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言灯只是扯唇笑了声,蓦然抽出腰间配剑,抬手抵在陈涿脖颈处。
一身精心装扮的洁白锦袍被水珠溅了几团濡湿,腰间香囊有些陈旧,随着动作动作轻晃着。
陈涿不明他的意图,正欲开口,下一刻身后却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陈涿?沈言灯?”
南枝站在远处,拧眉看向宫道中心两人,而后迅速瞥见了两道宫墙上露出的锋芒,她全身僵住,进退两难。
陈涿转眸见是她,瞳孔紧缩,声线中多了一丝慌乱道:“别动!”
可沈言灯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脖颈剑刃抵了几分,眸光则是径直地,贪恋地望向远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南枝眼见此景,只向前走了几步。
忽地,几支箭矢破开凌空,威胁般地落在她的几步外,她被迫停下脚步,眼睁睁见着远处两人对峙。
沈言灯终于开口道:“南枝,只要你好生站在那,他们就不会伤你。”顿了下,他捏着剑柄的手腕突出青筋,清透眼眸中多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道:“但今日,他走不了。”
话说出口,只觉全身都放松了些。
京城凄冷,像座浸满阴森气的鬼城,他年少时,万般向往科考中举,与南枝一道远离扬州,迈进这座城,如今却前所未有地想着扬州,即便父亲叱骂,课业压人,可却只想困溺其中。但今日,行至此步,许多事都要结束了,只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冀。
沈言灯放下那柄剑,转而就要刺向陈涿的胸口,目光却落在南枝身上。
他只是在赌,赌南枝的心,今日要么他杀了陈涿,要么……南枝杀了他。
南枝掐紧手中弓,一时指尖都在发颤。
可她遥遥望着,身边只有弓,没有箭,什么也做不了。
忽地,目光转而投向地上那些乱箭,胸口一颤,她不敢抬目看左右两侧的黑衣人,只一弯腰,快速拾起一支箭,然后搭在弓上,她看向沈言灯,指尖轻微地一滞,可仅有一瞬。
这一刻,陈涿刚将袖中短刃取出。
箭矢飞驰而出,可昭音只教了她一个囫囵,又许久未练,手法早就生疏晦涩,对准其手臂的一箭偏斜,只没入沈言灯左肩内分毫,在洁白衣袍上溅出一簇血花。
沈言灯像被重伤一般,彻底卸下了所有心气,那握剑的指尖忽地一松,哐当落在了地上,他踉跄了一步,眼眶通红,眸光轻颤着望向远处那人。
那一丝细微的希冀彻底破灭。
他赌输了。
与料想无异。
可他还剩下一愿,也只有这一愿——让南枝永远不能,也不会忘记沈言灯。
沈言灯指尖疼得痉挛,爬满血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她,慢慢摸上了箭柄,而后猛地一用力,斜刺向心口。
鲜血在锦袍上大片大片地染开,又汩汩淌在了地上,成这古朴皇宫中一抹极艳的亮色。
他再也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往昔种种似走马观灯般在眼前闪过,那年夜月,满城绚烂又绮丽的烟火,她看着他笑,燥热酷暑,她破门而入,扑到他身上,分明没到他肩处高的人,却始终护在他身前……直至他听父之命,离开了扬州。
沈言灯躺着,眸光渐渐溃散,看向清新又透彻的天空,扯起唇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至此往后数年,他相信,南枝都不会忘记他了。
从始至终,宫墙上的弓弩始终未动。
陈涿看向那道躺在地上的身影,这时才恍然明白了沈言灯的目的,他垂落眼睫,遮住了眸光中的几分晦暗,扔下手中那匕首。
