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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停了。
按照约定,那马车果然静守在那地,王琮面上浮起得意的笑,蓄意朝身后掩在暗处的几人扬了扬眉,大摇大摆地往那处走去,轻扣几声,温声道:“夫人,我来了。”
车厢内却没什么动静,沉沉地融在夜幕里,像是死寂的棺材板般静穆。
王琮眉尖皱起来,耳边似乎冒起了身后人低低的嘲笑声,心底一沉,猛地揭开那虚掩着的车帘,目光一扫,果然在内瞧见了个女人身形,唇角勾起笑提高声量道:“夫人,怎地不说话啊,莫不是害羞了?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两人,绝不会传扬出去。”
女人身形轻晃,朝里缩了缩,冒出轻微啜泣声。
身后那些人似是打定了主意,这马车里没人,也不遮掩身形了,哄笑着朝他走近,直接挎上他的脖颈道:“王琮,没人就没人嘛,装什么装,我们又不会笑话你。只是往后啊,可莫要再说什么大话了,说惯了真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王琮却一把将身旁人推开,气不过几步一把拽开帘子,高声道:“你们好生瞧瞧,这里面有没有人!”
暗处,一女子身形轻晃,泣声连连,将藏着的脸庞露到众人面前,捂唇低泣道:“王琮……”
王琮一怔,转首却见到他熟悉的,日日见着的王凝欢,惊道:“怎么是你?”
王凝欢咬唇,委屈淌着泪:“不是你说让我在这等着,到时你和旁人来了,就扮成个有家室的夫人,隔着车帘与你说话,反正旁人也听不出声音。”
其余人实在少见这种强充脸的行为,憋着笑却又笑不出来,又不得不肃起脸,主动宽慰道:“王琮,你何苦呢,唉。”
王琮双颊红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蹦出话道:“你算计我。”
“王琮,你怎能这样与我说话?”王凝欢蹙眉:“分明是你惯常威胁我,从我这处探听京中姑娘家的消息,还是一些……难以启齿的事。”说着,顿了下,跳着指向眼前这几位公子:“对了,他问过你家妹妹,你嫁人三年有余的姐姐,还有你新得那美人娇妾……他满心计算着,想诓出些旁人不知道的事,造些没根由的谣,将人哄骗到手。”
这倒也不是她随意乱说,王琮以往还真觊觎过这些人,只是没在她这撬出些什么。
他们笑不出了,个个沉着脸盯向王琮,吓得他连连挥手:“没有,别听她胡说,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说着,忙扯出腰间香帕:“她胡说的,今日要来见我的夫人,可是京兆尹的夫人,怎么可能是我骗你们。”
王凝欢琮腰间拽出一模一样的香帕,哀哀愁苦道:“王琮,这香帕处处都有,你怎地能乱说呢,唉……那京兆尹的夫人怎可能瞧得上你?难不成真是吃酒将脑袋吃傻了,真在痴人说梦了。”
有人忽地啐他口:“王琮,以往我真是错看了你,竟是心思打到我们家眷上了,还说什么京兆尹夫人,人家嫁的陈大人,你也配浑说这些?人面兽心,满口胡言的混蛋!还亏我真信过你几次!”
