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涿用指尖轻敲了下她手中的热茶道:“喝了。”顿了顿,沿窗看向萎然枯寂的院落,缓缓道:“冬日凄寒,院中栽的木芙蓉过了花期,接下来几日我不需处理政务,应是能清闲些,就在这栽些腊梅可好?待你日日晨起时,都能瞧见。”
南枝怔了瞬,望了眼光秃秃的院子,下意识拒绝道:“不用了。”
她紧捏微烫的瓷杯边沿,遮掩着抿了口。
陈涿的眉眼却是一滞,强行扯起唇角道:“在冬日值花期的种类少,你若不喜腊梅,便寻花匠来好生问问,栽些旁的,待来年春日,再换回来。”
南枝眼神闪躲,小声道:“你喜欢什么就栽什么,不用问我。”说着,声音愈发小:“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陈涿垂目看向她,下颌紧绷,沉了又沉最后只道:“好。”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带上了那道木门。
手心热意氤氲。
南枝这时才敢抬首,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些无措和茫然,孤身站在屋中心,不知该怎么办更不该路在何方。失忆这几月,忘却身份和过往,所经种种宛若一场绮丽又短暂的梦,可梦总有醒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
宫人清扫雪道,露出一条直长的石路。
寒风中,沈父穿着身红官袍,躬身俯首候在殿前,身后沈言灯也垂目等着,直至内里宦官开了门缝,语调尖细道:“沈大人,陛下近日劳累,您进去后快些禀告,莫要扰了陛下歇息。”
沈父忙不迭应下,前倾着腰身,便领着沈言灯入殿。宦官忽地拦道:“大人进去可以,只这位公子未得传唤,需得在殿下候着。”
沈父一惊,他本就对这事没底,被拦下更是慌乱,皱眉看了沈言灯一眼,沈言灯却是满脸镇定,朝他颔首道:“父亲进去便是,一五一十说了,陛下英明神武,定是能明白的。”
无论沈父是否准备好,那道厚重的殿门是关上了。
沈言灯独站在檐下,一簇簇的风撩起竹青衣摆,他面色清雅,似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直到一刻钟后,那殿门又被打开,宦官改换一张笑脸道:“沈公子,陛下唤您进去呢。”
他眉眼间才露出了些许喜色,大步朝内而去。
殿内极静极暖,陛下阖目,怠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木把,而沈父则是满脸惧意,被吓得埋首跪到了地上。
待沈言灯站定后,陛下忽地开口道:“就是你唆使沈侍郎说这些的吧,你可知,污蔑朝中大员是为死罪?”
话音刚落,沈言灯立刻俯身跪下,稳声道:“陛下恕罪,草民父亲所言所情,皆是为陛下江山,帝王威信考虑,并无半分私心。”
皇上掀起眼皮,打量他一眼,兴味道:“陈涿乃是朕的亲侄儿,这些年只为朕所用,从未有过一丝懈怠,你却忽地道他与刺杀朕的歹人有牵扯,实在荒谬。”
沈言灯咬了咬牙,提高声调道:“草民不过来京几日,便知陈大人与东宫来往甚密,那妄图弑君的婢女早有传言与太子有牵扯,又得了扬州柳家的首饰,京中除了陈大人外,有哪家与千里之外的扬州有关系?种种证据,已然确凿,不可不防啊。”
他抬首,露出满面恳切的模样道:“陛下就算下旨杀了草民,草民念着天下百姓,也要进言,陈大人掌权过重,又与东宫来往比密切,不能一味放纵啊!”说着,他埋首,跪在光澄澄的地面上,强行镇定地在心里数数,数到“十”时,上首终于传来了动静。
皇上沉沉地看向他,问道:“你叫何名?”
“草民沈言灯。”
皇上挥手道:“退下吧。”
沈言灯唇角牵出一抹笑,也不问结果,告退后与沈父离了殿内。
待到殿内静后,皇上的脸色才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怀疑着话的真伪,又不自觉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真的,陈涿朝中威望过高,权柄又重,赵临身弱,只怕还没熬到他薨逝就先走了,心中难免会起歹念,两相联合,并非没有可能。
可惇仪的孩子怎可能会对自己动手?
他站起身,焦灼地看向那满桌奏折,好些人和事都是秘密交由督京司处理的。
帝王威严又多疑的心终究埋下了种子。
夜黑前,一道圣旨悄然进了沈家,晋沈言灯为指挥使,暗中查探刺客弑君之事。
他捏着那道明黄圣旨,脸色写满了锋芒毕露的野心,沉沉地看向渐暗的夜幕。
距秋闱不到一年,可至此刻起,寒窗苦读十余年皆不作数,他注定走上一条谗言进谏,党派征伐的官途。
和他所憎恶的父亲一样。
——
“嘶——”南枝一手托着下巴,满脸狰狞地看向被扎成刺猬的左臂,从牙缝里挤出字道:“娄大夫你能不能轻点?”