这是往后没了机会,就造一个必死的局,让南枝永远都能记得今日射出的一箭,记得倒下的人。
好手段。
他眸光冷淡,扯了下唇。
顷刻间,晁副将带人赶到,只看了眼便派出人手,兵甲响动,两侧宫墙上的弓箭手被迅速压制住,只响起几声弓弩落地的撞击声。
南枝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缓步走上前,走到沈言灯身前。
沈言灯睁着僵滞的双眸,湿冷的秋风吹不去满地血污,只能带走一片飘零落地的秋日残叶,打着转远离了这座皇宫,坚定又缓慢地飞向远方。
她蹲下身,定定看了许久,脑中闪过了很多却又归于平静,唯有眼尾轻轻滑落了一滴泪。
而后伸手,替他闭上了双目。
*
华章殿内,颜明砚早已等候多时,听到通传,立刻抬首看向来人,松了口气,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道:“表兄。”
此刻的颜明砚站在殿中,身着繁琐龙袍,冠冕轻晃,神情中多了往日难见的稳重,发冠高束,可哪怕极力遮掩,发间却隐隐可见一缕白发。
陈涿看他一眼,俯身道:“参见陛下,沈言灯假传圣旨,意图围宫,随行十余人身带刀剑,是为谋逆重罪,一刻钟前意图在宫道中围截臣,被赶来的晁副将及时制止。沈言灯已自尽伏诛。”
颜明砚连忙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此事朕已听说,表兄落座吧。”
两人一道坐到案前,颜明砚主动为他倒了杯茶水道:“边关大捷,只怕往后数年都难以再起战,表兄此行立下大功,又替朕除掉了沈大人,是朕该谢你。”
陈涿自如地接过茶水,轻轻抿了口。
颜明砚抬目看他一眼,忽地又道:“听闻当年先祖遗旨在表兄身上,自可调任边关大军,不知表兄,有没有想过替了朕的位子?”
陈涿眸光微顿,抬目对上他的视线,却没看出丝毫试探之意。
颜明砚笑笑:“表兄放心,我并没旁的意思,说的全都是心里话,有些事,你向来做得比我好,想来朝中大臣也更属意你为帝,而不是没半点天分的我。”
陈涿放下茶水,摇了摇头道:“我知你是诚心所问,但我不适合做帝王,南枝也不适合做皇后。”说着,他将一道明黄圣旨拿出来,铺平放到桌面:“这是皇祖父临终所托圣旨,明砚,命定是你。”
颜明砚听到“南枝”两字,眼睫颤了下,垂目看向那圣旨上自己的名讳,唇角笑意多了几分苦涩,轻声道:“母亲走了,昭音也走了,表兄,往后我在这世上就是孤身一人了。”
殿中铜炉缥缈,香雾如莲,静了好一会。
颜明砚敛回迷茫又悲戚的神色,好似只是一恍神,他转而道:“听说那位在京中隐姓埋名的岑言,就是当年唯一幸存的褚家后人,这次被押送回来了。”
提及此事,陈涿眉尖稍皱道:“褚修然所犯罪行深重,本应在边关就地处决,可此人蛰伏数年,与匈奴联系颇深,朝中也有他埋下的棋子,斩草需除根,若轻易将他灭口,往后难免会留下祸端。如今内外初定,根基不稳,就算有余力一个个排查,各地百姓也等不了。褚修然亲口说,这世上除了他,便没人知晓那些人的名单。”
颜明砚冷笑了声:“他害死了昭音,千刀万剐也难偿朕心头之恨。想用此法保命,做梦!”
陈涿道:“自是不会让他逃过这劫。臣将他押回京城,是觉得有一人能让他将名单交出来。”
颜明砚不解道:“谁?”
陈涿道:“褚家与王家有血仇,褚修然在王家待了数月,本意定是为了报仇,可离开时,并未对任何一人动手。那位与他成亲的王家姑娘兴许能问出些什么。”
*
边关战停,岑言就是褚修然的消息便彻底瞒不住了,王家受了满京议论,王凝欢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为保全家中脸面,迟早将母女两人送走。
王凝欢看向幽深的牢房过道,抬手摸了下发间那只牡丹花,深吸了一口气就抬脚往里走去。
狱卒将其引至牢中,岑言立身站着,听到响动,转眸见是她却没半分意外,只看着她走到了自己面前。
王凝欢死死盯着他,眼眶蓦地赤红,半晌后才哑声道:“你是褚修然,对吗?”
