下毒,乔青纨与贺知途又全然没有发现呢?
陆临渊思索片刻,问道:“是什么毒?”
魏危端起咸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当我是神仙?接近二十年的事情一把脉就能探出来?”
陆临渊:“……”
魏危喝完咸粥,将空碗摆回桌上,蹙眉:“我总觉得日月山庄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奇怪的事情千丝万缕,竟都能与这座山庄扯上联系。
陆临渊闻言顿了顿:“这件事你要瞒着乔长生吗?”
魏危平静反问:“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能瞒住的呢?”
陆临渊一愣,浅浅笑了一下,开口道:“乔长生是个君子,这世间太多阴谋狡诈之辈,不是君子应付的来的。”
“他未必不聪明,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当初在儒宗他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敢在猜出你百越身份之后,一人来找我。”
魏危凝视烛火,竟摇头淡淡:“陆临渊,你以为乔长生当真没有察觉过不妥?”
“就像当年朱虞长老未必没有想过徐安期的失踪有古怪,但她盛怒之下还是未深想。人情之至,可遮蔽真相,忽略不同寻常之处,自欺欺人。”
陆临渊听明白了魏危的意思:“所以,你不是要马上告知他真相?”
魏危:“我只是更希望他自己能知道。”
“……”
忽然一声长唳,魏危抬头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一只巨大傩梭落下来,连月色也被遮住,倒映下一片阴影。
傩梭落在窗边,魏危展开一页纸写着什么,大约又是传去百越的信件,陆临渊特意避开视线,没有去看。
片刻之后,忽然传来刀刃抽出的声响。
一阵微风吹来,屋中暗香浮动,陆临渊又嗅到了那股海棠淡淡的香气。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却看见魏危站在月下窗边。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她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顺着垂下的指尖滴落到傩梭张开的口中,凛冽的香气分开八片顶阳骨,仿佛能沁人骨头里。
血饲傩梭,西府海棠的香气随着不断洇出的血液,在房间内更加浓郁。
“……”
魏危来中原的日子太长,打扮与举止又与中原人无异,几乎都快让人忘了百越那些亦神亦鬼的传闻。
陆临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想起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
他僵在原地,鼻尖嗅着那股香气,按捺着自己想要上前为她包扎伤口的冲动,压抑着呼吸,好像自己变作了那只傩梭,被海棠香气蛊惑,渴求着一点唇上的温热。
于是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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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三人早起,按照那位乡丞所言,一路往城东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