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托腮呆望了会院子,无趣得都快变成冬日里呼呼大睡的棕熊,可脑袋里冒出的梦只围绕着一个人,她脸颊浮起薄薄的红晕,忙摸了摸双颊,轻呼着喉咙里冒出的热意。
云团到了屋内,看她一眼道:“姑娘,莫要在风口站着了,今日是娄大夫要过来给你施针,说是要在晌午后来的,怎么还没瞧见人呢?”
南枝的脸垮了下来,撇撇嘴猜测道:“兴许是他扎的针太疼,或是回回都故意开些极苦的药方,被救过的病患堵在巷口了。”
正说着,外面人通禀说是娄大夫来了,下一刻他就扶着腰,跛着腿,一瘸一拐地到了屋里,愁苦地叹了声,这几日沈言灯总是派人堵他,强令他说出在陈府看到的一切,可大夫有大夫的底线,怎能屈于富贵威武之下?
于是他特意拐了小路……
“今日见着雪大,我还特意穿了防滑的靴底,谁知那巷口结了一层轻薄的冰,我一时不察踩上了,几乎滑了几丈远。这条小路我也走过不少回,今日怎么这般倒霉。唉。”
南枝心虚地摸摸鼻子,主动将胳膊搁在了桌案上,安慰道:“倒霉多了就习惯了。”
娄大夫噎住,摸着胀痛的臀部,瞪了她一眼,决定在她的药方里再多加些黄莲。
……
没人在旁边,就连装可怜都没意思了。
南枝眉尖深皱着眉,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娄大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低下脑袋,小声道:“前几日沈公子去寻了我一趟,说……这次柳家的事并非他本意,全为形势所迫,他不会柳夫人做什么的。若夫人想去牢中探望,只需报上沈公子的名讳,便不会有人阻拦。若夫人有事想问他,沈家的府门永远为夫人开着。”
说完,娄大夫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在陈大人的府里给陈夫人说另一个男人的好话,这要是被发现了,往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好一会都没听到回应,他抬起头,却见她出神地瞧院里的积雪,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忍不住唤道:“夫人?夫人?”
南枝回过神:“我知道了。”
娄大夫踌躇道:“那夫人就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沈公子的吗?”
南枝眨眨眼,定神看了他许久,满脸怀疑道:“沈言灯是不是给你什么好处了?”
“当然没有!”
娄大夫着急反驳道。
除了推举他那没出息的儿子到宫里做太医外。
“那让我想想。”
南枝拧眉,苦思了许久。据传言,沈言灯似是做官做得不错,在朝中都隐隐压制住了陈涿,可撑着他入朝的是刺杀案,就像棋局上一枚暂当马前卒的棋子,待案子了结,用处耗尽,要么被对方吞吃,要么沦为废子。
她唇瓣翕动着,终究只道:“祝他升官发财……”顿住,胳膊上的银针被拔出,垂目忽而想起幼时沈言灯为她包扎伤口的眉眼,又道:“还有事事平安。”
一刻钟后。
马车上。
“升官发财,事事平安。”沈言灯重复着这八个字,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情话般,眼睫轻垂着,扬起了唇角。
娄大夫苦着脸,眼尾的褶都快叠到了一起:“沈公子放心,南枝姑娘的寒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往后按时施针用药,便也不会再犯。”
沈言灯抬目看他,温和地拍着他的肩道:“多谢娄大夫,不枉我当初派人专门将你接到了京城,果然在这,你的医术才能发挥最大用处。”
娄大夫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唇角。
若不是被花言巧语骗来了京城,他那儿子怎会被京城繁华吸引,削尖脑袋非要到京中做劳什子御医,去吧去吧,等哪天宫斗被毒死就老实了。
他继续道:“娄大夫放心,我会帮令公子疏通宫里关系的,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穿上御医的官袍了。”
娄大夫应了声,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小巷里。
沈言灯在马车敛目半刻,问道:“人都抓到了吗?”