岑言并没躲避她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
牢房昏暗,只从窄窗中透出一缕光亮。
两人分而对峙。
岑言看向她平坦的腹部,半晌后启唇道:“我们的孩子——”
“不!”王凝欢打断他,声线中浮起恨意道:“在我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起,就服用了落胎药,亲手杀了她。”
岑言怔了瞬,平静的眸光中蓦地涌出翻涌的情绪,慌乱又无措,可对上王凝欢的视线后,又敛回了所有情绪,笃定道:“凝欢,你骗不了我。”
王凝欢动了动唇,狼狈地偏过脑袋:“信不信由你。”
岑言看着她,一时竟也有些不确定,可很快就释然道:“罢了,你留下她才是拖累。王家上下蛇鼠一窝,若孩子还在,怕是容不下你。你孑然一人,往后也能过得安稳些。”
“你如今在这假惺惺充什么好人?!”王凝欢指节泛白,颤抖,再以抑制喉间酸涩和满腔怒意,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岑言?你若有怨有恨,大可冲着我,冲着王家,为什么要害了昭音?”
岑言静静看向她,道:“你怨我?”
“不,我恨你。”她缓缓张口,两行泪珠簌簌滚落,晶莹一点,却灼着双眼。
岑言想伸出指腹擦拭,手刚抬至半空,她却立刻退后一步,面上恨意难以遮掩,他的手悬在了半空,又垂落身边,紧攥住那一片衣袖。
许久后,他道:“我知晓你今日因何来此,叫人端上笔墨吧。”
……
一刻钟后,王凝欢走出了牢房,紧攥着那张纸条,她颤着手,取下发间那枚牡丹,捧在怀里道:“昭音,都是我,是我识人不清,对不起……昭音,都怪我……”
她一边哭一边走,低着脑袋,泪珠淌满了艳红花瓣,步步往宫中而去。
此刻殿中,颜明砚已等候她多时,听见通禀声,下意识抬目看向殿门处,王凝欢已收整好,神色平淡,衣着端整,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崩溃,行礼后就坐在了他对面。
她将纸条放在桌前,道:“不负陛下嘱托。”
颜明砚看到纸条,终于松了口气,刚想伸手去拿,那纸条却被王凝欢按住,她垂目,轻声道:“陛下,这是交易,交易是需要条件来交换的。”
他闻言,收回了手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凝欢掀起眼帘,径直看向他:“我要做皇后。”
此话一出,殿中炉中香雾似都滞了瞬,颜明砚脸上满是意外,也有些恍神,好似想起了什么。
王凝欢知晓自己所言有多荒唐无礼,可行至此步,她不得不,强撑着继续道:“抱歉,我也是走投无路。”
颜明砚颤了下眼睫,将所有情绪敛回,他抬首,扯着唇道:“我明白的。”
*
名单很快被送到刑部,先暗中将其控制住,再慢慢证实真假,想来要不了几月,就能将名单上所有人排查完,处决岑言。
与此同时,王家女为后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人人皆道王家好运气,十几年前遭难,老国公殿前证白,在乱世中保下了王家,如今刚陷入泥潭,竟又出了个皇后,直接将衰落的王家拉了起来,好生在京中扬眉吐气了一把。
因乱臣作祟,新帝被耽搁许久的登基大典终于操办了。
那日正值深秋,好似一刻冷过了一刻,朱红宫墙仍巍峨屹立着,墙内百官齐跪,官袍落地,让人瞧不出原本面容,只能听见整齐又肃穆的恭贺声: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叩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道龙凤袍庄重又肃穆,缓步走到重阶上,齐齐坐在龙凤椅上。
幔幔垂帘,玉坠满珠散。
赵明砚和王皇后端坐高台上,隔着一道绰约垂帘,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眼帘,淡淡道:“平身。”
*
名单清算完,已到了初冬,个个属实,按其罪行大小,皆被压入了大牢,只等着按其罪行论处,唯独岑言,耽搁不了一刻,不过几日就依令招首。
那日正巧落了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
满地薄雪,鲜红血色蜿蜒着淌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