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了声,惋惜道:“自是昨夜侍卫在山崖下寻到的,都快被饿狼咬干净了,若非侍卫出现及时,恐只能寻到些骨头,全尸都难留。”
南枝径直看向他,看他面上流露出的同情,若非自己知晓陈涿没死,恐怕也会被就此蒙骗过去。她垂目,乌黑瞳仁闪过几分沉思,顿了许久才张口道:“这世上与陈涿身形相似之人千千万,既是被咬得面目全非,又怎能确定是他。还有,我不相信,陈涿会死于一小小坠崖。”说着,她抬首,不着痕迹地松开大腿下狠劲拧动的指尖,眼圈已然通红,眸光透着几分悲戚。
沈言灯伸手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花道:“我知你不愿接受这一切,可尸首已然寻到,若是不信,你帮我上前好生瞧瞧是不是他。”
南枝深吸一口气,目光转而落在那棺椁上,犹豫着缓缓往前走了两步,走进漫天雪中,指尖颤动着按住那棺椁木盖缝隙上,沉木浸着雪粒,又湿又冷,冻得她指尖肿麻,僵直着许久动弹不了。
棺椁盖的缝隙缓缓变大,光亮透了进去,隐约露出血肉模糊、被雪浸得发白的皮肉,一股刺鼻又腥臭的血味传来,飘散在这清凉的冬日里,沈言灯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的神情变化,张口道:“南枝,是他吗?”
南枝的眸光始终不敢往下移,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再也忍不住转首捂住胸口,被那股难闻的血味刺激得一阵反胃,弯着腰许久缓不过劲,沈言灯忙将手中伞扔下,上前扶住她,用手轻拍着她的脊背。
她想着余光瞥见的那点,脸色煞白,幸而还没来得及用早膳,这才什么都没吐出来,可脚步虚浮,头晕目眩,愈发没力气,只得被沈言灯搀扶着一步步往府内走。
府前那几个护院仍尽职地守着府门,受着惇仪殿下的令绝不让那棺椁进到府里,见到脸色虚弱的南枝走到府前时,面面相觑了瞬却还是让开了道,任由两人进去。
沈言灯一直带着南枝进到了竹影院,让她靠在椅上,喝了几口温茶才勉强顺过劲。
他自责道:“我忘了那尸首都被这连日的雪泡得发白了,不应让你去辨认的,总归尸首已经寻到,陛下旨意已下,一切尘埃落定,更改不了了。”
南枝胸口起伏逐渐平稳,手心捧着那茶盏,忽地抬眸看他,强调道:“我并未看清那尸首,还不确定是谁。”
沈言灯看着她执拗的模样,轻轻叹了声,俯身两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直视着她道:“你不接受也没事,只是如今陛下不会轻易放过陈府,就连那惇仪殿下都危在旦夕,南枝,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你周全,还有柳伯母,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不会让你置于险境。”
南枝的脊背靠在椅上,看他苦口婆心相劝的神情,眉尖忽地一皱道:“惇仪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两人自幼一道长大,感情甚笃,怎可能对她动手?那些所谓的谋逆弑君之罪,又没有十足十的证据,诸多疑点尚在,怎可能牵连到母亲身上?”
沈言灯眸光里透着些怜惜,带着些无奈地笑了声道:“陛下要杀谁,给谁定罪,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那些兄妹情分,深厚感情,在皇位龙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一点浮尘而已。”说着,他垂目,一点点凑近南枝耳边,轻声道:“南枝,我知晓你如今觉得是我害得陈涿至此,可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做。今晨我只将寻到陈涿尸首的消息禀告到御前,可陛下沉默许久,面色复杂,再张口时居然要我将陈府的所有人都处理了,尤其是惇仪公主。在棺椁下葬后,立刻派人堵住惇仪公主的嘴,让她来不及说话就下到黄泉地府。”
南枝瞳孔紧缩,捏着杯盏的手背泛起青筋。
从她到陈府时,就觉陛下和母亲间关系复杂,似存着什么隔阂,可每每陛下派人到府中时,必要问候一番母亲,听着便觉情真意切,兄妹情深,可这真情下竟藏着的是刀剑。
沈言灯贴近她的耳畔,继续道:“最多七日,陛下只给我七日。南枝,并非我想强求你与我走,而是时局所迫,你若强留在这,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成为刀下的冤死鬼。可我绝不会看你沦落至此,南枝,只要你写下和离书,再承认陈涿那些罪名与你没有分毫关系,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着,眼前像是浮起了日思夜想许久的场景,眸关愈发柔和,伸手要抱住她:“到时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你我依然还能成亲,在这脏污的京城里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南枝却猛地将他推开,那手中的瓷盏摔了下去,落了满地瓷渣。
她张着唇,看他的眸光复杂,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道:“沈言灯,往事已过,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沈言灯踉跄着退后,站定看她,面上笑意不减道:“还有七日,南枝,不急。我会一直等你的,等到你回心转意的时候。”
……
待到院中沉寂,南枝坐在椅上许久,外面那些丫鬟见着府中变故,也不敢贸然上前清扫,她就垂目,出神地看那满地碎瓷各异的形状,有细碎的米粒,也有棱状雪花……
早知昨日直接冲到隔壁揍他一顿,往鼻梁和眼睛上打,让他鼻青眼肿,没脸见人,总比在她一人在这受气强。
没一会,白文赶回来了,人还没到,声音就传了出来道:“夫人,打听出来了!”说着,他匆匆走进,俯身道:“高大人说旨意出来后,陛下就谁也不见,而刑部那些卷宗全转而交给了沈言灯,他也插手不了,如今只能静观时局变化,大人又是如何打算了。”
南枝抬首道:“门外那棺椁呢?”
