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在顷刻间戛然而止。
小太监蜷缩着跪在房内,一截风吹一截暖香,实木门槛硌在腿中间,他一动不动,方才一喊早将力气耗完了。
很快响起了两道匆匆脚步声。
上首声线急促道:“连丢三城?”
小太监往下埋低了点身子,颤声道:“傍晚时,边关快马加鞭传来了急报,陛下看完后一时气急,胸口疼闷,让人先唤了太医瞧瞧。奴才家中临近边关,担心得紧,便主动揽了收拾茶水的活,然后大着胆子,趁此机会偷偷、偷偷地看了眼,这才知道原委。陛下身子稍好点,就让唤几位大人入宫,奴才心中像火燎似的难受,就先来给大人报信了,大人您一定要想想法子,救救他们啊!”
夜色幽幽,正是守岁嬉戏的好时候。
宅院附近不知谁家在放烟火鞭炮。
一阵阵鞭炮震响声,和簇簇飞涌上夜幕的绚烂烟花。
陈涿手腕处青筋暴起,突起浅青纹路,他沉沉看向院中,最坏结果终是没躲过。
南枝让人将小太监扶起来,又令着给他倒了杯热茶。
小太监捧着瓷盏,打颤的手脚这才稳当些。
她想了想,问道:“公公,即是打起了仗,又连丢了三座城池,这边关驻守的将士难不成就真被追着打吗?是不是死伤了许多人?”
小太监抹了把脸,哀声道:“也就是这几日才打起来的,信上说边关驻守的将士没什么准备,士气松散,好似还死了几个统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几日又正巧过新年,估摸是特意挑的这时候。”
南枝皱起眉:“边关这么多年一直没出事,那些匈奴怎地就算准这样的关键时候?”
小太监没敢应声,动了下唇瓣就耷拉下脑袋。
陈涿转过身,一时心中沉郁,和南枝对视着勉强露出一抹安抚的笑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只是今夜得入宫,不能陪你一道守岁了。”
南枝点着头道:“早点回来。”
小太监也站起身:“陈大人,宫里这时应是还等着您呢,快走吧。”
两人前后脚离开了这处。
房门大开,南枝的脸被烟火映出光彩,眸光却蒙起了翳色,旁人也许不明,可这几日陈涿心不在焉,对颜明砚倾囊相授,种种异样,她都看在眼里,恐是早对今日之事有了几分料想。太子早逝,陛下身份存异,单是此事朝中就一团浑水,更别提抽出余力平定边关。
若就此下去……她不知道,大厦将倾,焉有完卵?
她垂睫,轻轻上前将那房门关上了。
木门发出连绵的吱呀声,一点点隔绝起外面被彩光映得绚烂的雪景。
这夜,木门一直没再响动。
南枝蜷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不安稳,一连串的噩梦就没停过。
晨起时她是被惊醒的。
云团直接将她从榻上拽了起来,急得生生将人晃醒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榻旁见着没人,揉着眼睛道:“什么时辰了?”
云团却道:“公主、公主她一早出了府门,孤身到了皇城处,然后竟敲了有一刻钟的登闻鼓,待到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就说什么当今陛下并非陛下,而是有人冒名顶替,这才酿成了内忧外患的局面,公主说这些都是她造成的,她要自请其罪!”
南枝心神一震,眸光颤动半晌,指尖不自觉掐动着手中被褥。
这边关连丢三城的事根本瞒不住,昨夜京中也有不少为了守岁,彻夜不眠的百姓,稍稍一传就全都知晓了。而今殿下将此事说出,不说陛下所为会引起什么,只怕就连殿下自身也难平民愤。
*
只一夜之隔,满城喜庆的京城徒留下恐慌和惊惶,没人记得年节时的习俗了,要么出来探听消息,要么缩在家中收拾行囊,准备随时踏上流亡之路。
连丢三城,意外着什么?