帘外车夫回道:“抓到了。只是消失的时辰太长,老爷恐怕会发现。”
过了好一会,内里传来一声吩咐,马车很快驶离陈府附近,只留下成串的蹄印。
他如今是指挥使,又正得圣心,出入牢狱自是畅通无阻,七拐八弯到了一牢中,探望那以窃物罪名被关在牢中的老仆,此人姓郑,亲厚宽和,在沈父身边陪了多年,又在沈父受仇人报复时挡过一刀,深得其心。虽是奴籍,满府小姐公子却都亲切地唤他一声郑叔。
“郑叔。”沈言灯笑吟吟地走到牢中。
尚还在状况外的郑叔瞧见他,愣了下反应过来道:“公子,怎么是您?那些狱卒说我偷了东西,非要将我抓到这来,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公子,我的脾性您是了解的,怎么可能偷东西?”
他蹲下身,平视着道:“是我让他们将郑叔带来的。放心,只是有些事想问问郑叔。”
郑叔在沈父身边跟了多年,早就练就了警惕又多疑的脾性,听着这话立刻意识到不对,缩着身子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前几日父亲说他此番能升官入京是寻到了门路,为着此事还花费了不少银两,包括柳家送上来的那些‘嫁妆’,便想问问郑叔,父亲是寻的何人?”
郑叔咬牙,语气变得不善起来:“公子今日将我抓到这便是为此事吗?不知老爷知道公子敢这般胡作非为吗?”
沈言灯笑意慢慢敛下去,站起了身,白袍轻晃,整张脸没入了深沉又灰寂的阴影中。
郑叔坐在稻草堆上,瞪着他道:“若公子真想知道,不妨去问老爷,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至多溅了公子满身的血。”
他不恼垂目,慢慢从袖中掏出几张轻薄的纸道:“郑叔不想说也无事。来之前我去了一趟郑叔妇人那,郑叔还不知家里出了事吧,和郑叔这种鞭笞二十,流放边疆的窃物罪可不同。”目光移回手中,轻啧了声道:“这是郑叔女儿的奴契,这是那妇人的。”
“对了,这张是郑叔那儿子的。”他半俯身,看着面色愈发灰白的人,将奴契大咧咧地晃着,笑道:“快要到宫里征奴才的日子了,你说我要不要送他去宫里历练几年,学些伺候人的本事。”
“沈言灯!你!你……”郑叔面白如纸,心肺像是被挤压般喘不上气,哼哧哼哧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在沈家做了这么年忠犬,就是为了不再让自己的孩子卑躬屈膝,为人奴婢,好不容易将一家奴籍赎了出来,却、却……!
以往老爷常说公子善隐忍,心思重,迟早光耀沈家门楣,可他总觉公子是只装狗的疯狼,凡是被盯上,必得被敲筋吸髓,死咬不放,如今终于应验了。
沈言灯挑眉道:“郑叔不说便算了。”
他轻抖了下手中纸,收到袖里,转身就要走,可离开刹那,小腿却被人猛地抱住,似是咬着肉,一字一句说得极艰难:“只要公子放过家中人,奴定知无不言。”
在牢中耽误的时辰不长,只是沈言灯出来后,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知道父亲野心大,却不知大成这般,竟敢暗中襄助旁人谋反,且据郑叔所言,十几年前父亲科举中举时就跟着那人了,一直忠心耿耿,主动在扬州蛰伏多年,银子兵器流水般送过去,才得来一个刑部侍郎的位子,还毫无怨言。
——像条狗一样,扔点奖赏的骨头就卖命地跑。
他扯着唇角冷笑了声,原来在出生前,他就与陈涿站到了对立面。
只是那人走到这步,竟明目张胆地让宫婢在宫宴上试探,陈涿必定起了疑心,万一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死的不止是父亲,还有整个沈家。
他不能死。
必须事事平安地活着。
那死的只能是陈涿了。
他挥挥手,立刻有人附耳上前,终究将那筹谋多日的计划交代下去了。
——
一人在院里待着,南枝总有些心神不宁。
很快,她就将这归咎为娄大夫扎针太疼的后遗症。
晚膳时,白文过来禀告,说是雪路湿滑,马车虽是到了祭拜的地方,烧香焚纸后却忽地发现车辙全坏了,只能暂时寻了个地方歇着,明日定是回不来了,只能争取后日早些。
南枝只随意应了声,满心想着后日的选婿宴。
京中高门贵女选婿,怎么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用这名头,贴上说的是诗会,王国公喜诗,此番专邀满腹经纶,文采斐然的科考学子,其中有京中家世低微的庶子,也有跋涉千里来的学子,也不乏些看热闹的贵公子……
各式各样,后日她一定看花了眼。
南枝偷偷翘起唇角,却见白文还没走,她不解道:“还有事吗?”
