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再提陈涿,眸光透着几分怅然看向院中场景,转而道:“以往在扬州时,我就常想若你我有一日成亲了,府中会是何等场景,如今瞧着院里的人,和这每日稀松平常的扫雪,正与我当初所想重合。”
他的眉眼愈发黯淡,被黑氅围着的冷白面上透着几分失落寂寥,仍转首朝南枝撑起一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些往事,一时说得多了,你便当作没听见吧。”
南枝指尖一紧,僵硬地将视线平移到了院子里。
她错了,此刻就应在屋里装睡。
以往在扬州时,怎从未听他说过这些。想着,她在心里轻叹了声,当初婚事定下时,沈父就让他离了趟扬州,一直到她从柳府离开都再没见过,若是当初他留在了扬州,有些事恐怕就会不一样了。不过往事难改,一切都成了定局。
沈言灯仍看向她的侧颊,瞧见她隐隐透出的几分拘谨,轻声道:“追杀你出扬州的那伙人,我已有头绪了。”
南枝没想到他会忽地提起此事,愣了瞬蓦然看他道:“是谁?”
沈言灯看向她满眸惊奇,径直瞧他的神情,笑了笑道:“总归不是我,宽心,我会寻时机替你报仇的。”
南枝仍想继续问下去,有一侍卫匆匆跑到了院里,抬目见到沈言灯,俯身道:“大人,属下有急事要禀告。”说着,为难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南枝。
沈言灯却面不改色道:“说吧。南枝于我而言,不是旁人。”
侍卫只得道:“大人派属下暗中搜查京中,其余几地都基本无恙,如今只剩东街没找过了,那里似有异动。”
南枝怔住,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陈涿藏身的酒肆就在东街,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白文,见他也是一幅没预料的模样,心底一沉,却又不敢妄动,这种事应是秘闻,沈言灯为何让她知晓,莫不是在试探?
沈言灯面上透着无奈,站起身朝她道:“既有要事,那我只能先走了。”
南枝见他径直离开的背影,疑惑道:“你不是要询问那夜的侍卫吗?”
他停住脚步,站在院里转身看她,眸底隐隐透着些寥落,垂目轻声道:“只不过是我想见你编的幌子。”
南枝一僵,眸光移过他的目光,指尖扣着袖口,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沈言灯眸光轻颤,许久后才道:“记得让娄大夫按时过来问诊。”
……
待到人走远了,白文急匆匆上前,皱眉道:“夫人,这沈言灯定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才派人暗中巡查京城,东街大多是酒肆客栈,若要一间间排查需不少时辰,要不要属下提前告诉大人?”
南枝眉心紧拧,按她对沈言灯的了解,这侍卫忽地闯入将差事大咧咧地说出来,绝不像他的一贯作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若此刻派人通知,定会沿着踪迹查找。
她腾地站起身道:“不,别派人去陈涿那。立刻让人备马车,再知会昭音和凝欢一声,说我心中悲痛难解,要约她们一道去西街茶肆说话。”说着,将丫鬟递上的大氅穿上,随意一系就大步往外走。
刚到府门前,马车就已备好了。
她敛着衣袍,快速踩着脚凳坐稳在车厢里。仆役正收着外面的脚凳,雪地路滑,许是踩到了什么冻霜,扑腾一声摔倒了地上,下意识捂腰哀叹了声道:“嘶,好疼——”
陷入焦灼的南枝听到这声响忽地一滞,脑袋紧绷着的细弦骤然松开,晃出一阵泠泠音,她的指尖紧攥住座位边沿,眼睫抬起,眸光忽地现出一阵清亮的光彩。
——不对,她不能去西街。
今日她就一直在想陈涿为何非要露出破绽,连那几个侍卫的口供都没准备好,如今竟恍然想通了,他是故意要留下一些破绽,好让想找他的人捉摸不透,就像她孩童时玩的你躲我寻的游戏般,藏得太严实就没意思了,只有露出一点点破绽,就像是驴子面前吊的萝卜勾着人一直往前。
他在声东击西。
吸引抑或分散一些人的注意。
那仆役被搀扶起来了,外面呼痛的声音渐渐停住。
马车准备要走了。
她摸摸下巴,强忍在心里好好夸耀一番的冲动,掀起车帘,垂目低声对着白文道:“不去西街,去东街,立刻拦住去告诉昭音和凝欢的人,去东街。”
白文不明所以,急声道:“这会不会太明显了,要是被沈言灯发现了怎么办?”