娄大夫笑呵呵地松开手:“好了,就这般维持一刻钟。就这样坐着别动,要是扎到旁处,引了偏瘫什么的就不好说了。”
南枝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娄大夫疑惑道:“今日怎么没瞧见陈大人,以往他不都是守在夫人身旁的吗?”
南枝眨眨眼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娄大夫瞬间意会:“吵架了?”
南枝想了想,她没和陈涿吵些什么,也没闹黑脸,怎么能算是吵架,于是嘴硬道:“当然没有。”
娄大夫想着陈涿的好胸襟,轻啧了声,不争气地看向南枝道:“这世上像陈大人这般心胸宽阔的人实在少有,你可得好好珍惜。”
南枝听得瞪大了两只眼,什么?陈涿心胸宽阔?这世上就数他最小心眼了,一件事能翻来覆去念上好几遍不罢休,还爱生气爱吃醋,缺点一箩筐……定是他平日的伪装太严实了,才叫旁人误会了实情。
她轻哼一声,不忿道:“他才不心胸宽阔呢,小心眼得很,都靠我平日正直大方,心地善良,不轻易与他计较。”
正说着,娄大夫的面色忽地一变,一边疯狂眨眼一边朝她努嘴,南枝瞬间反应过来,笑意耷拉了下去,怎么这么倒霉,回回说坏话都能被他逮住。
娄大夫看着陈涿,讪笑了声道:“陈大人来了,正巧这针还得有些功夫才能去掉,我出去交代一下药方单子,就不打扰大人了。”
他能寻借口跑了,可南枝满手的针,根本不敢动,只能僵坐在原地。
陈涿似刚从外面离开,靴上残存着些积雪,褪了濡湿的外裳后才走到了南枝身前,先看了眼她身上的银针,眼睫轻颤,叹了声后掀袍坐到她身旁:“去了一趟东宫,太子有些事耽误着,回来迟了。”说着,将裹着油纸的糕点递到她面前道:“若是疼,就用些糕点。”
他顿着又补充道:“我尝了,很甜。”
南枝嗅到糕点甜津津的味道,嘴巴瞬感寂寞,这才掀起眼帘看他道:“娄大夫说我要是乱动的话会偏瘫。”
陈涿打开油纸,将糕点递到她唇边道:“他吓唬你的,施针的手臂别乱动就行。”
南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鼓动着腮帮有些心虚,囫囵咽下找补道:“刚才的话是我胡说的,其实你一点也不小心眼。”
院中风声烈烈,吹动着残败的枯叶杂枝,衬得屋内愈发温暖祥和,两人单独对坐着,烛火摇曳在面上。
陈涿指尖微滞,漆黑眼眸良久地定在她的面上,忽地道:“不,你说的没错。”
“我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你与旁人在一块,更厌恶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沈言灯,厌恶他占满了你的过往,厌恶你口中唤出他的名讳,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让你见到他,为什么他要存在在这世上,为什么不能永远地失忆下去?”
他扯着唇角,眼底翻腾着复杂又难言的情绪,定定看她道:“南枝,我就是小气又吝啬,狭窄又偏执,怎么办?”
南枝愣住了,甚至忘却了臂弯上银灿灿的细针,呆呆地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蓦地,陈涿倾身,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擒住下巴,俯首半咬住她的唇瓣,含着怨意细细啃咬,泛着细密的酥麻痒意,可又觉不满足,熟稔地钻入她的唇间,毫不知足地汲取更多,吞没所有。
两人极熟悉彼此,唇舌间残留着糕点甜意,很快弥漫在纠缠间,渐渐升温交替,染遍每一寸。他喉结滚动着,愈发贪恋地抬高脖颈,侵入更多。
很甜,比他想的还甜。
南枝僵成了一团,眨着眼看他,看向手臂上密集的银针,还是担忧娄大夫的话根本不敢抬手推他,只能任由呼吸紊乱,被噙着高扬起下巴。
朦胧中,她想,自己说得果然没错,陈涿就是小心眼!!!