白文暗示道:“外面传信的还没走,夫人就没有什么话要传给公子吗?公子若听到了,定是会很高兴的。”
南枝敷衍着:“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第70章 选婿配不上你
泠泠月光下,几十座墓错乱耸立着,散在附近,唯有一墓立在中心,半圆形土堆生出了些杂草,面前只用一简单粗糙的木刻立碑,刻有“陈将军陈远宁之墓”几字。
冬雪飘飘,林子深处却传来几阵古怪的鸟叫声。
惇仪跪坐在墓前,手中捏着澄黄纸钱,垂着目缓缓看那雪粒融在闪烁火光中,脸颊被火光映得有些发烫,却一动也不动。
陈涿站在她身后几步,扫了那木碑几眼,淡淡道:“母亲,该回去了。”
惇仪神色有些呆滞,听着这话打起了几分精神,将纸钱全塞进那火光中,轻声地开了口:“这些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此地只有满眼的墓和他们两人。
陈涿知道她在问自己。
他站在风中,宽大玄袍被吹得鼓起,看向木碑前微弯的脊背,眸光似透过眼前景渐渐飘到了数年前,蒙上一层沉重的光。
身为皇室公主,无论是否得宠,却都受了全天下十几年的供养。乱臣挟权,圣上急症,京中又没了能承位的皇子,必须有人站出来,为赵家的天下拼出一条活路。
——十九年前,惇仪身负圣命,带着陈涿离开被乱臣掌控的京城,在先帝身边侍卫的护送下秘密逃离,要去接应暂到边疆历练的五皇子赵荣。
可叛党紧追不舍,在惇仪接应到赵荣后没多久,便已寻到其踪迹
力量悬殊过大,随行的精兵死伤惨重,倒在了半道上,追兵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几乎快要将护佑他们的杀净。千钧一发时,尚且年幼的陈涿再难跟上他们的脚步,被追兵挟持住,而惇仪只回望了一眼,却拽着赵荣离开了那处。
“以往是怨的。”陈涿长睫轻颤,尾音像风一样落在地上。
惇仪语气里含着哭腔,佝偻的脊背轻轻颤动着:“当时我若是有半点法子,耗去我的命,都不会将你一人至于陷境。”
追兵过多,不能耽搁一刻。
若被抓住,那死的不止她,陈涿、赵荣、为送她出京枉死的精兵、京中等着她去救命的、乱了几年受灾受难的百姓……不计其数。
她必须强忍着,用自己的全部换一个太平。
那时的她不是母亲,也不是惇仪,留不得一丝私心,是必须完成圣命的公主,一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躯壳。
陈涿年幼懵懂,眼睁睁看着母亲回望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离开,徒留自己一人被叛军俘虏,那时他不明白,为何要将他抛弃在原地。
直到长大,才渐渐明白那左右都是死局。
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将累赘的他待在身边,只有几十个精兵,妄图冲破不计其数的追兵,手携皇子,到边疆寻陈将军,走到那步已是艰难之至。
他有时会想,若是南枝也遇到此等陷境,会怎么做?
可想了许久,他只冒出一个念头,若真如此,什么皇子孩子包括他,都不要再顾及,一定要安稳地躲起来,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好的。
陈涿轻声道:“母亲,该放下了。”
惇仪腰身弯得更低了,乌黑发髻中的几丝白发被月光映着,泛着银光,紧捂住唇,难以抑制地冒出了几声呜咽。
他犹豫着走上前,蹲下身,有些无措地看向低泣的惇仪,踌躇半晌才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笨拙地顺着脊背,道:“母亲那时已经做到最好了。我……也放下了。”
惇仪的肩膀被轻扶着,濡湿了衣袖一小块,他轻拍着她的背,看向簌簌落下的雪景,承诺道:“有我在,绝不会再复当年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