他们接二连三地气嚷起来,愤愤推搡着王琮,直到他跌在潮湿地上,沾着泥点踢他几脚才肯罢休,咒骂几声走开了。
王凝欢趴在窗上,垂目静看着他的惨状,带着怜意叹了声:“王琮,往后少喝些酒,莫真将脑袋喝傻了,分不清美梦与事实了。”
王琮神色呆滞地躺在地上,一时恍惚,脑袋凭空生出一阵钝痛,他紧捂着头颅,疼得面目狰狞,许久说不出话来。
远远地,一带着面具的姑娘懒散站着,身后跟着位也带着面具的侍卫,同为青嘴獠牙的模样,站在阴影中遥遥望向那。
没一会,方才混在人群里的公子走到他们面前,俯身赔笑道:“姑娘,事情都办妥了,在他的酒水添了五石散。”
南枝满意地“嗯”了声,将手中钱袋一抛,丢进他怀里道,刻意加粗声线道:“瞧瞧。”
那人将钱袋一扯,瞧见里面黄灿灿的金叶子,紧挤在一块撞出清脆声响,眼睛一亮,忙作揖道:“多谢姑娘,往后有这种事尽管再吩咐我,定给姑娘办得妥妥的。”
南枝僵着扯出笑,这么多金叶子,若交给她,上天入地都能办得妥当。
待到那人走远后,她朝白文勾勾手指,轻声嘀咕了会,白文露在外的眼里透出讶异,犹豫道:“这……”
南枝轻哼一声:“这都办不了的,带你出来有何用,还是跟在陈涿身旁最厉害的侍卫呢,丢人。”
白文被一激,咽下旁的,挺了挺腰身:“夫人放心,保证办得妥当。”说着,很快消失在她面前。
四下无人,南枝伸展起手臂,脚步轻快地走在雨后清爽的秋夜,街道四下空落落地,冷悄悄地,深绿面具贴着瓷白脸庞,一颠一颠晃起,露出点点侧颊。
没走一会,垂下打量水洼的视线里冒出一双黑靴,她停住脚步,下意识抬首望去,见到了张温润又谦和的脸,夜里显出清亮的黑眸正灼灼盯着自己看。
第44章 偶遇(修)一个奇怪公子
月凉似水,街道路旁静悄悄的,将人的心也压得沉甸甸,南枝戴着宽大的青脸面具,两只小兽角横亘在额头上,在雨水溶雾的秋夜里没半分可怖,反倒透着滑稽的俏喜。
她歪着脑袋,圆眸带着打量落在眼前公子的身上,黑眸清亮,面似玉瓷而塑,穿着身清雅的月牙白袍,在清凄月光下定格住。
月影斑驳,长身玉立,落下的眸光直勾勾地盯向她。这一幕带着些奇怪的熟悉感,像是记忆里一碗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味羹汤,醇厚香味染浸了记忆每一处,蓦然重合到了眼前。
可再仔细看,却又是陌生的,她很快敛回视线,踩着石板地上的水洼准备绕开他。
沈言灯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她滑稽面具里露出的眼睛,盯她手背处微突的青筋,缠绵绵地,切切地与记忆重合,道:“柳——”分明是故人重逢,寻觅期盼,可隔了许久,竟生出一种似于近乡情怯的古怪情绪来。
南枝停住脚步,抬眸道:“这位公子,有事吗?”
她的语调轻快,微微上扬,可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却是疏离又礼貌的,往前十几年,从未见过她以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沈言灯心口一闷,终于意识些许不对。
他眉尖轻皱,拦住她的前路,声线浮起些急促:“南枝,我终于寻到你了。”
南枝停住脚步,仰着脑袋望向眼前这奇怪公子:“你是谁?”
沈言灯听着这疑虑的语气,呼吸一滞,心中那下坠的不安感越扩越大,他径直伸手,指尖将将要拽住她垂下的袖口。
远处,办完事的白文疾步而来,带着同样青脸面具,他上前,径直挡在两人中间,目光凌厉地落在沈言灯身上,却是温声对着南枝道:“夫人,夜深了,大人定是着急担忧,属下送您回去。”
南枝想着陈涿的小气性子,还是放弃了去酒肆买些点心果子的念头,“嗯”了声道:“那快回去吧。”
夫人两个字像块刀,凿在沈言灯脸上,立刻现出层层叠叠的错愕和惊惶。
南枝礼貌地朝他笑笑,就和白文一前一后地转身离开了这处,没半分停留,他双腿僵在原地,张着唇发不出声音,方才那侍卫唤的是……夫人?南枝怎可能会嫁人?