——意味着边关将士毫无还手之力,几乎是被敌方按在地上打,只有逃命的份。自开朝先祖以来,饶是京中生出何等乱事,也没有过此等几日内连丢三城的憋闷情形。如今便这般,往后安能有稳当日子。
一时间,群情激奋。
尤其是惇仪将事情全盘托出,完全踩中了所有人心底那份愤懑。
新岁伊始,漫天雪粒簌簌飘落,幽然飘在半空中,溶湿成一点水意,
南枝从马车下来时,就见着站在巍峨皇城前的惇仪,她穿着身宝蓝宫装,那股沉在心底的沉静此刻化作了把肃肃泛光的冷剑,突兀地横亘出来。那牛皮鼓面被敲得震震作响,百姓始终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围在四周,窃窃私语着。
南枝撑着伞,快步走到惇仪身旁,却一时茫然,不知该劝该默,半晌才动了唇道:“母亲,风雪过大,您歇歇吧。”
惇仪抬眸望了那宫墙,指骨不甘地泛起了白。
就在此地陷入长久的静默时,宫门开了。
昨夜宫中匆匆唤了众臣来,且都是重臣要臣,全都熬了一宿,想尽应对之策,大致分成了求和、应敌两派,两边都揣了满腹道理,直至天光大亮也争出个结果,正处于最疲乏困倦之时,忽闻宫门处的鼓声,便遣了人问过详情,方才得知敲鼓的人是惇仪公主,所说之事又是陛下身份,个个半点困意都没了,一颗心快从胸口里蹦出来,又不免泛起哀叹,这紧要关头,厄事频发,当真能安然渡过?
鼓声频发,众大臣盯着。
陛下自是不能装没听到,便遣了陈涿将人迎进去。
宫门口,陈涿看了眼南枝,便走到了惇仪身旁,只道:“母亲,昨夜宫中得闻战事,宣召了不少朝臣,如今仍留在殿中,陛下让我带您进去。”
惇仪手心没了力,鼓槌掉落在地,乱颤的心却定住了。
陈涿面露倦意,眼底浮了点乌青,他望了眼在远处围观的百姓,轻轻牵住南枝的手道:“你也随母亲进宫,到时我们一道回府。”
宫墙巍峨,一路静默,却仍能感受到一股萦绕在四周的焦灼。
直至到了殿前,四周围守了十几个侍卫,面无表情,手握剑柄,似比那檐下雪还冷几分。殿门大开,遥望一眼就能见到站在殿中的大臣,都只穿着常服,憔悴又愁苦。
南枝走到两人身后,望了圈却没找到昨夜来府上的小太监,便低着头缓步进去了。
陛下见到了惇仪,几步上前就要迎上来,堆着肉眼可见的虚伪的笑道:“惇仪,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直接传唤底下人来告诉朕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话里话外,绝口不提方才之事。
算着年头,两人约莫有十几年没见过了。
起初,陈远宁冒顶身份,登基称帝,尚算得上兢兢业业,毫无异心,惇仪也常出入宫廷,帮着他稳定内外,打算着什么时候功成身退。
直至那日宫中忽传来宫女有孕的消息,紧接着宫女被封为妃位,受尽荣宠,身怀龙嗣的消息在街头巷尾都传了遍,极尽全力地洗清了先前陛下不举的“谣言”,这时惇仪才隐约察觉出不对,怒而冲入宫中质问他,却只换来轻飘飘一句“这世上哪个男人坐在龙椅上,能舍得脱手放弃”,又明里暗里地威胁了惇仪一通,便直接令人将她赶了出去。
往后数年,陈远宁但凡忧心,就会送点赏赐到惇仪府中,却再也没见过面。
而今蓦地再见,惇仪盯着他那抹伪善的笑,缓缓吐字道:“陈远宁,事到如今,你有何脸面再装下去?”
话音稍落,先响起的是殿中几位重臣的愕然之声,传闻是一回事,亲眼见着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质问圣上又是一回事。个个暂且噤声,悄摸剔起溜圆的眼珠来回盯向他们。
唯有沈言灯,眸光透过层层人影,微不可查地落到了一人身上。
陈远宁笑意僵了僵,很快调整道:“惇仪,你说什么呢?朕知晓你心中忧思陈将军早逝,却也不该胡乱认人,你可知晓,此谣言传出去会有何等下场?到时朕都帮不了你。”
惇仪冷嗤一声:“当年的确是我过于轻信,让你这等蛀虫坐在了龙椅上,这才酿成了今日大祸,其中种种,我认罪认罚。可绝不能让你再害得天下人国破家亡,再无栖身之所。陈远宁,当年你言而无信,在朝中平定后杀尽所有知情人,假借弃婴充当皇子……一步步走到今日难以转圜的境地!”
陈远宁眼底透着寒意,明黄龙袍被冬风吹得烈烈作响,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做出一幅疲惫无力的模样道:“惇仪,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朕连夜处理政务已劳累不堪,没心力陪你胡闹!你说的所有,全都没有证据,光凭你空口白牙就想污蔑朕不成!朕念你我有姐弟之谊,这才一再容忍,可你不该在此刻胡闹!”