白文道:“惇仪殿下下了令,绝不允那棺椁进府,只得暂时停在了府门那处,不过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迟早会被搬进来。”说着,他犹疑着张口,小声道:“属下觉得那尸首来得蹊跷,说不定是大人故意为之。”
南枝看他一眼,扯唇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意道:“什么大人?有这个人吗?”
白文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底一凉,默默为他家大人哀叹一声,自求多福吧,他可没胆量在这关头乱说话。
他果断道:“属下说错了,根本就没这个人。”
南枝冷哼一声,站起身泄愤似地将地上碎瓷踩得嘎吱作响。
第78章 毒酒陈远宁没死
堂内,颜驸马坐在上首,眉眼间掺着温润笑意,望向侧旁椅上的人,不解道:“沈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沈言灯靴面沾雪,匆匆而来自是没功夫在这插杆打诨,直接道:“自是来这感激驸马这些年对家父的关切,若非驸马提携相助,只怕家父仍在扬州城内做一无名小卒,而我也难以做这指挥使。”
颜屺笑意定在了脸上,他抬目看了门口小厮,小厮瞬间会意,退出去将木门紧闭上,只余他们两人在这说话。
“今日我来此倒没有什么要事,毕竟圣旨已下,宫宴刺杀的罪名全定在了陈涿头上,驸马早已全身而退。”
颜屺眸光闪烁,面上笑容彻底沉没。
沈言灯似是恍然未觉,继续张口道:“陛下将此差事教予我,如今关头我便也不愿节外生枝,更遑论驸马还对我沈家有提携之恩,只要这桩案子结了,好让陛下也能安心,一切都好说。”
三言两句间,颜屺忽地明白了他的目的,笑赞道:“这陈涿已死,圣旨已下,那我就在这提前恭喜沈大人荣获圣心,官途光明。”
沈言灯冷笑了声道:“驸马不必在这与我弯弯绕绕,陈涿到底死没死你我心中都清楚,如今他下落不明,不知其目的为何,可若有朝一日他安然回来了,局势改变便只是一瞬的事,只有陈涿真的死了,一切才能照你我心中所想。”
颜屺眉尖轻挑,点破道:“你想要我帮你杀了他?”
“不是帮我,是帮驸马自己。”
屋内静了会,两人心思各异,却都没有直接言明,只在心中拨弄起各自算盘,许久后颜驸马将手搭在椅把上站起了身,左肩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道:“沈大人既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了,我便也不好再推辞,自会尽力相助。”
……
沈言灯来去匆匆,趁着夜色深重,很快淹没在雪幕中,颜屺站在院中,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含着笑慢慢悠悠地道:“痴心妄想的疯狗。”说着,转身准备回去,可守门小厮却忽地跑了进来,将手中信笺奉上道:“驸马,门外有一书生说要见您,还说您看了此物定会明白。”
颜屺对着下人和外人都是一幅温和谦逊的好面孔,可经着沈言灯这一遭,眉尖隐隐生出了烦躁,快速将信笺拆开,却见上面只寥寥写了五个字。
——陈远宁没死。
瞬间,他瞳孔紧缩。
——
黄帐中,龙床上。
“敌军来了……拿、拿剑,拿刀!废物,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废物,吞吃军饷的废物!朕是皇帝,事货真价实的皇帝!圣人!谁人敢拦!”
陛下满额是汗,指尖将龙绣被拽得粘皱,蓦然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龙帐脚踏下守夜的跪地太监被惊醒,忙直起腰身,出声道:“陛下,奴才在这守着,您是又梦魇了吗?奴才伺候您用水?”
陛下一把扯开了黄帐:“给朕滚过来!”
太监吓得爬起来,俯腰赔笑到了跟前。
陛下攥住他的手臂,咬着牙问道:“棺椁送到陈家了吗?”
太监犹豫了瞬,只能道:“奴才听说沈大人只送到了陈家门口,可惇仪公主似乎是不相信那尸首是陈涿,下令不让棺椁入府,最后两方僵持着,就摆在府门口。”
“废物!”陛下骂道:“朕给了他这么多的人,竟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罢了!”他像是咬着肉般艰难说道:“提心吊胆忍了这么多年,朕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等到陈涿死了,等到快要稳坐帝位的时候,绝不能轻易放过!去告诉沈言灯,明日就将那棺椁下葬,还有惇仪,她必须死!”
他说着,又自我怀疑地否定道:“不!此事要做得稳妥辛秘,不要沈言灯了!你去,你明日一早就去陈家,堵住惇仪的嘴,直接灌上一杯毒酒!”