南枝思索半刻,随即笃定道:“放心,我了解沈言灯,地点就定在那酒肆,他见我敢直接到了那处,便率先排除那地,等他反应过来,要搜查那酒肆时,陈涿见着四周动静,早早就能脱身。这是目前最快能通知他的办法。”
白文沉吟半刻,当即点头称是。
第75章 隔壁珠玉在前
枝头积雪被日头融得淋淋滴落,溅得檐角一片水洼。临窗桌前,店小二正摆着些甜津津的糕点,昭音和凝欢坐在一侧,可兴致都不大高,听着下人禀告就急匆匆从府里出来了,反倒比南枝来得还早些。
昭音心事重重,垂目沉思着看向桌案。
王凝欢轻叹了声,提醒道:“这次陈大人怕是凶多吉少,至今也没个准确消息,估摸南枝受了不少打击,郁郁难解,这才来寻我们说话,待会可千万注意点,好生开解她。”
昭音轻“嗯”了声,打起了些精气神道:“表兄自幼早慧,做事总有自己的章法,绝不会因着这种小事丧命的。”
两人说着,南枝推门而入,径直走到窗前坐下,一言不发就先探眸朝窗外看了眼,只见以这酒肆为中心,瞬间涌了好些人,看似是寻常客人,可各个身形矫健,目光在四周来回打转,行踪古怪。
王凝欢见她的反常举动,心中忧思更甚,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南枝,你在看什么?”
南枝蓦然回过神道:“没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端着茶水,抿了口一边打量着窗外动静,一边道:“只是觉得这里酒肆虽又小又旧,还居于僻静地方,可周遭行人倒是颇多,瞧着生意不错,这才多看了两眼。”
不得不说,陈涿这酒肆选得倒还不错,周围数家店的装点都没什么区别,往里一走,稍不留意,去的是哪家都能瞧错。想着,她不自觉抬眸,朝隔壁看了眼,咬着牙一遍遍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勉强压下直接去揍扁他的冲动。
王凝欢却觉她在强忍悲伤,犹豫着道:“南枝,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若觉心中不畅,大可与我们说说,莫要憋在心里。”
南枝眨眨眼道:“我早就放下了,已经在考虑改嫁了。”
对面两人都呆住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忽地,隔壁冒出一阵杯盏落地声,有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墙根。
南枝眉梢一扬,眼睛蹭地一亮,这是能听到?
她摸摸下巴,心中瞬生一奸计,啧了声,故意抬高声量道:“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跑。我难道还要等他起死回生吗?总要早做打算。不过目前这改嫁的确有些急了……听说前朝有个家财万贯的贵妇人在后宅豢养男宠,倒颇值得学习,我享受几年再说。”
她说得肆无忌惮,分外猖獗,反正陈涿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想说什么全由她这张嘴,听吧听吧,最好把他气傻。
对面的两人吓得脸色煞白,以为她受什么刺激了。
昭音起身探手贴到了她的额头,惊慌道:“完了,没起烧,是真傻了。”
南枝小哼了声,将她的手拍开:“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变傻。”
王凝欢越发紧张地与昭音商议道:“不如等会给她寻个大夫瞧瞧吧,这种病症千万不能拖,到时后悔想挽救都没机会了。”
昭音赞同点头。
南枝看着她们,深深地叹了口气,惋惜道:“真是慧眼不识珠。我不过是心胸豁达,遇事乐观了些,竟被你们这般误会。”
两人狐疑盯了她半晌,这才暂时歇了去寻大夫的脚步。
附近酒肆环绕的侍卫渐渐多了,南枝又望了一眼,倒也略微有了成算。
她眉眼彻底舒展开,放下心问道:“那日选婿宴上我匆匆离开,倒不知你最后定的是何人?是那位卫家公子吗?”
王凝欢眸光轻闪,掩饰着垂目道:“原本是他。可惜前几日他纵马时不慎将腿摔断了,如今还躺在府里不能动弹呢,别说嫁娶了,往后还不知能不能站起来呢,反正两家都没彻底定下婚约,父亲就帮我换了人选,就是那位颇有才学的岑公子。”
南枝隐隐有点印象,似是个有些文弱的书生,谦和有礼,若有才学,能在来年科考中举倒也不错,她刚想开口继续问下去,忽地有人推开了门,一阵冷冽的过堂风吹了进来。
三人下意识转首看去,就见左右两个侍卫推开房门,沈言灯一袭束袖锦袍站在中心,眸光阴冷,淡淡朝着里面张望了圈,这屋内唯有桌椅,暂歇的小塌,便只余一些摆设,一目了然,没什么藏人的可能,他的视线落到了南枝身上,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轻浅笑意,温声道:“这几日京中藏匿了一贼人,如今只剩东街没查验过了,居然有碰到了南枝。”
南枝歪着脑袋,径直看了他一眼,倒比料想得早了许多。
算着时辰,隔壁应是反应过来了。
沈言灯说完后,便退了出去,目光放在与其相邻的两间上。
其中一间没燃灯,空旷无人,另一间绰约闪动着人影,他递给侍卫一个眼神,分成两路,自己则去了有人影晃动的那一间,刚推开房门,就见一扇挡住屋内景象的虚白屏风,映出靠在桌旁饮酒的男子身影。
没盲目进去,而是抽出了身旁侍卫腰间的弯刀,径直劈向那屏风,整面绣有花鸟图的白面被劈成了两半,晃荡着砰地倒在了地上。
沈言灯对上那人视线,却是一愣道:“太子?”