此番言之凿凿,声音震在殿中,看不出一丝异样。
惇仪的唇颤了颤,指尖掐住袖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所有证据,早就被他抹除了个干净,顷刻间竟只能哑然。
陈远宁趁势道:“来人,去请娄太医,好生给朕这位皇姐看看,她是不是患了疯症!”
陛下说得太过于笃定,其余朝臣心底一时也拿不动主意,不自觉地落入了他话中的陷阱,将这位少见于人前的公主当成了疯子,既是疯子,话中能有哪一句可信?
一时间,殿内肃穆。
众人静守,等着太医前来。
陈涿指骨微紧,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殿内角落处的小太监,便收回了视线。
站在最边缘的南枝四下打量了圈,眼睫轻轻颤动着,娄太医?若她没记错,此人应是娄大夫的儿子,娄大夫与沈言灯牵扯不清,难保其子与他没有关联。若是这位娄太医来了,只怕真会给惇仪殿下打上一个失心疯的名号。
她咬着唇,心如震鼓,却仍借着身前人的遮掩,悄悄退后几步出了殿门。
第105章 逆贼眼睁睁看着逆贼鱼目混珠吗
退至殿外,四周寒风凛凛。
南枝呼了口气,指尖紧掐着虎口,正不知该往何处抬脚,就见两个小太监一道快步往外走,去寻那位小娄太医。
她当即认出了其中一位是昨夜来府上的,跟着他们离远了这殿,才敢抬高声音道:“两位公公,等一下。”
两人当即顿住脚步,那位公公认出了南枝,和同伴说了几声,就独自小跑着走到了她身旁,先小心地四处看了圈,才低声道:“陈夫人,奴才姓陶。”
南枝心知不能耽误太长时辰,开门见山道:“陶公公,那位娄太医有问题,若是让他来了,肯定不会说真话的,能不能换个太医?”
陶公公有点为难道:“不是奴才不想换,只是这事实不是奴才能定夺的,自从这位小娄太医入了太医署以来,就格外受到陛下信重,从寻常诊脉再到为着旁人问诊,陛下都是指名道姓点他一人。方才殿内陛下也直言说了,让小娄太医过去,若是换了人,只怕也不好交代。”
南枝掐着虎口的力道发紧,微微冻僵的肌肤生出一丝麻意,她转而道:“那等会,能不能让我与说娄太医说会话?”
陶公公也算是陛下身边亲近的内侍,对其所为隐约知晓两三分,又经昨夜一遭,早与陈大人成了一条绳的蚂蚱,这种关头,只得盼望这些贵人间的乱事早点厘清,派兵却镇压边关,他咬咬牙道:“好,那夫人先在此处等会,奴才脚程快些,尽量不让人发现。”
说完,他当即转身,拉着另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往太医院跑去。
深冬的清晨冷气缭绕,化作薄雾散在口鼻间。
南枝所站应是前朝和后宫相连的地方,遥遥可见几座巍峨华贵的宫殿,在朦胧中描出金边,她放松着心神,伸手捏了下过于紧绷的胳膊。
往左张望了会,却又担心殿内会有人发现她悄声离开,目光又往右移去。慢慢地,她靠着朱红宫墙,蹲下了身子,单手托腮,目光挪到了地上那蒙着薄雪的细密砖头缝上。
砖头严密衔接,积雪濡湿的水点顺着缝隙往下淌。
她伸出指尖,拨弄了更多的积雪到缝隙边,想看看是融得快,还是被冷意覆得快。
没等分出胜负。
蓦地,一双黑靴横亘在她眸中。
她下意识抬首,就见到一身穿着太医官服,五官隐隐与娄大夫有相似之处的年轻男子,只是眼前人缺了些瘦削嶙峋的医者风范,反倒让人一瞧就满肚坏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绝对是个坏人。
……好吧,她是有点先入为主了。
小娄太医状似恭谨地行了礼,勾唇笑道:“不知夫人寻下官有何事?若有事,不妨快些说,陛下还在前头等着臣去给惇仪公主诊脉呢。”
南枝撑着双腿,慢慢站起了身:“我与娄太医的父亲相识,深受其惠,才得以痊愈,他曾说,医者仁心,既受了患者的期许,就绝不会糊弄了事,更别提什么弄虚作假的龌龊事。”
小娄太医动了下衣袖,飘出点草药的苦涩味,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道:“夫人这是想与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臣与父亲可不同,不管那劳什子医者仁心,信奉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担君之忧。”
“不。”南枝朝他露出笑,声线一如既往地清脆道:“我只是想说,你在宫中,我没法子,可娄大夫年纪大了,走到何处摔了都不一定。饶是平日再注意身体,这雪天路滑,人又年纪大,这一摔不知还能不能站起来。”