太监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埋首应声退下。
偌大寝殿空空荡荡,他倒在龙床上,眼底透出些残忍的痛惜,轻声道:“涿儿,你可千万别怪朕,要怪,就怪你母亲,这么些年还是不肯低头,像是梁上剑般折磨得朕难以安宁。”
“朕只能,杀了她。”
一个宁静又寻常的雪夜过去。
京城什么也没变,唯有宦官趁着晨色尚早,带着侍卫进了陈家府门。
府中上下透着一阵冷冽晨雾,丫鬟如常清扫着院落,见着阵势颇大的宦官进门俯身唤着“公公安好”,那阵声响一直从竹影院往主院走,惊得整夜难眠的南枝从榻上坐起了身,茫然问道:“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云团答道:“好像是宫里来了人,一直往惇仪殿下的院子去。”
南枝呆了瞬,蓦然响起昨日沈言灯说的那些话,胸口惴惴不安,顿时掀开被褥唤道:“云团,快帮我洗漱,我要去母亲那儿!”
每一瞬都像是被拉长了般。
心跳声声震在耳畔。
南枝刚换好衣裳,准备将满头散发盘了起来,有人跌跌撞撞进了房门,凄声喊道:“快救救殿下!陛下、陛下给她赐了毒酒!”
她转首,却见是惊慌失措的怀絮,唇瓣哆嗦着,全身都在发抖。
南枝手中木梳摔在地上,脸色煞白,颤着手抓住了桌角的小匕首,慌乱起身一股脑就往主院跑。
为了避人耳目,丫鬟婆子都被寻借口调出去了,主院附近没人,唯有两个侍卫守在院门旁。
屋内惇仪衣着端庄,神色平静,坐在上首垂目看那宦官道:“本宫是先帝膝下的惇仪公主,当年身携圣命,协助平定了乱党,他无凭无据,就想用一杯毒酒将我打发了,当真不怕天下人诟病吗?”
宦官轻蔑看她,笑了笑道:“惇仪公主呐,这陛下想杀谁,怎么杀,不过一句话的话,哪里是你能置喙的?咱家已是足够好心了,没真照圣言将你的嘴堵起来,你就也安分些将毒酒喝了,莫要逼咱家将侍卫唤进来强灌。”
惇仪垂目冷笑了声,少有地不顾形象骂了句道:“他算什么狗皇帝。”
宦官神色一变,呸了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家便也不与你客气了!”说着,直接拿起那酒盏,意欲上前强灌。
忽地,院外响起一阵嘈杂。
他皱眉,转首就见侍卫匆匆而来,俯身禀告道:“公公,院外的陈夫人硬是要进来,说昨日受了沈大人的嘱托,万分紧急,有事要问这惇仪公主。”
这沈言灯如今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隐隐快超过了当年刚入朝的陈涿,往后不可限量,他的面子左右是得给三分的,往后遇到什么事也能留自己一线。
他沉吟半刻道:“先将人放进来。”
惇仪腾地站起身,总算冒出了些慌乱道:“将她放进来作何!”
宦官看她一眼,没理。
南枝一跑进来,就瞥见了木桌上那盏鎏金酒壶,她全身紧绷着,面上不敢泄气分毫,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道:“公公,昨日沈大人私下特意交代了我,说让我想法子问问惇仪殿下,陈涿为何要叛君犯上,我这还没寻到时机,只怕待会也不好交差。”说着,她上前,将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了宦官手里,赔笑道:“就说几句话,保证不耽误事。”
宦官掂掂分量,尚算满意,从鼻子里“嗯”了声:“去说吧。”
她这才挪着脚步往前走,抬首看向惇仪殿下,抬高声量道:“母亲,如今陈涿已死,你、你有什么话如实招供吧!陛下宽厚,是会放过你的。”说着,背对着宦官,用袖口遮掩着,将冰冷的匕首递到了惇仪手心。
惇仪紧握住匕首,却面露疑惑。
宦官在身后搭腔道:“都要死了,也就别耽误咱家的功夫了,要说的快些说吧,还得回去早些和陛下复命呢。”
南枝咬咬牙,朝惇仪眯了眯眼,转而骂道:“你这妇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都沦落到了这地步,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好让我在沈大人面前记上一功,你就当临死前做了一桩好事不成吗?”
惇仪犹疑地顺着她话道:“你竟想用我的命邀功,我……我凭何告诉你?”
南枝气得转身径直拿起那酒樽,倒进酒杯里又上前想要灌到惇仪口中。
宦官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种婆媳反目的戏码,没半分阻拦的意思。
可两个女人争夺间,那酒盏里的酒撒空了,
南枝骂了声,转身又到了那酒樽旁,赔笑道:“实是抱歉,我真没想到她都要死了,竟都不愿柳给我一条活路,公公若不嫌弃,我可帮公公灌酒,也好泄泄心头恨。我这手上还有一镯子。”说着,她走到宦官身旁,在袖口缓缓找寻着什么。
宦官仰着下巴,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妇人就是记仇,到了生死关头还要闹这一出,若不是咱家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