第56章 分房晋江文学城首发
娄大夫在外徘徊了阵,飘白胡须和银发被冷风吹得凌乱,念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转身回了房内,刚进去,就觉出一阵难言的氛围,陈大人面色稍霁,唇角却不知怎地破了个口,正将汤婆子搁到夫人手里,夫人双颊通红,唇上也是一团艳色,带着恼意躲着他的动作。
他轻咳了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上前快速起了银针,收好又诊脉道:“夫人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只是往后需得注意些,少食辛凉冷物,汤药如常,每十日施针一次便无恙了。”
南枝在心底哼了声,少食辛凉冷物,绝无可能。
陈涿淡淡颔首,示意他退下。
南枝臂弯上有些酸疼,她试探着动了下,疼得难受瞬间放弃,任其放在桌面上。
木架上的铜盆盛着热水,陈涿上前垂首,修长指尖捏着帕子在内反复浸泡后拧干,坐在南枝身前,拉过她的左臂,熟稔地将热帕敷在了上面,冒进肌肤的热意瞬间驱了不少酸麻感。
几缕墨发顺着肩侧滑落,陈涿眉眼清隽,脸颊映着昏黄烛火,似是素面为底,艳梅为饰,莹光烁烁的玉瓷,眸光认真地落在了针眼处,轻执手心,将热帕反复移动。
古人说,灯下看美人。
果然没错。
南枝心底再次洋洋得意起来,她真是聪明,就连失忆都找了个皮囊好看的,瞧着就赏心悦目,她挪开视线,以免再次被蛊惑,凶巴巴道:“今夜你去书房睡!”
陈涿挪帕的动作一滞,抬眸幽幽看她,道:“你要与我分房?”
莫名地,她在这平叙的话听出了几声怨气,衬得她做了欺负人的坏事似的,她挺直腰杆,做出恶霸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惜威慑力不足:“是你先偷亲我的!还、还好意思问我……”
陈涿抿了下被她咬出口的唇,舌尖甜意尚未完全褪去,一直漫到喉间,可这点远远不够,平不了愈发汹涌的燥意,他掩着浮躁,揭开帕子,将其随手放到铜盆里,看她一眼,状似平静道:“这里不比书房,夜中若热,莫要掀被。”
南枝活动着手腕,含糊嗯了声,好似根本没在意他的话。
直到木门被合上,她的眉眼才耷拉下去,唇角没了弧度,托腮出神地盯着虚空。
其实她也不想一个人。
这夜两人实打实分了房。
南枝乱想到了下半夜才堪堪合眼,将满床被褥翻成了一团,自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书房炭盆,厚褥却也都齐全,可开着窗,炭盆未燃,陈涿坐于桌旁,寒风簇簇地吹卷满屋,哗啦掀动着书页,将他的脸色也冻得苍白。
烛火晃得厉害,如婆娑树影横亘在漆面上。
他没半分困意,将桌上密笺处理了后,才起身行至窗前,看着天际隐隐生出的虚白,和满院的沉寂。
——
晌午前,陈涿应着赵临的约,到了京中一不起眼的酒肆。
桌案已摆好了昨日未下完的棋局,赵临体弱,这般冬日即便裹了满身,脸色依旧瞧着不大好,可见着他来,仍兴致勃勃地露出喜色,道:“昨夜孤已琢磨过了,今日这棋局我必胜你。”
陈涿在他身旁坐下,瞧了眼棋局随意屈指落下一白,赵临见着,忙不迭跟着落下,启唇道:“昨日夜里,除了圣旨,父皇身边的人也去了趟沈家,偷偷摸摸的,不知在交代什么鬼祟事呢。”他啧了声:“你想要引蛇出洞,可若不慎,反被这毒蛇咬上一口就麻烦了。照孤说,不如直接寻个由头将人落狱,杀了就是。”
陈涿落子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道:“赵临,杀人解决不了任何事。”
赵临轻嗤了声,带着调笑看他:“孤听说那沈言灯可是和你那夫人有旧情在前,旁的不论,你就不怕她真抛了你,与那沈言灯在一块?”
陈涿眼睫一颤,本选准位子的白子偏移,落到了角落里,赵临一喜,忙不迭按下黑子,一个个捏起被围困的白子,冲他得意笑道:“到时和离书一扔,可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你如今说得好听,事事都想得个万全,人人都想护上几分,颜明砚不让孤杀,又放任沈家攀上父皇……到时独独自己落了孤苦伶仃,可别后悔。”
陈涿抬眸,敛回袖口,冷冷看他。
赵临少见他这般神态,来了兴致,蓄意地添柴加火:“这说得好听些,你们是成了亲,算作夫妻,可追根到底,你那夫人失忆就如醉酒一般,意识不明时做了桩错事,随时都有转圜余地。”
“没有余地。”他忽地道,瞳仁幽深,声线泠泠似是琴上紧弦道:“南枝与我是圣旨赐婚,婚后不到半载,若要和离,需得要陛下应允,沈言灯想污我与柳家勾结,妄图弑君,便不会轻易拆了我与南枝。再且——”他垂睫,又放下枚白子,剔透的乳白瞬间堵住了黑子大半的气,只余颓势:“就算南枝与我是错,行至此步,也只能就此错到底。”
赵临瞧了眼棋局,啧了声没兴致再玩了,将手中棋子一扔:“没意思,再也不与你下棋了。不过,孤只提醒你一句,人心易变,就算是枕边人,也得时刻提防些,难保有朝一日她为旁人,对你下手。”说着,他撑了个懒腰,将手放在炭盆那烘着,垂目道:“冷暖还是握在自己手中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