赵临坐直腰身,笑了声道:“这么?见到孤有点失望?”
沈言灯反应过来,俯身行了一礼道:“臣不敢。”
京中人人皆知,陈涿是太子党,且与东宫关系密切,幸而当今陛下唯余一子,与往后新帝相交便也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可如今陈涿出事,东宫却没半分急着寻人的迹象。
他禀告道:“这几日京中出现一贼人,到多地打家劫舍,却难寻其踪。臣派人寻觅京城,只剩下东街这几家酒肆客栈没找过了,没曾想叨扰了殿下。”说着,他抬目落到了桌面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面露疑惑道:“只是不知,殿下在这宴请什么宾客,茶温尚存,臣来时竟也瞧见有人出来。”
赵临理直气壮道:“怎么?孤就不能一人喝两杯茶了?”
沈言灯忙道:“臣并非此意。”
赵临冷哼了声道:“陈涿失踪多日,孤心中顾念,只得到他以往常来的地方缓解心中忧愁,好不容易寻到了几分清净,却还要被你所扰。”念了会,隐约找到些陈涿训他的滋味,忽觉不过瘾,抿了口继续道:“办差便办差,还将这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待会掌柜来了孤还得赔他银两,这便罢了,怎能在百姓居所闹事。”
话音没落,外面忽地响起一阵高昂的马蹄声,连带着木车轮骨碌碌地驶过石板路的声响。
沈言灯眉尖一皱,几步上前从窗户中望了眼,就见一车夫驾着马车快速行进,惊得周旁行人连连退让,他咬咬牙,意识到是这太子蓄意将他拖延在这,那陈涿估摸就在那马车上,匆匆转身道:“臣有公务在身,先行退下,日后再向太子赔罪。”说着,带着那些侍卫急匆匆地离开了。
很快,街巷几人纵马,快速去追那行迹可疑的马车,又惊起了一阵惊呼。
待他们走远,四处总算恢复了一片静谧。
赵临看向一片狼藉的屋子,轻“啧”了声,晃着宽大袖口,踩过那倒地的屏风,将那木门紧闭上。
布帘遮掩的角落处缓缓走出一人。
赵临坐回窗前,给茶盏递到他面前:“这沈言灯还真是难缠,孤瞧他没确认你的生死是不会罢休的,父皇选他倒还真是选对了。”
陈涿没答,眸光定定看向隔着一道墙的对面。
隐约间,听到一阵轻快脚步和女儿家说话的声音,而后瞬间安静下来。
她们走了。
赵临自顾自地道:“今日察觉到不对劲,往后只怕更认定你没出事,纠缠得更紧。你说他是怎么会寻到这来的呢,你提前派人放消息给他了吗?”
陈涿收回视线,唇角轻翘了瞬道:“他们越在意我的生死,将注意全放在这上,于我越是好事。有人明白我的目的,特意他带过来了。”
“谁啊谁啊?”赵临睁大眼睛,求知欲颇强地探着脑袋问道:“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陈涿抬睫看他一眼,却只笑笑,伸手喝了口茶水。
赵临顺着他的视线转眸看了眼隔壁,呆了下瞬又咬紧后槽牙。原以为是谁呢,不就是南枝嘛,有何神秘的。是是,你们夫妻同心,能明白彼此,有何好炫耀的。
他撇撇嘴,看不惯陈涿一幅春风得意的模样,蓄意刻薄道:“对了,方才南枝不是说豢养男宠吗,东宫最近倒是收了许多书生拜帖,其中不少生得眉清目秀,脾性温和体贴的,孤可好心帮她牵线搭桥,若要改嫁,京中也有不少好儿郎,柔容公主家的颜明砚好似一直对她贼心不死,还有那沈言灯,据说两人是青梅竹马……”
陈涿动作一滞,笑意微敛,淡淡道:“珠玉在前,怎可能再看上旁的瓦石?”
赵临“切”了声,对他这大言不惭的口吻颇为鄙夷:“孤好心提醒你,你这次假死脱身,可未曾提前告诉南枝,等到时你回去了,谁是珠玉谁是瓦石可就说不准了。”
陈涿眸光微沉,视线转而落到窗边,正巧见到日光下,三人一道走出了酒肆,南枝一边挽一个,手中还拎着一糕点,正与来接人的颜明砚说着话,似说到了什么伤心事,假模假式地捏着帕子擦起眼角。
赵临看热闹不嫌事大,感叹道:“夫君意外早逝,新人温情安慰,阴差阳错,姻缘巧合,促成一段佳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