小厮从酒肆回来了,手持玉佩,到他身旁禀告道:“公子,玉佩寻回来了。”
沈言灯目光不移,哑声道:“派人去打听打听前面那女子的身份。”
这世上声线相似之人千千万,绝不可能这般巧合,南枝也绝不可能成婚,用这种冷漠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掩饰着那微小慌乱,镇定地继续吩咐道:“盯着方木的人不能缺,她见了什么人都得回来与我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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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就在酒肆附近,王琮被剥得赤条条的,露出臃肿而又肥硕的身躯,食了过多的五石散,面色潮红,双眼迷离,不知是被打还是跌的,身上好些青紫,如同蛆般在地上扭动着,口中不自觉喃喃着疯言疯语。
来往路人被这幕吸引着停下,驻足指点良久,才有人认出这是国公府的小公子,王琮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满脸痴迷,一会道自己飘在云间,是神仙下凡,一会又念起京中貌美姑娘,个个都成了他的**物,真假相混,没人相信,反倒个个鄙夷,啐了口嫌恶地走开。
国公府丢了好大的脸面,忙不迭遣人将他接回来,因着匆忙,只随意披了件小厮衣裳遮住几地,借着担架将人抬到房内,大夫来诊了脉,斟酌再三才道是食了五石散,又因酗酒过度,这才一时精神混乱,口出狂言。
国公夫人一边惊怕,一边让人去薅了王琮院里的丫鬟问话,这才知他早在私底下偷食五石散,只这量不大,加之做得隐秘,这才一直没被人察觉。王夫人气得双颊赤红,可看着榻上的儿子又不自觉淌下泪来,凄凄哭着。
王凝欢进到屋内,瞥了眼王琮,安抚地拉上低声垂泣的王夫人,道:“母亲莫要再哭了,弟弟若瞧见母亲这般,只怕会更难受。”
王夫人道:“我如何能不哭?方才大夫过来说了,琮儿这次食了太多的五石散,神智受损,往后只能依仗着汤药过活了,还有子嗣,也会受影响。我派人禀告给你父亲,如今却还没过来瞧上一眼!我拼着半条命将你们生下来,却都是不争气的!”
王凝欢哀叹了声:“弟弟如今这般,父亲又伤了心,往后连我的婚事也会受影响,但我的将来就罢了,可我心疼母亲,拖着弟弟这累赘往后该如何在府里过活啊。”
王夫人的神情僵住,五官现出悲戚的伤色,哭都哭不出来了。是啊,她娘家不成器,儿子再也争不过那几个狐媚生的庶子了,往后还能靠什么呢。
王凝欢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背,低声道:“我曾听旁人说在江南一带,有些富商膝下只有个女儿,偌大家产没法继承,又不舍落入旁支,只能招个赘,等到这女儿又生了孩子,再将家产传下去,也好过肥水流向外人田。”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眼王夫人的神色,循循善诱道:“母亲,弟弟已经这样了,往后再也争不了爵位了,不如就让我留在府里,招赘,生个儿子冠上王家的姓,也是嫡出嫡子。”
王夫人先是茫然了会,然后忽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眉心一拧,转首落下巴掌,颤着胸口道:“黑心肝的,你竟算计着你亲弟弟的爵位!”
王凝欢被扇得眼睫颤了颤,眼底却是干涩的,脸颊浮起鲜红的巴掌印,她平静地转首,凄凄地叹了声,抹起眼尾的泪花道:“母亲,你怎能这般想我呢?我难道不想嫁到勋贵人家,享清福吗,还不是因着担忧母亲,这才想留下陪母亲一道。”
“如今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再不帮着母亲,为着母亲在这府里周旋,往后还有谁能为母亲考虑?”
王夫人脑袋里的一时冲动也慢慢褪下去了,沉着眸开始理智地考量她的话。王国公唯这一女儿,平日还是偏疼些的,琮儿食了五食散这种禁物,只怕往后再也难得父心,爵位迟早落在那几个贱种身上,若是凝欢能留下,再生个王姓靠山给她……
想透了,她又扯出笑,忧虑道:“可这法子能行吗?”
王凝欢毫无芥蒂的样子,淌着泪笑道:“有母亲在旁为我转圜,还能争不过那几个庶子,再说父亲最是偏疼我,怎会让庶子踩在我头上。”
王夫人叹了声,主动去拍她的手背:“方才是母亲话说重了,幸好你不像你那弟弟一样,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只要你父亲同意,我定好生为你择一赘婿,守着你过稳当日子。”
王凝欢扬起唇角,柔柔地附和着她,温热的肌肤抚过手背,冰凉地触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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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载着丝帛,方木穿着身浅青长袍,发髻简单束起,意气风发地眺望远处,刚到了京城,就令着伙计先将货物搬运到她赁好的破落院子里,院子小得将将能转身,处处结蜘网,可一月十两,小毛病就可忽略不计了。
待院落收拾好了,她结清了工钱,就大咧咧坐在丝帛箱旁喘气,像慈母看游子般满眼柔和地望着这些“金银”。
从江南运来的帛布可与京城的不同,京中兴穿淡色绸衣,这些却都是棉布艳色,但凡打通销路,引得高门贵女偏爱,旁家怎可能短期内引入这些帛布,银钱真就和风一道刮到她钱袋里。
院外,迷茫寻路的南枝总算找到这处了,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张望着。
方木靠在箱笼旁,余光扫过那冒出的圆脑袋,朝她招手道:“就是这,快进来吧。”
南枝扬起笑意,端着木匣小步地跑进去,可看着地上混着蚊虫残骸的脏灰,犹豫着实在坐不下去,索性蹲下将木匣递到她身前道:“你说要做生意,我没什么银钱,这是你之前给我的一百两,就算我出的那份。”
方木笑了笑:“衣裳可都得等你帮我卖出去呢。没有你,京中那些贵女怎可能会穿这些衣料,论起来算是我占了你的便宜。”说着,她垂目看了眼那木匣道:“算了,我去了一趟扬州,林林总总花了不少银两,如今也是有些拮据,这就算作是你添的银两,到时分钱再多予你一份。”
她将木匣接过来,放在身侧,伸了个懒腰道:“真是快要累死我了。紧赶慢赶着从扬州清了好些铺子的帛布,乘船一路才到这,不过幸好,赶在了秋末回来。”
南枝站在一旁,打开箱笼小缝,瞧着叠得整齐的帛布,随口问道:“对了,那些首饰样式你寻到了吗?”
方木起身的动作一僵,半晌才拍起腰上的灰,踌躇道:“寻到是寻到了,只是……”她拧眉,这和柳家沾着关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试探着道:“那是扬州一富商字号下的首饰铺,去年就已卖完了。”
南枝半趴在箱笼上,转眸看她道:“去年?隔了这么久只怕也难以寻到买家了。”
方木“嗯”了声,心不在焉地将箱笼推到一块道:“你最近有没有想起失忆前的事?”
“药我倒是每日都喝,可除了晚上会梦些朦朦胧胧的东西外,什么也想不起来。”
方木沉默着,想起沈言灯悄声问她打听南枝下落的模样,和柳家又称说南枝是亲生女儿,要将人寻回去的古怪态度,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该不该打破南枝如今安稳又平静的日子。
她抿着唇,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道:“这种离魂症迟早是会好的。到时……你想起来,再行决断吧。”
南枝并没在这停留多久,黄昏前就出了院落,那灿灿的,似是染坊混杂红黄紫调染料的晚霞下,陈涿一袭玄袍,静站在巷口,眉眼被日光衬得格外柔和。
她小步跑过去,朝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陈涿将披风递给她道:“云团说你在这,我正巧要回府衙拿些物件,就和你一道回府了。”
他神色自若,想着白文对那沈言灯的描述,不着痕迹地打量向四周,远远地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巷子深处,沈言灯得了禀告,匆匆而来,刚到这就瞧见了一熟悉的背影,她穿着浅粉衣裙,带着精巧又颤动的花簪,微暖光亮照在侧颊上,映出唇角毫不收敛的笑,身形像是兔子蹦跳着往前走着。
是南枝。
他面上的喜色尚未浮全,就见着她快步跑到了一男子身旁,与他耳厮鬓磨,举止亲昵,那男子熟练地为她系着披风,又拉住她的手,缠绵地说着什么。
隔着数丈远,却偏偏每个动作都看得极为清晰,一瞬一瞬地映入脑海中,沈言灯站在阳光下,手脚都凉得透骨,他道:“那是谁家的马车。”
这小厮是刚从京城雇来的,眯眼看了会倒也能辨得,回道:“回公子,那好似是京兆尹陈涿大人,身旁站着的应是他的夫人了,两人前几月刚成亲,感情甚笃,在京中都有所传扬呢。”
沈言灯站在巷口暗处,唇角掀起笑,温和的皮肉却沁着冷意,重复道:“感情甚笃?”
小厮心底一凉,埋首寻觅着措辞,踌躇道:“京中是这般说的,陈夫人似是从江南一带来的孤女,没甚家世却得陛下赐婚,又颇受惇仪殿下喜爱。”
沈言灯不说话了,眼底透着股阴冷,幽幽地盯向他们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